藥碗里的湯藥又苦又澀,這種用來給婦人避孕的藥無外乎寒性極重的黃連、黃芩、知母、馬錢子之類,完顏綽咬牙喝完這一服藥,把碗底對著皇后那里派來“伺候”的老宮女看了看,笑道:“今日是第一服,還是三天三服藥,對么?”
老宮女帶著笑上前,把手里裝蜜餞的漆盒打開,貼心地勸完顏綽挑兩塊蜜餞壓壓藥味,接著又道:“皇后一直說,淑儀是個聽話的好孩子,等淑儀滿了二十歲,正到了女人家花朵般的時候,最宜為陛下生兒育女。”又努了努嘴說:“我們大夏,和中原不同,皇后最為尊貴,嫡子最為尊貴。淑儀但看貴族里那些庶子庶女,別說家事上一無自主的權力,而且父母百年之后,也須仰嫡兄的鼻息。遇上年齡近似的,心里總不是滋味,何苦來哉?倒是小些還討喜些。”
完顏綽點頭乖巧地笑道:“阿嬤說得是!”喚阿菩一起,把老宮女送了出門,遙遙地還目送了好一會兒。
等回身進門,完顏綽的臉色就掉了下來,桌上的藥碗、蜜餞盒子,無一不讓她心煩,皺眉說:“全部拿走!”阿菩知道她的心思,只能在一旁泛泛地勸:“淑儀每次喝了這藥,月事都會疼痛,要不要熬些姜桂湯化解化解寒氣?”
完顏綽不愿說話,俯伏在枕頭上暗暗啜泣了好一會兒,抬起頭時又倔強地擦掉眼角的淚痕:“我這身子,已經盡給她們糟蹋盡了,我只恨,我為什么姓完顏,為什么父母要送我進宮!”
阿菩默然了好一會兒,才勸慰道:“主子不容易,我做奴婢的也知道。可是這是命,誰能逆著天過活?主子但想想玉雉宮的昭儀,也是一般地這樣過著;再想想其他嬪妃,家族單薄無助的,更是如同踩在薄冰上熬日子……這樣想著,或許心里還能好受些。”
皇后完顏珮強勢,連做皇帝的都不能不敬重,下頭妃子和妃子們生的皇子皇女,無不是如履薄冰,無人敢在皇后面前弄小聰明。完顏綽自然明白,哭一哭也不過自傷片時。等熄了燈睡下了,黑頭里卻怎么都睡不著,只覺得自己的前景就和這茫茫黑夜一樣,連光明都不知道在哪里。
耳聽著更漏里的水聲越來越單調枯燥,完顏綽終于覺得眼皮子沉重,心里一片昏黑蒙昧,身子似乎飄飄悠悠地,不知道沉在哪里了。在這樣迷迷瞪瞪的時候,她的眼前出現了一抹亮光,那個男子英俊的側臉,從霧氣蒙蒙的浴盆邊緣笑著轉過來。她的身體在夢里不由自主地悸動,仿佛又一次為他熱辣的愛撫和令人窒息的深吻所觸動,他那樣懂她——或者是懂女人——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她帶到云端去……
晨起時,完顏綽洗漱梳妝一直發著呆,連阿菩連問了兩聲用哪件釵飾都怔怔地沒有回答。阿菩又好氣又好笑,把手在完顏綽眼前晃了兩晃:“主子,難道還沒有睡醒?今兒請安可沒有‘疲累’的借口了,還是別耽誤的好!”
完顏綽回過神來,眼見時間已經不早了,連早上的點心都來不及用,匆匆趕往玉華宮里。這日玉華宮卻不似往日的熱鬧,進去一看,完顏綽嚇了一跳,居然皇帝蕭延祀也在,帶著太子蕭邑澄,正坐著和皇后講些閑話。見完顏綽來了,皇帝露出一點笑容,點點手說:“阿雁,正在等你。到朕身邊來。”
他的年紀,比完顏綽的父親還大,對這個可以當小女兒的淑儀,皇帝蕭延祀也仿佛帶著點父輩的溫情和疼愛,沒等完顏綽跪下行禮,便拉住她的手,笑著揉了揉,回頭對皇后道:“叫其他人先退下去吧,啊?”
偌大的玉華宮側殿,轉眼間只剩了皇帝、皇后、太子和完顏綽四個人,門扇被最后出去的那個宮女小心翼翼帶上,完顏綽只覺得背上悶熱起來。皇帝的聲音還是笑呵呵的,親昵地拍著完顏綽的手背:“阿雁,這次多虧你!王藥投誠了,把并州和四邊州縣的軍力分布都畫了一張圖,連同前往汴京一路的水陸布防都畫了出來。丞相與他談了談,亦是探探他的口風,回奏說像是實心實意的。我已經吩咐取下并州之后再取陽曲和雁門,若是一如他所說的,就考慮賜他個郎中做做。”
完顏綽感覺到皇后那里意味深長的目光瞟了過來,心里不免也有些窘迫,低聲道:“妾只是奉陛下的命令,又沒有什么貢獻。”
皇帝呵呵一笑,又拍拍完顏綽的掌心,笑道:“朕心里有數的。下個月你過十九歲生辰,借這個名義,加封你為文妃。”
完顏綽表現出羞澀模樣,抬起頭瞟一瞟自己的丈夫:他是大夏建朝以來的第二位君主,也是戎馬征戰而來的馬上皇帝,雖然五十幾近六十的人了,除了須發花白,有好些皺紋之外,身形仍是偉岸健碩的。但皇帝很快撇過頭去,對皇后道:“昭儀說這幾日不大舒服,一會兒朕去瞧瞧她去。”
皇后淡淡道:“我親兄弟家的侄女兒,陛下能夠厚愛,也是完顏家的福分。”
完顏綽忍著心里的失落:她算不上愛皇帝,只是后宮里只此一個男人,是眾多藤蘿想要攀附的大樹,大家眼巴巴望著他的寵。他的寵愛,大部分時候卻給了完顏綽的妹妹完顏紓。這次的事,她看起來和王藥一樣,都因屈服而得利,但是心里卻亮堂堂的:位階都是假的,感情才是真的,利益才能保障自己。明了了情勢,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好。
完顏綽告退之后,聽見門扇里太子蕭邑澄匆匆在說:“父皇,南樞密院銓選的奏折今日已經送到了,兒臣去取給父皇觀覽。”
皇帝道:“朕今日有些乏了,你替朕看著就是。除了銓選折子,也關注一下北院里打算向著陽曲和雁門調兵的事,樞密院的回奏,盡快叫朕知曉。”
太子應了聲“是”,也匆匆退了出來。
完顏綽假做在玉華宮后苑看蠟梅,眼角余光瞥到太子的身影,彼此投了一個眼色,微微一笑,便轉過身去。太子擦肩而過時,低沉而急切的聲音響起在完顏綽耳邊:“阿雁,等我……”
完顏綽的生活,就這樣又投入一灘死水中去了。每日在玉華宮請安、禮佛,回來枯燥地吃飯、歇晌、梳妝,閑暇的時候隨意讀些書、繡繡花,一個月還不一定蒙一次圣寵,侍寢之后,便是皇后那里送來湯藥,又苦又澀,還得一絲不茍地喝完。與以往不同的是,那次侍寢,皇帝顯得比以往有力,她閉著眼睛,幻想著王藥的模樣,身體的反應也較以往誠實。
那日,皇帝滿足地躺在牙床上,看著完顏綽穿著半透的薄綃寢衣,溫柔地為他擦拭身上的汗水,他撫了撫完顏綽的臉頰,笑道:“你妹妹是有身孕了。”
完顏綽手里頓了頓,說不出的妒意瞬間布滿了全身,然而還是嬌笑道:“那我明天帶些阿鴻愛吃的點心去看望她!”
皇帝點點頭,健壯的雙臂枕著后腦勺,瞇著眼睛打量忙個不停的完顏綽,突然說:“王藥是個人才,這次雁門一揮而下,他的獻策相當老辣。我們從關外來,晉國那么大的疆域,歷來由漢人統治,吞不下的骨頭只能鯁喉嚨,他上的策書,分析了兩國建交的利弊,朕深以為然。”
完顏綽不覺心一跳,握著濕布巾的手揪緊了,臉上卻是弛然一笑,淡漠而嗔怪地說:“那又關妾什么事?陛下的軍國大事,妾的姑母知道就行了,妾愚鈍得很,不想曉得呢。”
皇帝寵溺地笑著看她,伸手揉她披散的秀發,最后一把拉進懷里,熱熱地吻起來,在她耳畔低聲說:“因為朕要謝謝你呀!”
完顏綽呼吸一緊,電光火石間已經反應過來,撒小性兒似的一扭身,背對著皇帝倒在枕頭上哭了起來。惹得皇帝忙來哄她:“阿雁,阿雁。你又小心眼了!我真的是謝謝你,這樣一個人才,若不是你……”他突然明白過來懷里的小女孩是為什么哭,又換了話語哄她:“你放心!這事除了我和皇后,別人都不知道。我心里自來有你,更不會為你這樣的犧牲而存了芥蒂。封妃的冊文很快就交到南院去寫,讓你看滿意了再發。唔……明兒不要吃藥,和你妹妹一樣,為我生一個孩子……”
話如此,隔日他哪里還顧得這些小事!完顏綽依舊喝了那苦澀的寒藥。她心里也明白,他之所以不計較,只是因為不喜歡、不在乎罷了。妹妹完顏紓有孕不能侍奉了,她不過是替代品罷了。
封妃的冊文草稿,果然很快交到了她手里,用詞典雅而精致,不是北院那些契丹粗人寫得出來的。
“淑儀完顏氏,門著勛舊,地華纓黻,往以才行選入后_庭,秉性端淑,德光蘭掖。虔恭中饋,以著協德之美;椒房維嫻,堪為六宮典范。芬樹蘅庭,云景杳冥;金枝秀華,蕙質蘭心。慕昭君之國義,偉馮媛之當熊,思在進賢,義高前史。奉皇帝皇后之諭。冊封爾為文妃,尚其克承榮錫,永流翟舀之光,益懋芳徽。”
“芬樹蘅庭,云景杳冥;金枝秀華,蕙質蘭心……”完顏綽微微覺得臉熱,這樣的詞句,何時可以寫進冊封的詔書里?可是這兩句又似天籟般,熨帖著她的纖微心思,仿佛回到那個云景杳冥的傍晚,被那個人拉著手,埋頭在胸前求歡。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古代避孕藥這玩意兒,真心不靠譜,不知道什么時候小說界就開始流行起“避子湯”來。
我在介紹青樓的某古代筆記中見到過類似的,是用大量寒涼的藥物損害女性的生育器官,簡單說就是人為制造“宮寒”。但是,這個效果應該不顯著的哈,而且副作用極大。
大家姑妄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