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藥看著完顏綽提著匕首,一步步地走過來。能不受酷刑而一刀斃命,或許這是自己最好的一條路了。皇帝的視線被完顏綽的背擋著,王藥面對著完顏綽, 沖著她微微一笑, 坦然得很,脖頸仰起來, 喉結連滑動都沒有,準備慨然就死。
皇帝就在身后虎視眈眈地看著。完顏綽沒有第二個選擇,只能拿著匕首, 這樣一步、一步地走向王藥。王藥能夠清晰地看見她眼中霧蒙蒙的淚水。刀刃閃著寒光, 可她的表情卻是如此的溫柔,那無法說出口的情意, 讓王藥覺得就算此時死在她的刀下, 也未嘗不是一種僥幸。
王藥閉上眼睛,準備迎接即將來臨的死亡。可完顏綽卻在他面前帶著嘲諷說:“王藥, 你不敢睜著眼睛嗎?”
王藥驀地睜開眼:眼前的女子,離他很近很近, 眼睛中的機心袒露無遺。如果說眸子會說話,完顏綽的眸子,水光脈脈,簡直在向他談情說愛,又像在告誡他什么。
王藥有些疑心自己看錯了,因為完顏綽很快把那柄匕首向他的脖子揮來,刀影仿佛變得很慢,王藥眼睛都沒有眨,已經準備好了接受那窒息和疼痛。
但是沒有痛。
他反而倒覺得,肩膀和胸口上的束縛一下子松開了,他是被一條繩子捆縛的,所以他一動彈,身上的其他束縛也隨即松開了。“快!”完顏綽只說了一個字,一撒手,那把匕首“當啷”一聲掉落到了他面前的地上。
幾乎來不及細想,王藥已經看到完顏綽被撲過來的皇帝狠狠地掐住了脖子。
王藥聽見皇帝狠狠的聲音:“你不殺他?!你敢背叛我?!你這是自己找死!”
而完顏綽頓時說不出話,兩只手在空中舞動了兩下,死死地抓住了蕭邑澄的雙腕,掐得他皮膚都滲出血來。她的眼神仿佛還在告誡王藥——“快”!
電光火石之間,已經根本來不及思考。趁皇帝還沒有叫外頭人,王藥的本能,就是拾起地上的匕首,撲過去,削在了皇帝的咽喉。
蕭邑澄欲要抵擋,完顏綽的雙手掐得那么緊,仿佛用盡了她全身的力量。而王藥的動作亦是出乎他想象的迅捷靈敏,避開完顏綽的頭臉,一刀中鵠。鮮血瞬間噴涌出來。皇帝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他的手離開了完顏綽的脖子,捂住了自己噴血的頸部。可惜已經晚了,他的氣管被鮮血嗆住了,人已經根本站立不住,也說不出話,一下子摔在地上,“轟”的一響。
王藥的理智,這時候才回來。弒君重罪,他怕是再無回頭之路了。從死亡線上回來,又再次回去,簡直是個嘲諷!可看到完顏綽閃著勝利者之光的眼睛,王藥只是苦笑了一下,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倒也還不算虧。他對著這位被掐得臉色煞白、連連咳嗽的女子說:“你傻呀!外頭是渤海王帶著陛下的斡魯朵,等著護駕。我哪里逃得出生天?你何必幫我?”
看來他已經在坐等死亡,完顏綽卻笑道:“你急什么?我們的戰爭還沒好呢!外頭那一波你曉得的,確實是皇帝的私屬,可是怕什么呢?你看,他們有誰能夠護駕?這個地方,皇帝不叫,誰敢隨便進來?”她穿著里衣,胸脯半露,卻無所謂得很,挑釁地看看外頭,仿佛在說:“誰敢進來?不怕陛下戳瞎了他的眼睛?”
外頭有小小的騷動。這么多斡魯朵士卒,還有一個渤海王,真等到發現不對勁而涌進來一通亂戰,皇后是不是衣冠不整也就不重要了。
完顏綽隨手取過皇帝喝剩的半盞殘茶,往火盆里灑了點,煙霧瞬間騰了上來,嗆得她咳了兩聲,又滿意地看著迷迷蒙蒙的這片莊嚴殿宇。
“禁軍那里,我也安排了的,若是斡魯朵的人不聽話,宮門到這里有好幾處可以避險藏身。但是,要用‘勤王’的名號,須待有人做替罪羊才說得通。”她語氣沉沉,凝視著王藥的眼睛,確保他聽懂了,“你準備好了!咱們必須得一擊制勝,否則,就再也沒有生路了。”
她努嘴指了指地上的尸體,又用一雙沾著蕭邑澄鮮血的素手,輕輕地按在王藥的胸膛上,使彼此都有一種安全感。她幾乎要依偎過來,柔聲地說:“王藥,下面我就靠你了。”
這聲音仿佛是情侶之間在溫柔地談情說愛,完全不似是決定生離死別的瞬間。
王藥明白過來,完顏綽一開始就做出了孤注一擲的選擇:當她選擇了割開綁住王藥的繩子,她就等于把自己和王藥綁到一起,共同對抗皇帝了。這是以生命作為代價的投名狀,也是以生命作為代價的賭博——她打了一個彌天大賭,選擇了他作為對家,亦是把他們的生死綁到了一起。
外頭的躁動更厲害了,渤海王在喊:“阿兄,阿兄,里頭好么?”完顏綽來不及多說什么,只給了王藥一個“我信任你”的眼神,甚至都不問他有沒有準備好,便裊裊娜娜地出去了。
王藥很快聽見她的哭腔:“叔叔!救我!陛下要殺我!”他有些好笑:她又在演戲了?旋即警覺起來,這幕戲最終成與不成,在于自己的本事,大約比剛剛弒君的瞬間會更驚心動魄,分毫都不能差池。他看了看地上皇帝的尸身,一身玄色皇帝常服沾了血跡也不怎么看得出來,便解開衣帶,又奮力將之翻過來,把整件外袍剝下來披在自己身上。
“嫂子還是把衣裳穿好吧。”外頭橐橐的步子隨著說話的聲音一起越來越近,“剛剛那樣子,若是我皇帝阿兄曉得了,會更惱火呢!”
簾子一揭,王藥如同蟄伏的獵豹,在一片煙靄中盯準了進來的人。完顏綽是豆綠色衣裳,渤海王蕭邑淳大約是為了避嫌,離她遠遠的,穿著一身契丹人最喜歡的深紫色,腰間束著黃金蹀躞帶,上頭“丁鈴當啷”掛了一串物事。他一如既往地大大咧咧,挺胸凸肚,毫無警覺的模樣。模模糊糊間看著穿著玄色皇帝常服的人,他開口就說:“阿兄,嫂子既然害怕,你也憐香惜玉,別弄得血淋淋的。”
等他發現地上不對勁的血污時,再反應已經遲了。王藥矯健地拿著匕首,“噗嗤”一下就刺進渤海王的胸膛。他胸肌厚實,可當不住匕首是皇帝御用的好刀,練武的人動作快,閃躲之下未能一刀斃命,捂著胸退了好幾步,順手拔出腰間的佩刀——卻是木頭的——進皇帝的宮殿都不能佩戴武器。他愣怔間又被完顏綽狠狠一推。
他受了重傷,腳步踉蹌不穩,再被王藥拔匕首的力氣一帶,身不由己地飛撲倒地,恰巧撲在皇帝只穿內衫的尸身上。王藥把刀擲到他的手邊,又飛快地把身上披著的皇帝常服一把掀開,一并丟在蕭邑淳兄弟的身上。蕭邑淳本就眼前昏黑,突然又來了這么大黑的家伙,伸手亂舞,卻連爬都爬不起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幾乎同時,完顏綽已然尖叫起來:“渤海王你干什么?!”
外頭斡魯朵的領軍都尉按捺不住,帶著幾個人沖進來看情況,里頭繚繞著濃煙,完顏綽披頭散發,露著半邊肩膀,讓沖進來的人瞬間都低了頭,又偷偷抬眼,用眼睛的余光窺測殿內的情況。
第一時間的印象最為重要,人往往能被瞬間的謊言所騙。完顏綽爆豆子般又急又促地說:“渤海王、有反心、非禮……我。居然、殺了、陛下!”促音中尚帶哭腔。斡魯朵的領軍都尉將信將疑間,完顏綽又低聲說:“都尉護駕不力!如今若不好好收拾殘局,國家無主,會是怎樣的亂象?”
說話間,外頭又喧鬧起來,那都尉一時過于驚詫怖畏,腦子還沒轉過來,只回身問外頭:“怎么了?”
外頭道:“宮里的禁軍來護駕了!”
完顏綽的腰頓時挺直了,聲音中的哭腔也淡得多了:“都尉是想在這里審案呢?還是想先和外頭的禁軍統領說說是非?”
那都尉看看皇帝常服蓋著的兩個人,目光示意身邊親衛上前看看,那親衛少頃回來,戰戰兢兢說:“陛下……已經駕崩了……那個,渤海王,也沒氣了——胳肢窩里還是溫的。”
都尉總算明白過來情形:甭管實情如何,現在大家看到的是皇帝死了,身上壓著渤海王,渤海王也死了,手邊有把匕首,匕首是皇帝的,但兩個人是怎么死的,只有殿里這兩個人看見。
他不過是皇帝轄領的斡魯朵都尉,別說審案輪不到他,目下最尊位置上就該是掌握全國權力的皇后完顏綽,成王敗寇,一切還不是憑她說?就算將來天網恢恢,那也是朝臣或蕭氏皇族與她互撕的事了,關他一個小小都尉甚事?管得太寬,他還要不要命了?——誰叫皇帝當時下令,叫他們必須在殿外守著的?又誰叫皇帝都不阻止皇后脫得只剩貼身衣裳,害得他們不敢僭越的?
皇后完顏綽已經施施然到屏風上取了一件外衣披上,是皇帝脫下來的袞袍,她穿著顯得頗為寬大,可是袞袍上莊嚴的十二章紋樣,燦爛的片金緣邊,居然與她此刻的氣質極為合拍。完顏綽慢慢掩了掩衣領,對斡魯朵的都尉道:“為今之計,先秘不發喪,處置皇位繼承的大事。然后,宮禁內外要全數清理,絕不能讓其他人沾染權位半分。才是為我大夏保平安的良策。”
她揚眉又對剛剛進來的禁軍首領說:“各自職位不變,上京宮禁軍仍由我的虎符統領,由領軍記室王藥分派事務。誰敢趁亂放火,殺無赦!”
王藥適時從蕭邑淳的尸體上解下統領斡魯朵的虎符,跪遞到完顏綽手上。完顏綽血淋淋的雙手接過虎符,唇角噙了一絲笑說:“陛下的斡魯朵,也先由我掌管吧。都尉可有異議?”大家自然搖頭無異議。
她贊許地看了王藥一眼,目光中柔情萬種,王藥看得懂,那是在對他說:
“我們贏了!”
作者有話要說: 撒花恭喜猜對劇情的小伙伴。吶,紅包不要嫌小。作者是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