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靜下來,王藥動動身子,到處痛得要命,火辣辣地連成一片,也不知道受了多重的傷。他又休整了一會兒,慢慢地撐著地坐起來,又慢慢撐著地站起來,身邊一株小樹,被他撐得東倒西歪的。
踢踢腿彈彈胳膊,倒還都能動彈,王藥咬著牙,一步一挫地回到了自己住的簡陋營帳,解開衣服一看,胳膊腿上青一塊紫一塊,瞧不見的背上捱得更重,估計更是慘不忍睹。他苦笑了一下,還不如被俘時寧死不屈,在牢房裡被一頓打打死了,說不定反倒光宗耀祖成了殉國的忠臣,也省得遭這些零零碎碎的罪。
枕邊還有軍醫先時留下的藥酒,反正都是治療跌打損傷的,管他對癥不對癥呢。王藥倒一掌藥酒,搓熱了往青紫的地方一蓋,頓時被熱辣辣的痛激得倒抽一口涼氣。傷處太多,如法炮製完,天邊都出現魚肚白了。他又痛又累,又心大不擔心明日的事,栽倒在一堆皮毛被褥裡胡亂睡下了。
感覺只閉了閉眼還沒有睡熟,王藥就被一陣鼓聲和號角驚醒了。他翻了個身用被子蓋住耳朵,被子旋即被人拉開了?!皠e睡了別睡了?!眮砣藢ν砩系那樾魏敛恢?,推推他的傷痕累累的肩膀,“陛下說今日全體哨鹿,沒有重要的事不許請假。”
王藥苦笑著捂著肩膀起身,睡了一小會兒,反而渾身更疼了,起來後一瘸一拐地打水洗漱,披了件打獵的軟皮甲,集合到皇帝發令的空場上去。
哨鹿是打獵中的重頭戲,整個過程和行軍打仗一般,從頭戴鹿角、口含鹿哨的士兵從林中引誘雄鹿開始,再到衆人隨著指揮的令旗將雄鹿羣包圍在叢林間,再到最後放箭將鹿獵殺,環環相扣,算計得宜,尤其是圍鹿的過程,是人與林中最靈慧敏捷的鹿交鋒的過程,既要圍獵的人靈活善變,更要指揮的人善於前瞻。整個一天的圍獵極其精彩。
王藥一瘸一拐到了空場,有人牽了一匹馬給他:“今日你在左隊,從林子東邊看著哨鹿的令旗行進。”
王藥臉一呆:“我今日真不能騎馬!”
皇后完顏綽的聲音冷冷地從他後面傳過來:“還裝相,你就不害臊麼?你們南人說人無信不立,我看你這個人品,大概是倒而不起了。”她手中也有一柄令旗,紅豔豔的似火,襯著她一身黑色窄褃獵裝,脖子裡鴿血一般的紅寶石瓔珞,冷中帶豔。她橫了王藥一眼,不等他出聲求告,把令旗一擡:“和昨兒一樣,給我把他擡到馬上去。若是今天再摔——摔死就摔死吧?!?
這次,倒是一旁的皇帝爲王藥求的情:“王藥今日倒不是裝的,昨晚上他出恭,打擾了朕獵山雉,被朕下令痛責了一頓,雖然只是皮肉之痛,不過——南蠻子嬌弱,哪裡經得起呢?”他大概昨晚回去晚了難以交代,使勁兒找人佐證,趁完顏綽不備,對王藥使了個眼色。
王藥撐著腰,苦笑著說:“昨日是被陛下教訓了。勞燕分飛,雉雞起降,撲朔迷離,不能不和皇后殿下解釋清楚?!?
“什麼亂七八糟的!漢人說話,也酸溜溜像吟詩麼?”蕭邑澄一皺眉,不過也沒聽懂王藥的心機,揮揮手道,“你就蹲那裡養養傷吧。”
完顏綽嚼著王藥的話,總覺得他在暗示著什麼,見他果然費勁地蹲到一邊,不由在馬上回顧再四。
王藥低著頭,彷彿與她從來沒有過交集,完顏綽聽見誘鹿的哨聲響起來,顧不得多想,策馬到高處的小丘上觀看形勢,只見叢林中出現了一叢鹿角,片刻後,鹿角下露出人的腦袋,他口裡含著木哨,吹得“嗚嗚”作響。一隻雌鹿聞聲而至,雌鹿之後,又跟著幾隻求偶的雄鹿,大約惱恨那個搶地盤的傢伙吧。
各隊都是如法炮製,遠處的獵隊也慢慢把哨鹿的包圍圈縮小,接踵而至的鹿,以及其他尾隨著鹿的肉食動物,渾然不覺自己已經落入了一個碩大的包圍圈中。完顏綽冷靜地手搭涼棚看了看遠處的情況,慢慢舉起手中火焰似的的令旗,向天空的方向指了指,又向林子東側的一叢榛樹林指了指。
榛樹林那兒有條佈滿蹄印的小道,幾十個參加哨鹿的侍衛在一名武官的帶領下悄悄圍了過去。
剎那間,圍著這一大片圍場的人哄叫起來,隨之響起的是高亢的哨聲、激烈的鼓聲,鳴鏑上天,其音尖銳而漫長,獵鷹飛起,翅膀撲扇出巨大的風聲,獵狗狂吠,等主人手中的拉繩一鬆,就飛馳了出去。被圍困的動物都慌了,無不撒開四蹄恣意飛奔,向各個方向逃竄。
西山上皇帝的綠色令旗,和這裡東山上皇后的紅色令旗,上下翻飛著,下頭的武官也各有各色的旗幡,隨著帝后的指揮,揮舞著指揮下面的侍衛和獵手。一時間只見叢林里人頭攢動,飛鏃之聲不絕於耳,時不時傳來獵到動物的歡呼。
眼見一羣鹿向著東邊的小道飛馳著,就要越過榛樹林了,埋伏在那兒的人一下子躍起,張開大網,撒出狼狗,向著鹿羣奔去。
完顏綽目不轉睛地盯著這一切,面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她手裡的令旗,就像是最厲害的兵刃,翻飛指揮間兵不血刃而大獲全勝。而她沒有注意到,那個蹲在地上一臉頹容的王藥,此刻也仰首瞻望她端坐馬上的颯爽風姿,喉結上下滾動著,在她看不見自己的時候,盡顯傾慕之色。
一天的哨鹿,收穫頗豐,完顏綽雖只是指揮,卻也累得渾身倦怠,晚間篝火歌舞的慶祝,她只參加了一會兒,對皇帝道:“妾不知怎麼,實在累得不行,先回去休息了。”
蕭邑澄的眸子在火光裡一閃一閃的,點點頭關心體貼地說:“你去休息吧。一會兒烤鹿肉和烤獐子好了,我叫人給你送一份最好的去?!备袅似逃值溃骸白蛱飓C雉雞,叫王藥那混蛋給毀了。今天月色好,我打算再去獵雉雞,如果太晚了,就隨意睡在行帳裡,你不必等我了。”
完顏綽不作他想,打了個哈欠,點點頭應下了。
她一覺睡到第二天早晨,睜眼時,恰好看見蕭邑澄在宮女的服侍下脫沾滿泥的皮靴子。他見完顏綽醒了,搶先說道:“運氣還是不大好,看見一窩雉雞在那裡,不料後頭的人踩到了枯枝,生生都飛走了?!?
“昨兒已經收穫滿滿了,少幾隻雉雞又如何?”完顏綽披衣下榻,幫他寬解衣服,“昨兒累了一天,陛下又給自己加了一晚上的勞累,再不休息,怎麼打熬得住?妾也心疼呢!”
他把髒兮兮的鞣皮外衣解下,裡頭是襯著絲綿的短襜褕,一瞬間,完顏綽又嗅到了熟悉的花香味,她心裡一沉,故意隨意問道:“陛下去射雉的地方,可是開著好多花兒?”
蕭邑澄笑道:“大秋天的,哪兒來的好多花兒?你想要花兒了,聽說從汴京過來的商隊,有時會帶南方的像生絹花兒,做得跟真的似的,回上京後叫人尋著給你買!”
完顏綽笑道:“陛下哪隻眼看著妾像是那種喜歡花兒粉兒的女人?”調笑一陣,揮退其他侍女宦官,獨自服侍他躺在榻上睡了。她站起身,居高臨下望著丈夫很快就熟睡的模樣,他身上散發著甜香的異味,夢中有滿足的笑容,時不時的囈語:“別怕,別怕,朕爲你做主……”完顏綽心一點點沉到最幽暗的地方去。
她呆呆望著牀上的人,好一會兒輕輕地揭開帷帳簾子出門。外頭正是大好的晨光,這是哨鹿成功後休息的日子,大營裡除了在燒煮早餐、刮洗皮子的女奴外,大部分人都靜悄悄地在營帳裡安睡。完顏綽臉色鐵青,四下轉了一會兒,聽著叢林裡鳥鳴的聲音,平日的婉轉動聽,今日只覺得異常煩躁。
她從馬廄裡牽出自己的馬,提著鞭子飛跨上去,對跟緊自己的幾個人說:“我要去審問一個人,你們要跟著,遠遠的就行?!睓M著眉把鞭子甩得山響,大家知道皇后在生氣,哪裡還敢靠上去找抽,無不是躲得遠遠的,跟著她到了背山挺遠處一座孤零零的營帳邊,才又遠遠地候著,若是裡頭有傳喚的聲音,再過去服侍不遲。
王藥正在給自己敷藥酒,上半身脫得罄盡,不料突然門一揭開,進來的不是平日那些與自己說笑話的南院漢官,也不是營地裡隨處可見的侍衛兵卒,而是紅豔豔火似的一團麗影。
王藥急遽取衣服的動作緩了下來,慢悠悠把長衫披在背上。剛剛猛地發力,受傷的胳膊腿兒都是一陣刺痛,他一邊“噝噝”地倒抽著氣,一邊嗔怪道:“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男女有別’這樣的說法,不過貿然闖進來,萬一我是在如廁,可不是彼此難看?”
完顏綽一句不說,一鞭子揮上去,正好在王藥露出的胳膊上劃出一道赤紅的血印子,打得他差點跳起來。
王藥低頭一看,鞭痕橫縱過一片青紫,鞭梢處破了一點皮,滲了血出來。他不由有些氣惱,低頭道:“謝皇后大早的賞!”
完顏綽冷笑道:“這還沒完呢!叫你騙我!”
王藥抗聲道:“我騙你什麼?說不能騎馬,確實是不能騎馬,你就愛強人所難麼?你愛打,打好了,我螻蟻一樣的人,死不足惜!”乾乾脆脆地,身子一轉,把衣裳一脫,被皮刀鞘打得五顏六色的後背頓時袒露在完顏綽面前。
完顏綽呼吸一滯,舉著鞭子的手無論如何也落不下來了,她顫著聲音問:“那你說,什麼‘勞燕分飛’是什麼意思?”
“東飛伯勞西飛燕,黃姑織女時相見?!庇星槿吮黄确珠_,是謂“勞燕分飛”。完顏綽先以爲這是王藥在表達歉意——前幾日見面,對自己說了那麼些無情的話,可是後來又覺察出其間細微意思的不同。
沒等王藥回答,她的第二個問題又拋了出來:“你這身傷,確實是因爲影響了陛下打雉雞?”
王藥轉過頭,輕聲問:“外頭?”
完顏綽揭開外頭門簾:“遠處纔有我的人,其他你放心?!?
王藥披上衣服,繫好衣帶,在門口查看了一番,纔回帳中又說:“也算不上大事,你也不用太急。男人麼,貪個嘴正常。別說他是皇帝,就是我們倆……”
“夠了!”完顏綽壓低聲音,“他有其他女人,也算是我的報應。但他若是要臨幸其他妃嬪,大方落落去臨幸好了,我自問也沒有留個‘善妒’的名聲在外,他何必這樣偷偷摸摸的?”
作者有話要說: 不夠看麼?順便基友的文來一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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