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完顏綽在王藥的再三邀請下,也確實遏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前往他的府邸瞧他所謂的“寶貝”。
“原是長川王的宅子,聽說叮叮當當作弄了好一陣, 不知弄出啥模樣了?”完顏綽在一群人的小心扶掖下下了輦車, 抬頭就看見原來的匾額換了王藥那一筆字,原來的泥金也換做毫不張揚的寶藍色, 襯在紫檀色的底色下,也挺搭配。
進到里面,也沒有覺得怎么變動, 甚至剝去了梁柱上的泥金和彩繪, 反而素凈得不習慣了。王藥見她皺眉,笑道:“素以為絢, 漂亮的不在這里, 臣的斗室不足觀,但臣新造的小小后園, 或許有些意思?!?
果然,繞過前頭宅子, 過了一個氣象一新的月洞門,突然兩邊綠樹成蔭,蹊徑通幽,而小小的一方園子,因著這些樹木和山石的或遮或露,變得移步換景,惹得人越發想看看后面還有什么玄機。
園子不大,很快就到了一片開闊的場地,一棵棵碧綠的松柏下,遍植灌木,而春深的上京,卻也能使這些低矮的花樹居然開放著異彩紛呈的花卉!
一片片碧玉般的葉片中,此刻正怒放著碗口大的花朵,重瓣富貴,單層清雅,或紅或粉或紫,雍容地托在枝條上,被綠葉襯得明麗陸離,而因著花朵的茁壯繁盛和種植的密密疊疊,尤其顯得一片絢爛。完顏綽心情陡然和花朵一樣明媚起來,竟然少女一般歡叫一聲,不顧自己的大肚子行動不便,徑自蹲下身看花。
“這就是牡丹吧?”她兩眼閃著光似的,頰邊驚喜得旋出兩個小渦來。
王藥笑著蹲下來扶她:“不是。牡丹和它長得也像,但是姚黃魏紫,顏色更豐富,更雍容,葉片的形狀也不一樣。這是芍藥?!?
這些花,都是在中原長得最繁盛的,洛陽牡丹,揚州芍藥,都是有名的。但是上京這地方長久以來都是牧場,夏國之前雖也有游牧民族建的城池,到底不做都城用,也是簡陋得很,夏國立國,國都建立后才版筑建城,只是這些花花樹樹,還沒有能夠蔚然成風,所以芍藥牡丹之類的名花,也只是在書里見過,詩詞歌賦中讀過,還不知道原來長成這樣。
她輕輕地撫摸著一朵花瓣,深粉紅的瓣兒,從里到外慢慢變淺,重瓣中間微微露出嬌黃色的花蕊,一莛一莛的極其可愛?;ㄉ线€帶著露珠,顫巍巍的被她的手指一碰就滾落下來,她又面露驚奇喜悅之色,仿佛又小了幾歲,竟然“咯咯”地笑了起來。
王藥看著她放下那些憂懼和狠戾,欣賞花朵時目光純粹,笑容純粹,心里莫名的感動:“美不美?”
“美!”她從少女時期起,滿心就是生存、更好的生存,從來沒有這樣為純然的美好事物感動的機會。此刻突然心思放空,盡情欣賞這樣的繽紛,小心撫弄著柔嫩的花瓣,又突發奇想想去嗅一嗅味道。結果呢,大肚子重心不穩,前仰后合,自己趕緊調整,還是差點一屁股坐地上,好在及時被王藥扶住了,他的鼻子在她耳邊飛速地蹭了一下,低聲責怪道:“還是小心身子吧!”
他的手堅實,讓她后顧無憂,回首嫵媚地對他一笑:“有你在一旁,我怕什么?”
嬌花與玉面,在溫和的晚春陽光映照下,交相輝映,美不勝收,王藥心里的蜜意蕩成漣漪,又漲成春潮,說:“花兒哪及你重要?!你要看花,要欣賞,我摘下來插瓶子里,你回屋子慢慢看好不好?”說著,伸手就要摘完顏綽剛剛欣賞不夠的那朵深粉色芍藥花。
完顏綽急忙伸手阻止:“別!在枝頭開得好好的,干嘛要弄下來?弄下來的花,看幾日就凋零了,看得人更加難過!”
王藥深深地凝視著她,多情幾乎要溢出來,渾然不顧周圍還有太后的侍女、宦官和侍衛遠遠地立著,深呼吸了一下后才笑道:“對呢!我在娘胎里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晚春,家母那時候也日日在我家后園的芍藥叢里盤桓賞花,那年的芍藥也是開得特別好。家父心疼母親年歲已經不小了,還要受十月懷胎的苦,見她愛這芍藥花,不僅叫家人多多地買了栽植,還給不知性別的小胎兒起了名字:若是女兒,就叫王芍,溫柔一些;若是男兒,就叫王藥,不至于太弱氣?!?
“原來……”完顏綽含笑看著他,原來他這個怪名因此而來,再回頭看滿園子的芍藥花,更是覺得在陽光里鑲著金邊一般美好絢爛。
王藥小心地摘下了一朵芍藥花:“我只摘這一朵,想來它也和我一樣,心甘情愿為你而亡。詩云:‘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這朵贈你,謝謝你對這些花朵兒憐惜、含情?!?
他眸子在笑一樣,一往情深地望著她,眉間舒展,一派從容的深情。完顏綽接過芍藥花,忍不住一滴淚落在花瓣上,急忙舉著花遮住臉,而那一滴珠淚,依然顫巍巍停留在花瓣上,閃射如水晶琉璃珠一樣,散發著異樣的光彩。
五日后,黃鼎被押解到上京。耶律延休把這件事匯報給完顏綽的時候,完顏綽低頭思忖了一會兒,說:“先不要叫王藥知道這事,問一輪以后再叫他來聽審?!?
黃鼎因之遭受了怎樣的慘毒,王藥開始并不知道。等他知曉的時候,已經是完顏綽面色凝重地跟他說:“卻疾,黃鼎那里牽出了好多事,你大概要來聽一聽?!?
王藥詫異道:“他已經到上京了?你已經開始審了?”他有一瞬間的不快——為什么還要瞞著他?
完顏綽說:“是。他已經招供出,他是趙王的人,一切暗算你的法子都是老早就定好的。你當了人家的靶子,還渾然不覺?!?
所以,她要單獨審理黃鼎,就是怕王藥畢竟還有故國之思,多少容易被影響。果然,王藥愣怔了一會兒,才問道:“就是為了對付我?我何德何能,縱使把我弄死了,對晉國有什么幫助?”
完顏綽幽怨地看著他: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王藥到應州投誠的時候,獻策退兵,就是拿自己當神壇上的祭品,果然逼得完顏綽心痛退兵,就這一幕,趙王這樣的人還有不明白其間的道理的?自然知道王藥一死,既可以避免了晉國的內情泄露到夏國,也可以大大地打擊夏國的主宰完顏綽,一石二鳥。
而王藥心里則蒙蒙地想:何必非要我死?若我活著,能保兩國平安,難道不是更好?一時竟然沒有想通其中的道理。他有些沉郁,也異常渴望見到黃鼎,想親口問一問他。但是完顏綽拉住他說:“卻疾,我丑話說在前頭,我對黃鼎是動用了酷刑,因為這家伙嘴相當硬,我怕鞭捶無用,反而把人弄死了。你可不許怪我?!?
她居然還怕他怪?王藥覺得有些好笑,但見她認真的神色,也不忍心嘲笑她,只說:“你別聞到血腥味不舒服就好?!?
完顏綽笑笑不說話。王藥只等親自看見黃鼎時,才吃了一驚。
到牢獄時,王藥還在想:黃鼎受刑受罪,總是難免的。里頭昏暗,王藥打量黃鼎時,起初并沒有發現哪里有血淋淋的傷痕,只看到他被綁在一塊長木板上,神經質地渾身哆嗦著,見到一些光亮就是渾身抽搐,嘴里喃喃自語誰都聽不懂的話。王藥還是頓了頓步子,遠遠地叫他的表字:“嘉銘……”
黃鼎神經質的顫抖并沒有停止,但是眼睛卻睜開了,很久沒有睡好的眼皮子腫脹著,眼白顯得渾濁,干裂的嘴唇蠕動了幾下,說出來的話終于聽得懂了:“王……藥……”
王藥近前兩步,苦笑了笑:“爨筒老酒、茴香豆、醉糟魚、蓑衣餅……我當真把你當做臨安鄉親,你卻把我當做仇人?!?
黃鼎舔了舔嘴唇,好像在笑,但面部僵硬:“卻疾老兄,我真的是臨安人,也真的想把你當老鄉,但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對不住你了?!?
這般的說話,倒還不失些君子的風度。所以他接下來請求道:“可不可以給我喝一點水?”王藥沒有猶豫,問獄卒要了一杯水,還低頭聞了聞沒有異味,才送到黃鼎的唇邊,看他貪婪地喝得下巴脖子里都是。
也是靠近了,才看到他被綁在頭頂的雙手,瞬間渾身汗毛都立了起來:那雙手顏色鮮紅,滿是碩大的燎泡,有的燎泡癟了,流出黃膿水——這是被燙出來的。王藥呼吸都滯了滯,才問道:“這是滾水燙的?”
黃鼎無力地點了點頭,渾濁的雙眸盯著王藥:“我以為自己能當英雄,結果還是和你一樣,當了狗熊?!?
王藥忍住去瞥他受傷雙手的欲望,亦回盯著他的眼睛:“你是狗熊,我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