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藏心思的一次尋常碰面,竟得了這樣一句話。
沈楚其只覺得有只無形的手,穿透他的胸膛,將他一瞬停跳的心臟用力揪了起來,他做不得聲給不了反應,似漫長似短暫間才驚覺連呼吸都忘了,喉嚨干得發疼,他抓救命稻草似的握緊茶盞,仰頭猛灌茶水。
“慢點喝,別嗆著。”杜振熙見沈楚其一氣喝干茶水,忙又續杯添上,彎著眉眼道,“嚇著了?如今你也算體會到我當時的心情了。你一有心上人就告訴我,現在我也將心底的秘密告訴你。阿楚,我會為了那個人努力,也希望你和你心上的姑娘,能順順利利。”
她是真心盼著江氏的話成真,沈楚其和杜晨芭的私下來往,將來能有擺上明面的一天。
她不點破,似是而非的祝福,只叫沈楚其的心越發揪得生疼。
明明眼里倒映著他的影子,明明是和他對坐私話,那雙明媚眼眸中細碎的歡悅光芒,卻不是因他而起。
還有什么好細問深究的?
他從來沒見過杜振熙這樣的笑容。
單這笑容,已經說明了一切。
而歲月是把殺豬刀啊呸,歲月是塊磨刀石,他歷練多時,早已不是以前那個只顧恣意、不知思慮的他了。
“熙弟,你還真是沒變。這副煮茶的手藝一點都沒變。”沈楚其也不知自己為什么只能拿茶水說事,他晃了晃茶盞,強笑道,“還是那么好喝。好兄弟,再給我添上一杯。”
這一聲好兄弟仍舊出自真心。
但臉上的笑容無論如何都自然不起來,沈楚其兜了一肚子茶水不敢再逗留,倉惶告辭,撞上等在門外的小廝阿秋,眼睛突然就紅了。
阿秋也跟著心酸,忙捏著鼻子跟上沈楚其,心中默念阿彌陀佛。
四方神佛誒,現世報怎么來得這么快?
他家小郡爺當初按耐不住,吐露已有心儀之人,可不是為了應在今天,和杜振熙交換什么秘密的!
阿秋好生心疼沈楚其,只默默跟著沈楚其,有意讓沈楚其自個兒消化消化,拐來繞去定睛一看:好么,怎么往當初遇見杜晨芭的小花園來了?
他舉目四望,又默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當初沈楚其能得杜晨芭開解,只盼今天也能。
目光所到之處,正杵著杜晨芭和丫鬟們的身影。
“阿楚哥?阿秋?你們怎么來了?”杜晨芭經丫鬟提醒,轉身望過去不由意外而笑,“今天真是又有喜事,又見貴客!大嫂才診出喜脈,她懷著福姐兒時最愛喝花露,我記得小又也愛喝花露。我才剛摘了許多鮮花,阿楚哥要不要帶一些回去給……”
話未說完,杜晨芭就驚愕的瞪大了雙眼,她身邊的丫鬟亦嚇得忙裝瞎,抱著花籃紛紛遁走。
堂堂小郡爺突然就哭了,她們表示絕對沒看見,默默守在小花園門外,幫自家小姐和小郡爺放風。
杜晨芭哪里還有閑話摘花的心情,忙提著裙子小跑向沈楚其。
男兒有淚不輕彈。
更枉論沈楚其被定南王揍成狗,都沒掉過一滴淚。
“阿楚哥?”杜晨芭嚇得不輕,急道,“你這是怎么了?”
她急,阿秋更急,再不敢瞎扯什么經驗談大道理,只背著杜晨芭給沈楚其出主意,“我的小郡爺誒,您這么難受,就該問清楚七少喜歡的是哪家姑娘,回頭您直接把人給搶先娶了,不就能左手兄弟右手兄弟妻永遠不分開,一了百了了嗎!”
沈楚其:“……”
突然哭不下去了怎么破?
他一把推開阿秋,跌坐石凳脫口道,“我到底哪里不好?芭妹,你說我哪里不好?我是不是不夠瘦不夠好看,所以他才注意不到我,也不可能喜歡上我?”
杜晨芭:“……”
突然安慰不下去了怎么破?
聽聽沈楚其問的什么鬼,為什么有種她和沈楚其身份、性別對調的感覺?
男人也這么在意胖瘦美丑嗎?
她果然是見識還太少,卻只當“他”是“她”,坐到沈楚其身側輕拍他略厚的肩膀,“阿楚哥,不是你的問題。其實一直都不是你單方面的問題。現在最重要的,不是你夠不夠好,而是你希不希望對方能好?”
時過境遷,她是最有立場和底氣,說這樣的話的。
沈楚其和她私下來往已久,幾乎是轉瞬間就聽明白了其中深意。
他捫心自問,心越痛臉色越茫然,語氣卻沒有半點猶疑,“當然希望。我當然希望他能得償所愿,能幸福順遂。”
也許這就是她和沈楚其能談得來的原因,無論經歷了怎樣的痛苦和彷徨,受過創傷的心也依舊是正的。
杜晨芭柔柔的笑,抽出帕子按上沈楚其的臉,哄孩子似的輕聲道,“那還有什么好放不下的?難受只是一時,會過去的。以后會好起來的。”
就像她一樣,現在就很好。
沈楚其不作聲,接過帕子捂著臉,半晌才哽咽著含糊道,“真的?”
“真的。”杜晨芭失笑,拍著沈楚其的肩道,“不哭。不哭了。”
以沈楚其的出身還能有這樣的赤子之心,她愿意陪著他,和他坐到他冷靜下來為止。
這樣的辰光,才不算虛度。
然而現實很殘酷,杜晨芭望著滿天星光,揉著坐到發麻的雙腿,略后悔的抽搐了一下嘴角,委婉送客,“阿楚哥,說來你和阿秋怎么會突然來杜府?”
沈楚其腫著眼睛紅了臉,在杜晨芭面前失態掉淚也就罷了,左右他們私下里的信箋來往他也沒少悲春傷秋,但把正事給忘了,就實在有損他的高胖啊呸,高大形象。
他又是尷尬又是愧疚,忙送一瘸一拐的杜晨芭出小花園,轉身對上阿秋,眉眼又耷拉下來,“我就不去廬隱居了。你把府兵細目交給陸四叔,只說一切妥當,明天我會讓府兵整隊等在十里亭。”
他的心好像沒那么悶得難受了,但現在也不想見任何人,只想回去大吃大睡一通。
阿秋自然一疊聲應下,哄易碎玻璃似的送沈楚其上馬走遠,忙緊著往廬隱居去,一拐彎險些撞上堵肉墻。
“阿秋小哥誒,原來如此啊原來如此。”不知藏在暗處圍觀多久的明誠現身張口,嘖了一聲道,“這還沒過二月二龍抬頭呢,怎么這春天的氣息就這么足了?尤其是咱杜府,到處春光燦爛啊!”
他說著左看一眼杜晨芭離去的方向,右看一眼沈楚其遠去的背影,顯然偷看了半晌,心有所感之余,不知誤會了什么。
阿秋下意識就要反駁,腦中靈光一閃,登時把嘴閉上了。
說來他冷眼旁觀,杜晨芭和沈楚其神交已久,是真的合拍。
再一想剛才二人同坐的畫面,突然覺得妝容和服飾換一換,二人可不就是一對天作之合的璧人?
重點是,杜晨芭是個女的!
阿秋腦中頓時響起嗆嗆啷啷的喜樂聲,暈頭暈腦的搭上明誠的肩,“明誠小哥誒,你跟我說說西府的事兒唄?八小姐我是常見的,只不知杜二爺、杜二太太是個什么性子?”
要真能好事成真,他得先把杜晨芭父母兄姐的好歹摸清楚咯!
阿秋盡忠盡職的打聽完消息送完府兵細目,忙就腳不打頓的往定南王府飄。
他先去的是定南王妃的正院。
自從“出賣”了沈楚其和杜晨芭私下通信的事后,每回和杜府有關的事,他回府都得被王妃“逼問”一次。
今天和往常不同,他全無躑躅,甚至添油加醋的將沈楚其和杜晨芭的“美好”相處回稟了一遍。
定南王妃心下滿意,面帶微笑飄去外書房,和定南王坐定后笑容退散,正色上臉,“如果事情順利,倒是好將阿楚和杜府的親事定下了。”
她話中有話,閉目養神的定南王亦是諱莫如深,“不急。一切……且等恩然從閩南回來。”
陸念稚此行,明面上是為自家生意,暗地里和定南王府的利益牽扯不好外露,杜府眾人自然該干嘛干嘛,并沒有組團遠送。
只明忠和明誠二人一前一后,假裝不知道半山亭內的動靜,望著天磨地面,挪動的步伐慢如龜速。
半山亭下的假山洞里,陸念稚終于放開杜振熙,指腹摩挲著杜振熙水潤的唇,啞聲道,“安心等我回來,嗯?”
昨晚聽明誠八卦,他對沈楚其再無不放心的,至于沈楚其和杜晨芭是怎么回事,他無心多管。
語氣里沒有擔憂,只有眷戀。
杜振熙才放下的腳跟又踮起來,學陸念稚常做的啄了一下他的嘴角,默然低嗯一聲。
她才知道,為什么陸念稚以前那么愛動手動腳,原來心意一旦明朗,親昵會令人上癮。
她同樣不舍,陸念稚卻不敢再耽擱下去。
溫柔鄉,果然是英雄冢。
“小七,我該走了。”陸念稚抻了抻杜振熙的衣襟,忽而正色道,“市舶提舉司和十三行那里,我就全權交給你了。別給我丟臉。”
不怕她給杜府丟臉,但不準她給他丟臉。
這其中的差別,細究起來仿佛摻著蜜。
老狐貍不僅老謀深算,還這么會拐著彎說……情話。
杜振熙全不覺自己的萌點很奇怪,干脆利落的和陸念稚告別,仰著臉保證道,“你放心,十三行和碼頭船隊,我都會看牢、做好。”
陸念稚抬手揉杜振熙的小腦袋,眼風掃見慢出天際的明忠二人頓時手抖,實在不好再虐自覺放風的明忠二人,收回手按下私情,轉身大步離去。
混雜著府兵的鏢隊走得悄無聲息,自然不如幾天后市舶提舉司正式開衙的陣仗大。
連帶著十三行對市舶提舉司的窗口,亦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杜振熙舒展筋骨伸了個懶腰,邊扶正束發玉簪邊起身,問竹開,“可以走了?”
海禁重開,通行文書卻有限,她在十三行坐班不過幾天,就險些被上門求文書的人堵得回不了府。
“今天行里清靜,現在就能走得了。”竹開頂替奔走碼頭的桂開,近日來跟著杜振熙出入,“說是謹郡王還沒走。您往側門出去,必定順暢。”
謹郡王又來了?
正經歸他管的市舶提舉司不待著,見天往十三行跑算怎么回事?
杜振熙暗暗腹誹,提起袍擺跨出側門,就見門外華蓋馬車將將停下,正擋著路,她微一挑眉,和竹開對視一眼。
這規制,是謹郡王府的女眷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