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通傳后桂開面無表情,明誠則又感激又親熱的拍了拍桂開的肩,心知霜曉榭不好亂闖,更知杜振熙這會兒八成不想見他,遂老老實實停在二進院外,不等里頭有動靜,就隔著門板吊著嗓子喊話,“七少?四爺聽說竹開遭了罪,特意讓我帶了上等的創傷藥來,您要是不方便,我就把藥給桂開,回頭好給竹開用上?!?
說著一行塞藥,一行和桂開勾肩搭背,用里外都聽得清的聲音道,“好歹主仆一場、兄弟一場,竹開也是身不由己,你下手倒是狠。真把竹開打死打殘了,老太太問起來頭疼的還不是七少?”
要是江氏知道陸念稚往杜振熙身邊插人,不管是好心還是歹意,老人家少不得憂心傷神。
最不愿意看到叔侄不和的,非江氏莫屬。
如果不是顧忌著江氏,竹開的懲罰不會對外高拿,對內輕放。
桂開心中有數,面對著同樣心中有數的明誠,只管冷著張臉不接話。
杜振熙也不接話,即不請明誠入內也不出面見明誠,嘴角氣悶的往下撇。
她豈會聽不出明誠的意有所指,豈會看不出陸念稚派明誠求見的來意?
所謂打一棒子送一顆甜棗,她才打完竹開板子,明誠就代陸念稚送上傷藥,施威是她做,施恩也輪不到陸念稚來做馬后炮。
她賞罰分明,本就沒打算把竹開往塵埃里整治。
何況又有竹開一番“驚人”之語,她就更不能把思路清奇的竹開隨便丟到外頭,省得竹開一顆忠心向明月,回頭為著他自以為的“她的打算”,暗地里再推波助瀾做出不該做的事,她真是算賬都不知該找誰去算。
而陸念稚能利用竹開,她身為正頭主子,自然更能用竹開。
保不準將來廬隱居有什么事,竹開還能發揮作用。
遂也不和竹開做言語糾纏,只當沒聽見竹開那一番言論,沉著臉道出原本的打算,“你雖沒害過我,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F在,我也不敢再將近身服侍的差事交給你,你且擔起霜曉榭的灑掃活計。今晚許你休息養傷,省得白費四叔送來的好藥,回頭明忠、明誠又要來為你抱不平?!?
說到后來,到底帶出點譏誚和氣悶。
卻只說現在,不說將來,話外余地竹開自然聽得一清二楚,忙磕頭謝恩,又正色保證道,“七少放心,如今我的……’身份’也算過了明路,往后四爺想來不會再要我做那傳信透口風的事。倒是我和明忠、明誠有幾分香火情,您以后要是想知道廬隱居什么事,說不得我還能幫的上忙……”
他對陸念稚亦是感情復雜,助他從慶元堂脫穎而出得以入杜府的是陸念稚,叫他受盡良心和野心折磨、辦差不安生的也是陸念稚。
他早已認清自己該忠心的主子只有杜振熙,更曉得身在曹營心在漢是做下人的大忌,今日事發雖比預料的來得快,卻也算了卻了他一樁心事,至此越發堅定信念,表忠心的話和態度即真摯又鄭重。
以前小利小惠就能驅使他,現在,漸漸在杜府歷練出眼界的他,更知要往上走,忠心比自身利益更重要。
竹開不求杜振熙能像往昔般待他親近,能得杜振熙留他在霜曉榭的機會已是萬幸,當下又是重重一叩首,便一瘸一拐的退了出去。
面對明誠時態度倒是一如既往,愁眉苦臉道,“今天這一頓板子,我挨得心甘情愿。真論起來,我不曾賣主也不曾違背過四爺的交待,謹記四爺最初的吩咐——一切只為七少好,凡事也只認七少一個主子。以后你和明忠再有什么事,就別再私下來找我了,以后我只聽七少的,四爺有事且問過七少再說。”
這話是說給桂開聽的,也是說給杜振熙聽的。
明誠亦聽得明白,曉得竹開這是借機表明立場和態度,自然不會計較竹開拿陸念稚說事,且他來此的目的達成,遂只笑嘻嘻的去扶竹開,“來來來,我幫你上藥?!?
夾雜著竹開這事,廬隱居和霜曉榭下人之間的關系略微妙起來。
竹開沒拒絕,桂開只當沒看見,目送二人回了屋,就拐進二進院落,幫杜振熙斟茶倒水,“以后倒是不怕廬隱居再暗中指使竹開做事,您打算就這么留著竹開?”
杜振熙頷首,“且讓他做做粗活磨磨性子,等海禁重開后用人的地方多著,與其另提拔別人,用生不如用熟?!?
她自然聽見了竹開的話,無非是想告訴她,竹開雖暗中幫陸念稚做過事,但無論是竹開還是陸念稚,都從未起過不利她的心思,竹開受過陸念稚的恩惠,陸念稚卻從一開始就沒有將竹開收為己用的意思。
這世上沒有純粹的壞人,端看能不能用到對的地方。
竹開的事,細究起來簡直是筆爛賬。
否則明誠也沒臉大喇喇的跑來送藥。
桂開了然,不再說竹開只說正事,主仆二人商討起奉圣閣布置的后續細節,內外院的下人卻少不得議論起竹開的事。
一等貼身小廝挨完打,淪落成灑掃院落的低等小廝,又沒個明確的由頭,看著似沒落了偏又還能留在霜曉榭,有人唏噓就有人八卦。
清和院也得了消息,江氏少不得招來杜振熙問道,“竹開那小子看著機靈能干,你這是鬧的哪一出?”
杜振熙哀嘆果然驚動了江氏,偏竹開這事牽扯的隱秘又錯亂又紛雜,哪一樣都不好解釋,只得隨口扯了個由頭道,“竹開年紀小,站得太高捧得人太多心就飄了,我讓桂開壓一壓他的性子,以后才好用他。”
竹開人緣好,江氏也有所耳聞,只當竹開乍得體面也牽扯上了下人之間的利益糾葛,即習以為常又不以為然,知道杜振熙有意磨練竹開就不再多管,讓江媽媽送上一份明細道,“晨舞的喜日子轉眼就到,雖是西府的喜事,我們東府也要出人出地。內外院待客的事體,我就交給你了?!?
杜府多少年沒辦過喜事,如今有福姐兒出生,又有杜晨舞出嫁,雙喜臨門自然要大辦,又想著定南王妃有可能親自坐席,江氏就將做主將正席開在東府這頭,連帶著花園亭臺都要拾掇一遍。
江氏無法光明正大的教杜振熙管家,就尋著各種機會讓杜振熙幫著打理后宅事宜。
杜振熙曉得江氏的苦心,自然不會推拒,左右她是東府小輩里的嫡長,代江氏出面管家理事也在理,遂接過明細,和江媽媽碰頭商量起來。
隆冬辦婚宴,總不能放著花園里光禿禿的花樹不管,少不得費點心思財力,扎些綢緞假花裝點檐下樹上。
這日下人來稟花園拾掇清楚了,杜振熙不至于大陣仗的四處巡視,只點桂開跟著,親自去花園里看。
她和西府三姐妹一向親近交好,杜晨舞出嫁的喜慶大事,她不遺余力的幫襯打點,逛花園逛得仔細,碰見沒妝點好的地方就叫桂開記下,回頭再讓下人補上。
這一逛就逛到臨近南犀院的地界,江玉又“禁足”,杜振熙懶怠往南犀院跟前湊,轉身準備改道,就見路口赫然立著兩道身影,明忠在側,當先那道玉樹臨風的身影不是陸念稚是誰?
“小七,很忙?”陸念稚對上杜振熙先訝然后躲閃的視線,嘴角翹起愉悅的弧度,一步一逼近,背著手微彎身形道,“是不是忙到忘了我們的三日之約?”
他給她三天時間,考慮要不要幫他,怎么幫他。
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廬隱居沒等來杜振熙,他不介意親自出馬,攆著杜振熙的行蹤光明正大的堵她。
杜振熙汗顏。
都說一忙起來就沒空想閑雜小事,她確實沒空想陸念稚的事,其實也有意不去想陸念稚的事。
老狐貍果然是老狐貍。
不肯老實等著,也不肯輕易放過她。
她情知躲不過,只能硬著頭皮行禮,小聲應了一句道,“沒忘……”
陸念稚挑眉哦了一聲,站定杜振熙跟前,身形又傾近幾分,“沒忘就好。不過……你這避而不見的樣子,是不打算應我所求,幫我了?”
桂開睜大眼睛,直覺陸念稚步步緊逼的言行說不出的古怪,正想上前護主,就被明忠拽著退開,耳聽明忠道,“七少沒出聲你急什么?別打擾主子說話。”
桂開偏頭見杜振熙默許,只得忍下不安和好奇,任由明忠拖著他避得遠遠的。
如果身邊是竹開,杜振熙倒破罐破摔的不怕竹開“亂想”,卻怕桂開察覺不該察覺的事,下意識就往假山后頭挪,不想桂開看清她和陸念稚的一舉一動,抬眼看向陸念稚,“四叔,其實我幫不幫您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無法接受您的……心意。”
“所以,你決定不幫我了?”陸念稚自動屏蔽后半句話,本就做好杜振熙不會輕易就范的準備,瞧見杜振熙挪腳步的小動作心念一動,長腿一邁順勢將杜振熙堵在假山后的死角,彎身湊近杜振熙,幾近耳語道,“話不要說得太滿。不幫我,你怎么知道無法接受我的心意?你如果打定主意不幫我……”
他輕聲一笑,語氣又輕又柔,“我已經給了你三天時間,其實應或不應由不得你。你不幫我的話,我就……親你咯?”
一聲咯頗有些俏皮,滿滿的威脅之意卻毫不掩飾。
這人軟的不行來硬的,根本就不是來和她打商量的!
杜振熙暗暗后悔不該自斷后路,這下被堵在假山后退無可退,更不可能喊桂開幫她,只得垂眸低頭,干笑道,“您、您別拿話逗我。我幫您就是?!?
有杜晨芭前車之鑒,她其實知道自己躲不過,剛才拒絕幫陸念稚不過是抱著僥幸心理,現下只得答應幫忙。
噏合的嘴角話音未落,忽然貼上一片軟熱。
“四叔!”杜振熙驚得險些咬到舌頭,本能抬頭怒瞪陸念稚,捂嘴道,“我都答應幫您了,您怎么還、還……”
還親了她!
陸念稚只覺杜振熙受驚的小模樣十足可愛,語氣柔得不可思議,他輕聲問,“討厭嗎?”
討厭什么?
杜振熙雙眼越瞪越大。
陸念稚笑嘆,抬手去遮那雙清澈黑眸,再次柔聲道,“小七,我親你,你討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