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萱連夜選了兩名莊奴,將收拾好的銀子細軟都裝在了車上。
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她最后望了一眼深夜里寂靜的錦緞莊,連夜出發去了沈府。
沈言在府中靜候多時,見一輛馬車朝這邊到來的時候,不知為何,心中悄悄舒了一口氣。彩萱來了,僅憑他的一面之詞,卻還是義無反顧的拋下莊子過來了。
沈言此刻竟不知是該慶幸她對自己如此信任,還是該悲哀她同沈珂之間,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了。
“你且在這里稍等片刻,待宮中接應的人,將家弟送來,即刻按照之前計劃行事。”
沈言說著,伸手從懷里掏出一個淡金色令牌,上面沒有一個字,只是畫了一只貓。張牙舞爪,很是兇惡。
“這是?”彩萱疑惑問道。
沈言溫潤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我的信物。”
說完他勾唇一笑,伸手撈過彩萱的胳膊,彩萱一驚,下一刻,那枚發著淡淡幽光的令牌便落入她的掌中。
沈言突然湊到她的跟前,春水一般的眸子里突然蕩漾起漣漪,他在笑,雖然表情同之前一般無二,但是彩萱就是這樣感覺的,隨后他俯首在她耳畔,輕聲囑咐道:“拿好了。”
彩萱忙點頭,把令牌緊緊握在掌中,沈言說完這句話后卻沒有離開,他俊秀文雅的面龐依然在距離彩萱的側臉很近的地方,他有些惆悵的微微嘆了一口氣,彩萱詫異,正準備轉頭問他,卻突然被他一把抱在了懷中。
他的懷抱,溫暖,沉靜,如同他的人一般,若即若離,清雅而深重。
彩萱在那一瞬間是有些心慌的。
一靠近他,仿佛就有一種難以抗拒無措和渴望。
沈言抱著她沒有說話,也沒有放開的意思。而彩萱此時竟然也不知所措起來,她內心掙扎猶豫了很久,卻終究沒有伸手推開他。
或許是那一刻的沈言太過沉默,沉默中壓抑著什么已經幾乎瀕臨奔潰的情緒,所以他才會一反常態的抱她抱得那么緊,還寂寂無話。
或許是那一刻的沈言讓彩萱覺得莫名的心酸,所以她對他的舉動,選擇了放任。
不管怎么說,最后沈言放開她的時候,面上是帶著笑的,那是彩萱這么多天接觸中,第一次在他的臉上,看到毫無掩飾,發自內心的歡樂。
離開的時候,沈言伸出手,幾乎是寵溺的揉了揉她散落的頭發,隨后轉過身,他身邊一直跟著那個上一次在莊中擄走她的那個年輕男子,那人貌似武功很高的樣子。
沈言告訴她,在府中等到卯時,然后駕車到城郊,城門的守衛已經買通,自然不會為難于她。
彩萱本來以為,自己會按照計劃中那樣,在指定的時辰,駕車出城,接了那個人,從此浪跡天涯,什么時候事情平息了,什么時候,她就會和沈珂一起回來。
建康城里,有陳叟,有月兒,有秀云閣的如意姑娘,有許許多多她懷念的人和事,她沒有理由,就這樣一去不返。
但是這之后,發生了一件,預料之外的事。
那是一個預料之外的人,出現在一個不合適的時間,徹徹底底的,攪亂了她的心扉。
是紅印。
所有人都告訴她,紅印死了,可是,他究竟為什么會死,是怎么死的,他的尸體在哪?
這些問題,卻從來沒有人告訴她。
午夜夢回,輾轉反側,她閉眼是漫天的紅,睜眼是寂寂深夜。
那個奇怪的夢,一直在重復,一遍遍,不厭其煩,幾乎將她逼瘋。
沈言的玉佩,才拿來不過兩天,他便來了。
是不愿意自己忘記他嗎?
紅印就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他的頭發,是精靈般的灰,像月光,輕輕撲灑在身上,可是,眼睛卻不是記憶中如寒潭般的深邃。
他的眼睛依舊是蔚藍,可那藍色,清澈,純凈,偶爾會閃過一絲迷惑之色。
他就站在沈府的院子里,靜靜的,像是一只安靜的貓兒,歪著頭,有些詫異的望著門前的彩萱。
彩萱覺得自己心臟都要從胸腔中跳出來了。
她愣愣的看著不遠處站著的人,他的頭發有些長了,衣衫襤褸,臉上也不怎么干凈,活像是逃荒回來的難民。
可是他就是紅印,就活生生的站在那里,彩萱委屈的扁扁嘴,一股子酸澀涌上,終于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彩萱撲過去抱住他,紅印身上有些冰涼,那是潮濕的衣袖上還帶有沾染的霧氣,露水浸濕了他的腳,他沒有穿鞋子,腳上有血跡。
“紅印……你,你……”彩萱一句話沒有問出來,看著面前的人,已經越看越心疼。
“你怎么會這樣?”彩萱的聲音還帶著哭腔,她朝他身后望望,卻沒有看見想象中的人,疑惑問道:“阿羅呢?”
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紅印面無表情的臉僵了一下,隨后,他疑惑的低下頭,一雙漂亮的眼睛像琉璃般閃爍,呆呆的望著抱著他的彩萱。
彩萱覺得不對,顫抖著伸出手,輕輕在紅印眼前揮了揮。
紅印一動不動,甚至,就連眼珠子都沒有轉一下。
一瞬間,心中坍塌的東西壓得彩萱幾乎喘不過氣來。
“紅印?”她顫抖著聲音,有些不敢置信的伸出手。
紅印低頭,用那雙湛藍的眸子盯著她伸出來的手猶豫了一會兒,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將自己的手伸過去,一把握住了。
之后他抬起頭,對著彩萱,傻笑了一下。
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彩萱的眼眶里滾落,她伸手捂住嘴,有些不敢置信的望著面前的人,紅印的傻笑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隨后恢復成一開始自己見到的呆滯的樣子。
他變成了傻子。
彩萱將手從他掌中抽出,他有些緊張的回握了一下,彩萱輕輕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隨后輕輕撩起他破爛的袖口,倒抽一口冷氣。眼前的慘狀,叫她連著心都一起冰涼了起來。
破碎袖口下的胳膊,早已不復自己記憶中的白皙,一道道深深淺淺的傷口遍布其上,血肉翻卷,因為得不到及時的救治,有些地方已經化膿潰爛,彩萱伸手輕輕擠了一下,那傷口便流出一股股污血,散發出難聞的氣味,紅印輕輕“嘶”了一下,卻沒有把胳膊從她的手中移開。
怎么會,這樣……
彩萱幾乎無法站立,她僵硬著身子往后退了幾步,紅印依舊用那雙純凈無暇的眸子看著她,猶豫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把她拉回去,于是伸出手來。
看著那雙記憶中修長的手此刻根根手指腫脹成饅頭,彩萱哭都哭不出來了。
她垂下眼瞼,有些恨聲的說了兩個字,“沈言!” 她一把抓住紅印的手,紅印吃疼,有些難過的掙扎了下,彩萱緩過神來,放松了力度,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隨后柔聲安慰道:“跟我回府,我幫你療傷,好嗎?”
紅印似懂非懂的望著她,彩萱不再言語,輕輕拉著他往回走。
一旁守候著的兩個奴隸對視一眼,隨后起身跟上。
整個沈府,像是一座巨大的死寂的荒地,沒有一點聲響,之前沈言在,彩萱還未曾注意,現在突然發現,偌大一個府邸,竟然連個起夜的仆人都沒有。
快走到門口的時候,一個人影出現在沈府的大門前。
彩萱抬眼望去,那人身形窈窕,衣袂飛揚,竟是個女子。
待走進了,才看清她的面容,竟是沈言身邊的一個清秀婢女。
只是她此刻的樣子,怎么看也不是一個小小的府宅侍女。
那女子手里提著劍,眼神如刀,聲音更是寒冷,“萱姑娘,你這是去哪兒?”
彩萱握著紅印的手,眼神同樣冰冷的望過去。“我去哪,與你何干?”
那女子聞言手中的劍一轉,劍身的寒光閃爍,“公子有吩咐,卯時之前,你哪兒也不許去!”
“哼。”彩萱冷笑,“已經快到卯時了,我放心不下,提前一步又何妨?”
那人似乎是沒想到彩萱會這樣說,微微一愣,隨后收了劍,低頭站在一旁,讓開了道路。
彩萱滿心的憤怒,勉強壓抑下了沒有爆發出來,跳上車,伸手遞給紅印,紅印猶豫了一下,隨后溫順的將手遞給她,彩萱將他帶上車,隨后將簾子放下。
旁邊的女子眼神閃了幾閃,終究還是沒有開口阻止。
前面駕車的奴隸轉過頭,低聲問了句,“小姐,咱們去哪里?”
彩萱垂下眼簾,輕輕將紅印的身子靠在車廂上,隨后道:“同之前給你說的一樣,去城郊。”
那奴隸應了聲,揮鞭打馬,車子走了起來,木質的車轅壓在石子鋪就的路上,發出吱呀呀的聲音。
走了一段路后,彩萱掀起簾子,探頭向后望去,身后沈府朱紅的大門已經閉合,整座府邸,在夜色和霧氣的掩蓋下,逐漸消失不見。
又看了眼長長的街道,放下了簾子,彩萱沉聲道:“走到前面的閣樓處,將車子停下,我要下去。”
前面趕車的人忙應了句,“是,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