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期一天天接近,想著那個嗜武成癡的怪丫頭也該下山了,我便有些心神不寧。而半個月前,那丫頭自從莫明其妙在後山發了瘋般與一虎一狼發狠般的一場搏鬥之後,她便幾乎整天都在後山練武,好在還有虎兒和小狼跟著——只是今天都這麼晚了,怎麼還沒回來?
驀然間心裡一顫,耳邊這隱隱傳來的叫聲是——虎兒?沒錯,就是虎兒的聲音,只是今天它的嘯聲怎麼如此急噪暴怒?
在大腦反應過來之前,我已放下手上的藥材往後山奔去,一路上虎兒的怒吼不斷傳來,其中還夾雜著小狼兇狠的嚎聲,突然我就想起三年前救下丫頭時那驚險的一幕,強自按奈下心神,我以最快的速度往嘯聲方向而去。
終究我還是晚了一步,看到那個藍色的身影倏然倒地的剎那,我的呼吸也有瞬間的紊亂,心一沉,正欲搭上丫頭的脈象查看,背後一股強大的壓力卻突然襲來,回頭一看是兩個比手掌還大一倍的輪子正以極強的速度飛轉而來。
用盡全力推出一掌,我突然感到極其的憤怒,我救回來的丫頭,自己從來都捨不得她受一點傷害的丫頭——這個番僧竟然痛下殺手?也不管推出這一掌後胸口翻涌的氣血,來到凝神戒備的番僧面前,我僅練過的幾招掌法也相繼推出。對手武功竟也不弱,拳法亦剛猛異常,一時間我只隱隱感覺周圍有地動山搖的錯覺。
“少林功夫果然名不虛傳,老衲受教了!”數招之後,對面的人突然收了掌法向後躍開幾步,“不知小師父如何稱呼?”
“既同屬佛門弟子,大師不在寶剎陪伴我佛,怎麼竟來此行兇害人?”斂下心神,我的臉色難得冷厲了幾分。
“小師父誤會了,老衲實不知這位小施主竟是寺中人,不然,無論他再怎麼出言不遜,老衲亦不會爲難於他!”擡眸望著我們片刻,那番僧又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老衲還有些事要辦,告辭!”
身後衆多的腳步聲讓我知道這番僧爲何急於告辭,冷冷盯著他離去的背影,我也收了握成一團的拳。
跟隨後而來的少林弟子打了聲招呼,我也抱了早已昏迷多時的丫頭回寺。
“小師父——”聽著丫頭即便昏迷了,亦還念著我,心裡剎那又甜又苦。
“小師父,我不想離開你——”
“小師父,我們一起下山好不好?”
“小師父,我喜歡你啊——”
……
深夜,望著牀上極爲不安的丫頭,聽清她口中的呢喃,我也當場石化。
莫怪這半年來我總覺得小丫頭怪怪的,或望著我出神,而一旦對上我的視線卻又連忙躲開,而且還開始躲著我——
微微嘆息著,手也鬼使神差般撫上那張蒼白的臉,我不喜歡看到這樣的她,我的無傷丫頭應該是神采飛揚給別人講著武林故事的瀟灑姑娘,應該是滿懷大俠夢想苦練武功的執著癡兒,也可以是寂寞星空下那個懷抱虎兒小狼的孤獨少女——她可以有很多樣兒,但就不該是現在這般無聲無息。
只是——這便是愛嗎?那種想要不離不棄相伴一生的男女之情愛?心更亂了!
“師弟——”一向深居簡出的師兄突然主動找了我,我也隱約猜到會是什麼事,果然,只聽他又道:“無傷姑娘的身份師叔們怕是已經都知道了,你有何打算?”
“當初是我隱瞞了師兄和師叔伯們,我自會去跟掌門師叔請罪,如果還是連累了師兄,也請師兄原諒!”因我自己也有內傷在身,無奈中我只得請了師兄幫她逼出體內於血,熱心的師叔亦來幫忙診治,無傷女兒身的秘密也就揭開了。
“阿彌陀佛,你我既同受師父教導扶養,你的事便是師兄的事,只是爲兄受師父和掌門師叔之命掌管藏經閣,法度不可亂,自下月起,你便潛心在書閣裡抄寫經書吧!”
“是,師兄!”合了一禮我也恭敬道。我想自己也真的需要時間好好冷靜一下。
無傷丫頭的氣色一天天好起來,終於可以下牀活動了,這不,被我禁止練功,她竟用一男一女兩種聲腔交錯吟唱起一種不知名的劇種:
“春光好,花兒嬌,映得心兒也舒爽——”
“祖籍山西太原,家住杏花村中……”
“公子救命之恩,民女無以爲報,只有以身相許——侍奉公子終生——”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小姐莫要客氣——仗義走四方,施恩非圖報……”
“無傷,自明天起我要在藏經閣抄寫經書,你照顧好自己,若有事便去書閣找我!”救命之恩?以身相許?心裡微擰,低嘆一聲我丟下這麼一句便進了屋。
清雅的藏經閣內,一向心如止水的我卻難得會經常走神。
估摸著快到吃藥時間了,我便會想那好動的丫頭會不會按時記得煎藥喝藥!
還有,一整天悶在屋子裡,也不知道小師弟覺明能不能看住她,不讓她練功。
虎兒和小狼都很有靈性,應該不會陪重傷初愈的她胡鬧纔是!
好不容易斂下心神,剛提筆沒多久,我便又會想到,手上的這部《地藏心經》是丫頭唯一一部抄完的經書,裡面還有好多錯別字。明明說得上是出口成章才思敏捷,卻偏偏識得的字不多;明明看著一個挺聰明的丫頭,寫出來的字卻實在讓人不敢恭維,當真是個怪丫頭!
……
“小師父,我喜歡你——”
“小師父,你喜歡我嗎?”
“小師父,我們一起下山好嗎?”
丫頭昏迷時的囈語又不期然躍入腦海,我連忙丟下手上的筆驚跳起來。不可以,你只是習慣了我,感激我的救命之恩,這種喜歡——我——也要!心裡有些莫名的不舒服,我隱約覺得見多識廣的丫頭會突然依戀起我來,卻似乎不是我最想要的結果!
可是自己只是一個小和尚,還想得到什麼?茫然中師父的諄諄交待又飄入心中。
“覺慧,你與我佛緣淺,今日便是落了發,也還要看天意——”
“……二十歲之前若是想下山,你便可脫離少林,不然——此生你便要幽居少林長伴我佛!”
“佛渡有緣人,緣份盡了,你留下也無用——”
……
看似平靜的兩個月也一天天過去,我心裡還未理出個頭緒來。而明日便是無傷下山之日,一夜無眠,辰時過半,我便知道隔壁的丫頭醒了,在屋裡呆了片刻,又聽她開了門,腳步聲也漸漸遠去。
“師兄,大懶蟲,快起牀了,吃飯——”也不知發呆了多久,覺明童稚的呼喚讓我不得不面對即將到來的分別。
“無傷,今天的菜跟昨天晚上一樣多,都是你做的?”
“無傷,你真的要下山麼?還回來嗎?我捨不得你啊——”
“我還捨不得虎兒和小狼,它們一走,就再也沒有人陪我玩了——”
……
早飯便在覺明的嘮叨中結束,正欲轉身回屋,無傷帶笑的聲音也從身後傳來:“小師父不跟虎兒和小狼道個別嗎?我回去收拾好竈臺我們便走了!”
“你放著吧,我來收就好!”愣了片刻,我也回頭道。
“不用,我很快就好——”說話間她已經麻利地將面前的碗筷收了起來。
“你行禮都整理好了?”隨她到了井臺旁邊,我又道。
“早就整好了!”回給你一個笑,眼前的人繼續涮洗。
“那些藥的功用也都記下了?”
“瓶子上盒子上都有標籤,不會弄錯的,小師父放心吧——”
“江湖險惡,這你比我知道得多,自己多加小心。”突然我就說不下去了,若是她再遇到金輪法王那樣的人,只是小心便能有用?若她再次遇險,可會有人正巧救下?
無傷下山的半個月後,在意識到自己再也回不到從前的無嗔無愛時,我終於來到了方丈師兄的禪房:“弟子覺慧愧對師父和師兄教誨,今日特來領罪!”
“阿彌陀佛,你且起來回話!”望著我片刻,年逾四十的掌門師兄平靜道。
“多謝方丈師兄!”合了一禮,我也靜靜立於一旁。
“這些日子抄寫佛經,你可有所獲?”
“弟子六根不淨,已無法領悟佛法——”
“人生難得,如優曇花,既入佛門,自有前緣,想是今日緣盡,才生孽障——”擡眸望著我,師兄的眼裡有著一貫的慈和,“只是——你可思慮清楚了?”
“弟子也知道辜負了師父和師兄的教導,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紅塵苦海,弟子何嘗不知?只是‘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弟子已經違反佛門清規,也不能再假裝無事侍奉我佛,還請方丈責罰!”自看清了自己的心,我反而平靜下來,哪怕要面對戒律院的各項懲罰。
“一切衆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但因妄想執著,不能證得。罷了,師伯圓寂前已經與我說了,你與我佛既然緣盡,便去那該去之處吧!”
“多謝方丈師兄!”
“明日去戒律院領三十刑杖,三日內便下山,之後你便再也不是我少林弟子了!只是你雖出了少林,也須記得廣結善緣,更不可爲害他人,你可記下了?”
“弟子謹記師兄教誨!”能這麼輕易便離寺,定是師父的囑咐之用。
“好了,你且去吧。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望著已莊嚴入定的師兄,我合了一禮也悄悄退出禪房。
師父,師兄,果然是弟子與佛門緣淺,你們的撫育教導之恩,覺慧只是來世再報了!
三個月後,當我在華山一個客棧裡找到正在與人動手的無傷時,我不由得無比慶幸,幸好自己趕來了,這丫頭永遠都學不會照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