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轉過頭,望著斜前方不遠處的一棟角樓。那是宮裡的角樓,與大理寺遙遙相望。
那角樓往日總是空無一人,偶爾會有侍衛在上頭巡邏。可現在,角樓上卻出現了幾個人。
秦太后與秦貴妃!
所有的老百姓都在盯著大理寺寶殿的二層,那裡是發號施令的地方。沒人注意在宮裡的角樓上,多了幾個各懷心思的圍觀者。
可劉蔭遠看到了。在端王的“好心”指點下,他看到了角落上的秦太后。而且,他能看到秦太后也正威嚴地望著自己。
有時候,對視也有著莫名的殺傷力。劉蔭遠辦過無數的案子,自然也頂過無數的壓力,面對秦太后的注視,他感覺到自己身上陡然起了一身冷汗。
漸漸地,濃眉豎起,劉蔭遠大喝:“少卿,監刑!”其聲如宏鍾,在廣場上遠遠地擴散開去。
廣場上的老百姓頓時安靜下來,臨近的樹上、牆上,全部爬滿了看熱鬧的人。
角樓上,錦繡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這便是權力。
權力巔峰的人,可以站在高處,靜靜地望著底下的人掙扎與擁擠、奔跑與流竄。
一道高高的宮牆,無人可以攀援,它隔開兩重世界,外面是顛沛流離的狂歡,裡頭是高高在上的清冷。
彭於氏一身素色打扮,正在爲丈夫守孝。成爲這場“全城盛宴”的主角,她似是早有準備。
釘板就在她跟前。寬約五尺,長卻有一丈多。
錦繡不禁暗暗吸了口冷氣,那釘板完全不是自己想像中的樣子。森森的鐵釘,鏽跡斑斑,尖尖地露在上面,鐵釘並不密集。錦繡知道,密集了反而痛苦少,正是這樣的不密集,纔會深深的扎進肉裡,苦不堪言。
尤其駭人的,還不是鐵釘的分佈,而是鐵釘的長短。
那尖利的鐵釘,竟是高高低低、參差不齊。
饒是受過酷刑的錦繡,也不免頭皮發麻,不由自主地想像那些鐵釘刺破皮肉,深深地扎進身體那種痛楚。
廣場上的圍觀百姓也紛紛倒吸了一口涼氣,情不自禁地向後退去。聽說過釘板,真正見過的可不多啊,一塊釘板、一陣可怖的想象、以及一個鎮定的婦人,讓廣場上的老百姓們迅速安靜了下來。
如此多的人,如此的廣闊的安靜,一切都顯得那麼怪異。
角樓上的秦貴妃,冷冷地哼了一聲:“我就不信她真會滾,這是明擺著送命。”
她的兒子在大理寺二層的陰影裡,也在冷冷地笑著:“滾吧,我看她還能活著站起來。”
錦繡分外地替那彭於氏難過。
幾個全副武裝的大理寺衛兵,站得離她很近,不知是生怕她翻花樣,還是擔心她出意外。
可這樣站著,越發襯得彭於氏身材嬌小,可這嬌小毫不柔弱,她手足已上了鐐銬,站得那麼堅定,擡頭望向空中,那裡是大理寺大殿的二層。
“你高高在上,可有心懷愧疚!”彭於氏高喊道。
羽林軍中頓時有了躁動,可是不見號令,卻不敢動手。
錦繡亦在高處,恰好能清晰地望見大理寺二層,不止有憑欄的劉寺卿,還有縮在檐下陰影中的人。
她猜到了,那身形,必定是端王。
端王動了一下,似是要發作,卻被人按住,冷靜了下來。
彭於氏的堅定,出乎意料。她向大理寺喊完話,轉過身,望著那些圍觀的百姓。百姓們被羽林軍圍成的圈圈壓在後面,無數雙眼睛望著她。
“妾身的丈夫乃河間省遲河州知州彭行宇,一個月前,他早上辭別妾身去御門,就再也沒有回來,一直到刑部衙門叫我去收屍,我才知道我丈夫竟然已經被處了極刑!”
她個子雖小,聲音卻極爲宏亮,口齒也清晰,加之現場無比安靜,竟傳出很遠去,叫接近街巷的百姓也聽得一清二楚。
“我一介女子,不懂官場之事,只知夫君朝辭暮不歸,至今無有正常官府文書。故今日抖膽擂響鳴冤鼓,只求給我一個交代!”
太后遠遠地望著,眼睛已然瞇了起來,吐出四個字:“蠱惑人心!”
雖說輪不到錦繡說話,可她卻瞧出了彭於氏定有高人指點,又或者,她自己就是高人。
一介婦孺,告御狀不爲翻案,只爲一個交代。往計謀裡說,這是避重就輕;往大義裡說,這是追求程序正義。
且大庭廣衆,人多口雜,沒有人會來質疑細節,只需拋出重點,足以震撼人心。更何況,這些重點還輔以彭於氏那迫人的悲壯。
“這婦人何來如此大膽?”秦貴妃亦很驚訝。
太后的腰身挺得比秦貴妃還直:“你知道這彭於氏是誰?”
“是誰?”
“於尚書第六個庶女。”
“於尚書?他不是那年就問斬了?”
太后望著彭於氏,她正從容地用戴著鐐銬的手整著自己剛剛因爲擂鼓而散亂的頭髮。
“於尚書是問斬了,可家人沒死絕啊。尤其這個彭於氏,早年在閨閣中便是不輸人的,多次爲庶母出頭,頂撞嫡母,狀告嫡兄,悍名在外啊。”
有些人,天生就有著特別強的戰鬥因子,彭於氏大概便是這種人。她從小地位雖然低下,卻從來不肯吃虧,但凡爭個頭破血流,也必然丁是丁、卯是卯。
“這種婦人,早就該斬了十七八回了,還留到現在。”秦貴妃不屑。
太后橫了她一眼:“你當是在後宮麼?民間斬個人,總要有個緣由吧,人家夫妻和樂、孝敬公婆,爲何要斬?”
秦貴妃一愣,道:“太后爲何瞭解得這麼清楚?”
秦太后將眼光又重新回到廣場中央,淡淡地道:“自從朗兒在河間幹了大事,哀家便知,定難善了,已命人將那幾個官員的底細都查了一遍。”
此話一出,在場之人皆暗暗一凜,這秦太后,當真是於無聲處聽驚雷,看著她胸有成竹,實爲老謀深算。
“太后英明。”秦貴妃是真心歎服。
“呵,朗兒要靠你這個娘,只怕下輩子也成不了事。”秦太后對秦貴妃的打擊總是不遺餘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