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得他是為她籌謀,她將他布置的課業盡數完成。不敢說韋編三絕,鑿壁偷光,卻也算得手不釋卷,盡心盡力了。
她以為他既允諾了她,依照他一言九鼎,說一不二的性情,她信他又何妨。
不愿意自個兒止步不前,再給他添了負累。她便默默努力著,白日里瞧不出不同。只夜里一個人,安安靜靜躺在紗帳籠罩的一方小天地里,瞧著帳子里柔和的光,總會想起他極少時候,浮在嘴角暖暖的笑。
他在外頭極少給人好臉,可真要笑起來,襯著那張令人嫉妒的俊臉,真真是好看。
每每他遣人送信,或是贈她京里頭的稀罕玩意兒,她總是格外珍視,不假他人之手,一一收揀起來。
自與他離別,她便藏了心事。看他字里行間莫不透出深切的惦念,她心里酸酸甜甜,亦偷偷放了他在心上。默默期許著,許多次想著他說的“長大”,猜想之后該是如何光景。
便是這般對他信賴,到頭來,卻等到他與郡主定親的消息。說不難過,當真是騙人。
她閉著眼,抽一抽鼻頭。不想聽他說話,他最是慣于哄她。聽進去了,保不定她又不爭氣,會對他心軟。更不想見他,他生來一副好樣貌,再加上花言巧語,她覺著自個兒未必能免俗。
這會兒他喚她,她只作不聞,一動不動。
瞧她真是與他慪了氣,便是他到了她跟前,這丫頭也裝聾作啞,避而不見。他長長嘆一口氣,知曉她是心里頭不痛快。女兒家小心思,他既樂見她如此,又頗有些不舍得。
彎腰輕巧連著被子撈了她進懷里,他順勢坐下,伸手將她小腦袋撥弄出來。
“悶在里頭,也不怕閉了氣。”將覆在她臉上的發絲,挑開了別到耳后。甫一瞧清她面容,他眼里幽光一閃而過。取而代之,卻是瞬時沉了目色,探手擱在她額頭。
兩年不見,小丫頭已褪了青澀。五官長開了些,少了稚嫩,多了女子的婉約柔媚。幼時已是美人胚子,經了些時日,養得越發水靈剔透。叫他乍見之下,心頭便為之一動。
只是她神色疲乏,似有不妥。再是貪戀她容色,也不及她身子要緊。
“阿瑗,何處不舒坦?”話里毫不掩飾,帶了心疼。她被他牢牢困住,無力掙脫,想著他既已定親,還來好言哄她。越想他越可惡,緊咬著下唇,臉龐往被子里躲。
既是察覺她身子不安生,他便再不停留,打橫將她抱起,連人帶被子,裹著往門外去。
“若然心存怨怪,暫且都擱置著。待得身子好些,自當將其中緣由說與你知曉。彼時若還欲鬧騰,也由了你無妨。只如今,乖乖隨我上船,看過大夫要緊。”
因著她如今不好,他便軟了語氣。她沒留心他變了稱謂,驟然被他抱起,只覺天旋地轉,更難受了。低低嚶嚀一聲,聽在他耳中,面色越發不好。
她暈乎乎,仰面朝天,眼睛虛了條縫兒。他步伐很穩,幾乎察覺不出行進間的顛簸。她微微睜眼,瞧見他緊繃的下顎,方才是不樂意瞅他,這會兒出了門,總要瞧瞧他要帶她去何處。
于是不可避免,瞧見他比往昔更為俊朗的面龐。賭氣偏開眼,視線往上挪去,只見碧藍如洗的蒼穹,高遠開闊。棉花似的云朵,不知是借了風,還是他走得太快,她總覺得,像是能瞧見那絮絮的白云,悠悠飄蕩著。
他拐彎兒時候,她視線也跟著變幻。此在船上躺著靜靜將養,這般轉來轉去,神智漸漸迷離起來。耳畔好像聽到周大人差遣人去請大夫,緊接著,便是一串匆匆離去的腳步聲,伴著鐵器碰撞的聲響。
他帶她登上船,她雖迷糊,卻還是識貨的。猛然瞧見這艘了不得的寶船,再看頭上帆影蔽日,呼呼兜著風,禁不住驚嘆他官威排場。
“身子不適,便收心,老實歇著。”她還沒瞧夠呢,他已自作主張,沉聲喝令,捂了她眼睛。
這人慣來強橫,這會兒她跟他哪里還相干?他該去管教京里的郡主,怎么還是盯著她不放?
老話都說,“無病呻吟”。這會兒她病著,正該她哼哼。渾身使不上的力氣,全竄肚子里壯膽氣去了。
于是七姑娘軟綿綿,沖抱著她那人哼唧絮叨,“世子您管教我,全然沒道理。這會兒翻來覆去,見了您都是鬧心。”人還躺在他懷里,她已豪氣沖天,硬生生頂撞了令京里多少人聞風散膽的顧左監大人。
他眉心一跳,登上頂層,一腳踹開虛掩的房門。
小丫頭萎靡時候,比活蹦亂跳更欠教訓。還以為她生辰耍賴,掰著石頭不肯走已是到了極致。今日方知,她嘴皮子跟她氣他的本事,猶有勝之。
“翻來覆去”不樂意見他?他俯首端看她,細細咀嚼回味。小丫頭這兩年書讀得不錯,用詞達意很有些意思。
躬身放了她在他寢榻上,她鼻子動一動,四周都是再熟悉不過的冷梅香氣,扭著身子,更不樂意了。
“不妥當,還請世子給換一間。”誰稀罕睡他寢榻。沒了他束縛,她扯著被子,頂著他沉靜的眸子,側身朝向里邊,離榻旁這人遠遠兒的。
壓根兒沒聽她說話,他袍子一撩,正好占了她挪出來的地兒。抬臂壓過去,撐著床板,另一手將她翻轉過來,正好懸在她上方。
她不妨他倏爾俯身靠近,嚇得梗著脖子,僵直著紋絲不動。霧蒙蒙盯著他,此時正面對著人,才發覺他這些日子,好似消瘦了些。輪廓更分明,鼻梁英挺,目光如炬。束了玉冠,上好的羊脂玉襯得他皎皎似月,瀟瀟然,俊雅雍容。
兩人靜默對視著,他神色溫潤,依稀帶著和煦。而她顫顫抿著唇,心里一波波翻涌著難過。
他這樣體面出現在她跟前,風姿更勝從前。而她滿心狼狽,在他柔和的注視下,強撐起來的堅韌,眼看要支撐不住。
他貪看她,一時入了神。待得察覺她異樣,已是遲了一步。小丫頭盈盈含淚,像是他如何欺負了她,伸手抵在他胸口,有氣無力,倔強推攘他。
這還真是,一時疏忽,又招她嫌棄。
此時方知,除她撒嬌抵賴,他拿她嬌氣落淚,亦是沒撤的。蔚然長嘆,抬手撫著她濕濕的眼角,話里真是莫可奈何。
“為著個不相干之人,寧肯信一紙死物,也不肯信賴于我?國公府大門,豈是隨便個人,想進便能進得?阿瑗,這許多時日,莫非還不清楚?除你之外,世子妃之選,不做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