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過后,七姑娘小憩片刻。醒來沒等到那人回府衙,只得了他口信。說是要事纏身,宮宴前,直接從慶陽宮過去。末了,那人借仲慶之口交代:叫她將給他做的果餅,順道帶進宮去。
七姑娘眼看仲慶一字一句,認真轉述,生怕她記不住,微微仰頭看她,像是要從她眼里得到清晰的確認。仲慶到底還是童子,哪里懂得男女間那些牽牽絆絆的情愫。那人要嘗果餅,什么時候不能嘗,非得叫她大費周章帶進宮里,還趕在宮宴的當口。
這是他在哄她高興。拐著彎兒的知會她,宮里上百珍饈佳肴,擋不住他惦記她親手做的吃食。
七姑娘暗笑,心頭有絲絲甜蜜。出門時拎上雙層十二格的食盒,他那般講究之人,她早習慣他內斂的奢侈。改不過來,只能遷就。
未時末,七姑娘應邀赴約,隨將軍府一眾女眷,打承天門進宮。同行的除將軍夫人,另有兩位側室夫人。冉青帶著胞妹冉江,與七姑娘同車。
冉江文靜,剛滿十歲的小姑娘眉清目秀,跟其姐爽利的性子截然不同。一路躲在冉青身后,偷偷打量她。七姑娘回以善意的笑,小姑娘跟耗子見了貓似的,滋溜溜縮回腦袋。七姑娘尷尬著,一旁看冉青恨鐵不成鋼,扭了人出來,戳著眉心教訓。
“女官大人。”受了冉青說教,冉江別別扭扭跪坐端正,小手扣在身前,怯生生一福禮。
七姑娘被噎了一下,無奈看向冉青。她兩人私交甚密,用得著如此慎重其事,向家里人引介?按理說,喚一聲“姜姐姐”便是。從食盒里取了點心遞給冉江,小姑娘不好意思接過去,拿眼角瞄阿姊。最后還是七姑娘硬塞到她手里,這才推脫不過,端著瓷碟兒,秀秀氣氣,小口吞咽。
馬車進了宮門,順著狹長的甬道前行。七姑娘打車里向外張望,朱紅的高墻,筆直延伸向遠方,一眼望不到頭。深宮之名,名符其實。
從宮婢到女官,不足半年,卻似已過了許久。宮里那段時日,每日都過得不踏實,刻板而憋悶。她以為這樣糟糕的經歷,定然是畢生難忘。
如今再回頭看來時的路,這才恍然,曾經以為的那些不易,并不如她想象中,銘記在心。出宮后一直有他陪伴,他話雖不多,卻用他的方式,默默與她關懷。他將她的心,充盈得滿滿的。她滿足于當下,又期許來日。那段與他短暫別離的過往,慢慢便褪了色。若非刻意回想,無暇再憶起。
七姑娘感概,無形中,是他在引領她,向更積極的方向前行。多一些美好的期待,不會對著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自怨自艾,反復體會不愉快。
她該感激他。他令她通透明澈,心里不蒙塵埃,著實是件幸福的事。
七姑娘想著心事,不覺間,馬車已到了岔路口。往左去,是昭儀娘娘巍氏的寢宮,直走卻是通往御花園水榭。
今歲秋節盛宴,王后朱氏被禁,另一位昭儀娘娘顧氏小產未愈,尚在調養。自是由巍氏接手,全權操持。這位昭儀娘娘,自進宮起便盛寵不衰。如今更是春風得意,風頭無倆。
按照規矩,將軍府女眷進宮,本該先行拜見主事之人。奈何近些年,將軍府日漸偏向顧氏一門,巍昭儀貌美驕縱,太尉府的對頭,她豈會給人好臉色看。如同前次,除將軍夫人外,旁人一律不見。
這般冷淡,分明是明目昭昭,掃將軍府顏面。此時又值太子勢微,公子成在前朝聲威日隆,巍昭儀更是有恃無恐。
于是眾人分作兩撥,七姑娘幾人自去御花園賞玩。
吃了閉門羹,七姑娘挑挑眉頭,全無所謂。冉青直率,輕嗤一聲,反倒對那昭儀巍氏,她是橫豎瞧不上眼。只冉江悶悶不樂,耷拉著腦袋,心不在焉落在兩人身后。
七姑娘眼梢瞥見小姑娘興致缺缺,一臉委屈,藏也藏不住。不難猜想,這是小姑娘傷了自尊。
燕京貴女自有交際的圈子,今日將軍府兩位姑娘,遇昭儀娘娘冷落的消息,明兒就能一陣風似的傳揚開去。可以預見,接下來很長一段時日,冉江都會為人詬病,甚至被昔日交好的世家小姐,暗地里看笑話。
冉青作為長姐,自是能猜到冉江所想。回身牢牢握了她手,擰一擰她沒精打采的臉蛋兒,無聲安慰。
七姑娘想一想,腳下稍頓,等她二人一等。突然之間,仿佛狀似無意,說起了故事。
“從前有一寡婦,家里日子過得拮據。上有老下有小,五張嘴巴,等著她養活。這寡婦十分羨慕隔壁獵戶家每日都能吃得上肉,見天的爬梯子,只為看一眼,隔壁人家今日下鍋的是狍子還是山雞。”
見冉江豎著耳朵,被她吸引了注意,七姑娘笑笑,接著往下講。
“再兩年,這寡婦砸鍋賣鐵,家里能變賣的都給賤賣換了銀子。又接連賣了兩個親閨女給鄉里富庶之家做了丫鬟,這才勉勉強強,維持了生計。寡婦覺得日子苦,坐在破破爛爛,籬笆墻門口,嚎啕痛哭。她羨慕呀,無時無刻不替自個兒委屈。憑的什么,連對門兒那戶被人休棄回娘家,不下蛋的石女,前幾年日子還跟她家一樣,緊巴巴,連個閑錢也拿不出來,還背了一身的債。到如今,卻是新蓋了間瓦房,日子過得蒸蒸日上,后院還養了兩頭母豬。”
冉江抿嘴兒笑起來,京中貴女是不屑與人提及市井之事的。更不用說將“母豬”這般粗鄙的字眼兒,掛在嘴上。可這位姜女官一派落落大方,講故事講得眉飛色舞,將寡婦無理撒潑的場面,描繪得栩栩如生,很是有趣兒。冉江心里好奇,還想往下聽。
七姑娘也不吊人胃口,很是自然,牽起冉江另一只小手。小姑娘聽得入神,哪里還顧得怕生。
“可巧,這時候對門那石女,有事兒出門。看寡婦哭號得聲嘶力竭,心善,不忍丟下她離去,便上前問問,想著安慰一番也好。好容易聽那寡婦抽抽噎噎,道出了緣由。那石女大是愕然,沒想這其中還有自己一份兒,叫人家生出命苦的抱怨來。”
七姑娘偏頭,笑看著冉江,話里玄機暗藏。
“石女無奈,只得問那寡婦,‘你與其將諸多心力,放在窺視隔壁家獵戶,又羨慕我家紅火的好日子,為何不用心盤算,踏踏實實過好自家的日子?’其實有許多事,都能用這個道理講得通。多一分心神放在旁人身上,便少一分心神關注自個兒。這般吃虧的事兒,為何要做?”
故事講完,冉江睜著似懂非懂的眸子,抿唇看了七姑娘許久。半晌,小臉上綻出明媚的笑靨,小手反握上七姑娘手背,小孩子撒嬌似的晃一晃,靦腆表了親近。她不笨,這會兒有些明白,這位阿姊口中,了不得的女官大人,是在委婉勸誡她,旁人如何,都不該影響自個兒心性。
“大人,故事很好聽。您要是得空,能多到家里玩么?”冉江覺得,比起阿姊生硬的說教,她更喜歡這位溫和的女官,將有意思的故事,娓娓道來,耐心教導。
不等七姑娘答應,一旁冉青已擰了小姑娘腮幫子,無奈朝七姑娘翻個白眼兒。
“你是不知道,別看這丫頭怕生,熟悉過后,很是粘人。本教她喚你一聲女官,多多少少唬她一唬。得,你這是自個兒送上門,三言兩語便收買了人心。日后她纏你,你可別怨我。”
一行人說說笑笑,去得遠了。林子后面,卻有主仆幾人,滿眼新奇。盯著七姑娘身影,還沉浸在方才聽來的故事當中。
“你,去查查,她是何人。”當先那人,一指指向身后小太監。頤指氣使的模樣,顯是身份極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