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已是連著兩日小雨。城南一處富貴的宅邸,深巷角門外,一斗笠人扶著帽檐,敲門閃身入內。很難想象,這間記在公子成名下的院落,藏匿的,會是京畿鬧得翻了天,全城緝拿的御刑監一行人。
來人被請進內院,大步穿過中庭,登上臺階。立在廊下抖一抖蓑衣,揭下斗笠,露出一張五官俊朗的面孔。推門進去,勉強見得昏暗的屋子里,擺在角落的藤椅上,綁了個墨發覆面的華服男子。那人只露出鼻梁以下,小半張臉。歪著頭,被人堵了唇舌。剛喂過藥,被迷暈了過去。周準在一旁親自看守,寸步不離。
見來人深夜折返,周準也不意外。沖他點點頭,仍舊持槍,斜倚在朱漆的梁柱上。
“再過一日,廢太子詔書即下。文王將于太廟祭祖,昭告天下。在此前,南邊,可趕得及?”
周準欲答,不意卻牽動了胸前的刀傷。今晚一場蓄謀已久的擒殺,即便有眼前人做內應,依舊不能小覷。公子成身邊能人輩出,加之文王刻意給的內廷侍衛。想不鬧出大的動靜,一舉將其拿下,付出的代價,亦是不小。
忍住那陣鈍痛過去,周準抬頭,陰柔的五官因著失了血色,顯得肌膚瓷白,瞧起來,越發男生女相。柔媚之態,較女子更甚。
“世子放心,南面,大人早幾年已著手布置。必然是不容有失,今早已得了信?!彪m是一條道上的人,但兩方素來都是各自行各自的。如今大人人在宮中,與宮外徹底斷了聯系。周準謹慎,對眼前人,并不全然信服。故而在大事上,只要不出岔子,絕不肯多言。
賀幀瞟他一眼,對他的多心,并不放在心上。畢竟是那人手下心腹,遇事慎重,對彼此都有好處。
“如此,甚好?!睂⑦€在滴水的斗笠,隨手立在墻邊。賀幀上前,察看一番被擒下的公子成。眼下在朝中聲名日隆的惠王殿下,如今步廷尉大人后塵,成了階下囚。區別只是,一個在明處,畿內無人不知,公子玉樞關押候審。一在暗處,約莫一個時辰前,剛被周準得了手。知曉的,除了宮中布局那位,也就僅限這宅子里十余號人。
“明日早朝,朝堂上不見公子成身影,尚可借告假拖延一時。只明日過后,文王必會派人探看,告假一說,再不可用。你等需趕在明日晌午前出城,帶公子成城外等候消息?!?
周準應諾,此事大人早有交代。要公子成的命,也需等埋在太子宮中的探子,先得手才是。
兩人就明日之事,再行商議探討。燭臺下,靠左的御刑監掌使,面目妖嬈,目光卻冷得嚇人。右手江陰侯世子卻是內斂許多。因天氣變化,近日里又操勞過度,未歇好覺,老毛病反復。偶爾咳一聲,捂著巾帕,粗粗一看,竟是比受了重傷的周準更弱不禁風。
隔日,本已蕭條慘淡的慶陽宮,一大清早,后院便傳出撕心裂肺的嚎啕聲。
太子近日將自個兒關在前院,接連幾日醉得人事不省。許是知曉此番再難翻身,頹喪之下,心灰意懶。
歷朝歷代,被罷黜的儲君,除了被圈禁,活得沒個人樣。待得新君繼位,以公子成胸襟,豈容他茍延殘喘,存活于世?
周太子醉得厲害,伏在案上,朦朧聽得門外一陣更比一陣急促的叩門叫喊。
抹一把臉,太子懶洋洋抬頭。揉一揉因醉酒脹痛的額角,沙啞道,“何事吵鬧?”話里漫不經心,似對任何事都沒了興致。只聽得門外打小跟著太子,對太子忠心不二的薛公公,心里說不出的苦澀難當。
主子落難,他這做奴才的,又哪里會好受。他本是朱皇后給太子的人,早早伺候太子跟前。眼看著太子娶親生子,原本以為,就這么順理成章下去,文王雖偏心,可祖宗禮法不可廢,加之背后有朱氏扶持,總有一日,太子可遂了心愿,得承大統。
哪里知曉……薛公公掩不住戚戚,再想到后院喧嚷之事,再是牢記朱王后囑托,心疼太子不易,卻也不敢不報。
恍惚著聽了外間回稟,屋里驟然響起一聲沉重的悶響。緊隨而至,卻是酒壇子被人踹到一旁,咕嚕咕嚕,接連翻滾的碰撞聲。
嘩啦一聲,周太子豁然推門而出。
哪里還有一絲半點兒,當朝儲君的威嚴。只見他發髻散亂,蓬頭垢面,幾日未換洗的朝服上,繡團龍的前襟,污了一大片。一雙眸子,血絲密布,猩紅憔悴。不斷抽搐的嘴角,強壓著幾分隱忍不發的暴怒。
一把推開門前擋路的薛公公,周太子疾步往后院去,面色雖兇狠,卻掩不住心頭張惶。
什么叫小公子俱殤?他膝下唯獨兩子,莫不好端端,與他一道,被關押在侍衛嚴密把守的慶陽宮中。怎會一夕間,急癥猝死?
周太子急火攻心,直端端闖進后院。只見上房屋里,太子妃失神一般,只知曉跪在踏板前,一步不離守著兩具早已冰冷的尸身,低低哼唱。婦人狀似瘋癲,一時哭淘,一時放聲大笑。往日端重秀麗的大家閨秀,如今悲戚太過,受不住打擊,見他莽莽撞撞進了門,太子妃神神秘秘,豎起一根手指,像怕他擾了兒子安睡,面上隱隱不悅。
眼見如此場面,周太子心下劇痛。走上前,繞過婦人,顫巍巍伸出手,眼見兩子面色青紫,依舊抱著些希冀,自欺欺人般,探了探鼻息。良久,高大的男人一個趔趄,身后之人護持不及,周太子接連倒退兩步,也不管被他撞翻在地的太子妃,只眼前一片血紅。
“呵呵呵呵……”跌撞著,慘笑出聲。周太子整個人忽而向后仰倒,生生嘔出一口心血。
“殿下!”緊追而至的薛公公心膽俱寒,哭著趕上前,跪著前行幾步,來到被人匆忙扶了坐到圈椅里,因著激憤,渾身還在戰栗的太子腳邊,嗚咽著,一把抱了他腿。
“還請殿下萬萬保重。這后院里,妾姜氏肚子里還有一男胎!因著前些時候被人動了手腳,姜氏提防甚嚴。背后之人尋不到空子,只無奈裝神弄鬼,趁夜里嚇唬人。姜氏雖受了驚嚇,可她肚子里的小公子,卻是個有福的。如今安安穩穩,并無半點兒差錯。殿下您好歹替自個兒保重,也替將要落地的小公子保重!”
薛公公涕淚俱下,一面重重磕頭,一面悲愴懇請。
“還有一個?”仿若溺水之人,捉住最后一根稻草。軟在榻上的周太子忽而坐起,目光直直望向安置姜氏的院落。中年喪子,傷痛無以名狀。徹骨的哀傷,鋪天蓋地襲來。只一剎,萬般不如意涌上心頭。真就是萬念俱灰,仿佛到了絕路了。
好在,姜氏肚子里那個,仿若救命靈丹。到底是血脈相連,有了這一分牽絆,險些氣得想不開的太子,生生又被人給拉了回去。
顧不得儀態,立馬命人抬了他去姜氏屋里。趕去的路上,太子大睜著眼,空洞洞望著碧空如洗的天際,心里只一個念頭,折磨得他心痛如絞。
這重重圍禁的太子東宮,普天之下,除兩人外,還有何人,有這般能耐,趁人之危,下得狠手?其一無需多想,非公子成莫屬。再來……周太子撫著心口,嘴角又溢出一絲血漬。
虎毒不食子。莫非為了保公子成萬無一失,文王,已是對他趕盡殺絕,不念丁點兒父子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