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夫人呆坐在大車里,怔忡出神。
唐嬪死了,唐尚書再次病倒了,皇上總算準了他的乞骸骨,后天,唐家大爺和古大奶奶就要侍候著唐尚書和隨夫人,啟程回去江寧府老宅,至少唐尚書是要埋骨江寧府,再也不會回京城了。
唐家二爺一家都在外任,唐家三爺在江南游學,家眷都在老宅,從后天起,這座熱熱鬧鬧的唐府,就只留下賢哥兒一個人了。
隨夫人說,已經捎信讓楠姐兒帶著孩子到京城來了,往后幾年,十幾年,或者幾十年里,唐家在京城的,恐怕只有賢哥兒和楠姐兒一家了,她把賢哥兒和楠姐兒一家,托付給自己了。
嚴夫人只覺得心里酸澀無比。
那天,阿夏說,楠姐兒快回來了,楠姐兒很快就要回來了……
嚴夫人抬手捂在臉上,眼淚從指縫里涌了出來。
……………………
莫濤江一件尋常靛藍綢面薄棉斗蓬,一頂淡青幞頭,跟在老仆身后,不緊不慢的進了角門,沿著墻根,進了李學璋的書房。
李學璋迎在垂花門下,見莫濤江進來,忙沿著游廊迎上去,拱手笑道:“好些年沒見著先生了,今日得見,總算解了相思之苦。”
“帥司厚愛了,帥司這一陣子辛苦,看帥司氣色,倒還好。”莫濤江長揖見了禮,和李學璋并肩往里走。
“聽說帥司回來了,我當天就想過來,只是,唉,”莫濤江沖李學璋拱了拱手,“想著帥司喪親之痛,必定痛入心肺,這滋味我知道,渾渾噩噩,人事不辨,我思來想去,沒敢過府給帥司添亂。”
“唉,那幾天……總算熬過來了。”李學璋神情哀傷,喪親之痛,確實讓他痛入骨肉。
“這兩天聽說帥司緩過來些了,我才過來,瞧帥司氣色,我這心,就放下去不少。”莫濤江再次打量了一遍李學璋的氣色。
李學璋的氣色其實不算好,不過,作為哀傷之極的失母喪父之人,這樣的神情,算不錯了。
“不提了,我真恨不能隨父母去了,可這一大家子……唉,不說了,先生請。”李學璋讓著莫濤江進了上房,小廝奉了茶水點心,瞄著李學璋的眼色,垂手退了出去。
“大公子可還好?回來這些天……不祥之人,想讓彬哥兒去看看,思來想去,只怕去了更不合適。”李學璋讓了一遍茶,先往正題上轉。
這一陣子,他擔憂太子,擔憂的夜不能寐。他回來前有無數他不知道的事,他回來到現在,短短一個來月,已經生了幾件大事。
趙長海去職,侯明理調任,現在,唐嬪又死了,唐尚書這就要遠走江南,就此和京城作別。
一件件,都是極大的事。
“帥司想必已經聽你們府上五爺六爺說了,這一兩年,這樣的大事,一件接一件,就沒斷過。”莫濤江比李學璋干脆多了,直入正題。
李學璋一個怔神,隨即哼哈了幾聲,含糊過了五爺和六爺說了這句話。
五爺和六爺,不該跟他站在一起,他也不愿意他們跟他站在一起,世家大族,講究的狡兔三窟。
“櫟哥兒說了不少,他跟在太子身邊,好歹還知道點兒。”李學璋把老二李文櫟提了出來。
“二爺在太子身邊十分盡心。”莫濤江露出笑意,“大公子說過兩回,二爺和大爺都是能做點事兒的人,尤其那份心地,十分難得。”
“林哥兒闖下的禍事,”聽莫濤江說江延世提到過兩回,李學璋想起了李文林做下的蠢事,以及李文林的被閹。“唉,我回到京城那天,就該到太子面前負荊請罪,奈何……”
奈何他守著孝,哪兒也不能去。
李學璋用力捶著頭,懊惱的不能再懊惱了。
“那是小事。”莫濤江并不知道江延世閹了李文林這件小事,李文林被閹了這件小事,他也不知道。“樹大有枯枝,何況這十幾年,帥司都不在京城,這事怪不得帥司,太子是明理之人,帥司不必介懷。”
“唉,多謝先生寬慰,有先生這話,我這心里好多了。”李學璋抬手掌按了按眼角。
“這三年之孝,說起來可快得起,帥司可有什么打算?”莫濤江再往正題上拉。
“這會兒能有什么打算?”李學璋一臉苦笑,正要再客套幾句,話到嘴邊又改了,“不知道先生有什么建議沒有?”
莫濤江來,絕對不是專程過來看他敘舊的。
“公子常常說起帥司,李氏一族,人才輩出,帥司更是難得可貴之人,太子也十分贊賞帥司。”莫濤江一邊說,一邊緊盯著李學璋的神情。
李學璋微微欠身,聽的十分專注。
“當年明家大難之時,我離開京城,四顧茫然,到秦鳳路,遇到帥司,總算安頓下來,有了棲身之地,由帥司,又到公子身邊參贊。”
莫濤江感慨萬千的嘆了口氣,“公子和我賓主相得,不說言聽計從,也差不多,這都是托了帥司的福。”
“先生過獎了,先生大才之人,錐在囊中,是藏不住的。”李學璋忙欠身客氣。
“帥司與我,有份大恩情在,帥司的前程,和李家,我一直看著,就算幫不上,也盼著帥司步步往上,李家越來越好。”
“多謝先生。”李學璋再次欠身致謝。
“這些話,我本來沒打算說,這恩情,放在心里,時時刻刻想著,念著,記著,就是了,今天說出來,是因為有些話,要跟帥司講,也是要跟帥司說一說我這趟來,說這些話的心境,不為別的,先是為了帥司,為了李家。”
莫濤江神情和話,都極其誠懇。
“先生請講。”李學璋正襟危坐,神情鄭重。
“老太爺和老夫人走后,雖說李家三房分了家,搬出去各自居住,可說到底,李家這三房,還是一家。”
莫濤江不緊不慢,說到分家另居,嘆著氣,神情黯然。
李學璋神情晦暗,長嘆了幾口氣,父母剛死就急著分家,父母棺槨還沒入土,兄弟已經分家別居,這件事,象毒刺一般橫在他心里,想一想就讓人憤怒而痛。
“有些話,我就直說了,帥司見諒。”莫濤江微微欠身,先墊了一句,“李家人丁不算興旺,三房一共,也不過六位,這六位里,二房算是……唉。”
莫濤江嘆了口氣,李學璋想到二房,痛心中摻著憤怒,也跟著嘆氣,二房這一支,只怕是從此凋零了。
“三房兩位,五爺是個極其出色的,因為這個,我一到京城,就十分留意六爺,六爺容貌氣度,謫仙人一般,才華橫溢,極其不凡,只可惜,世情上差了些,一代名士大家,卻不是能為官之人,真是可惜了。”
莫濤江還真是有話直說了,李學璋凝神聽著,緩緩點著頭。
莫濤江這話,是實情,他看到了,更聽五哥兒說過,五哥兒的話,和莫濤江的話,幾乎一模一樣。
“這么說起來,李家三房,下一代,也不過大爺,二爺,四爺和五爺。四爺已經走了恩蔭,前程上頭,已經限定死了,余下,不過大爺,二爺和五爺。”
李學璋看著莫濤江,心微微提起。
老大因為明尚書一案,革了功名,永不許再考,他一句沒提,這是什么意思?這是他的意思?還是江公子的意思?抑或是太子的意思?
他這三個兒子中間,若說最有才干出息的,還是老大。
“帥司,李家三支,加在一起,算上帥司,不過四個人,實在不宜再兵分兩路。”莫濤江一句總結,直切正題。
李學璋一個怔神,隨即有幾分尷尬,“先生這話……”
“我說過,我就跟帥司有話直說了,三房從在杭州時,就和秦王爺十分親近,五爺是王爺自小的伴讀,如今,九娘子又嫁進王府,做了秦王妃,三房和秦王,不說是一體,也是絕對撕扯不開的。”
莫濤江沒理李學璋那句先生這話,只看著李學璋,接著道。
李學璋連連點頭,莫濤江這么說,是極其體諒他了,如今他們李家和秦王府這邊,是無論如何也撕扯不開的了。
“太后在的時候,王爺諸事不用心,象個孩子一樣。”莫濤江嘆了口氣,“為人子都是這樣,父母在,就是能象孩子一樣。可太后沒了,王爺如今只好自己替自己打算,這是人之常情,本該如此。”
李學璋有幾分怔神,這話的方向,要往哪兒轉?他這一趟來,到底想說什么?
“這話不是我說的,是公子說給我聽的,公子,是從太子那里聽來的,說起來,太子和王爺雖是叔侄,可年歲相當,說起來,倒是太子更老成許多。”
莫濤江看著李學璋,“江娘娘的脾氣,帥司是知道的,唉,咱們不是外人,我就直說,江娘娘的脾氣,是暴躁直接了些,太子不只一次說過,就是因為江娘娘這樣的脾氣,他從小兒看著,勸著江娘娘,反倒更能體會別人的難處。
太子仁慈寬厚,極能替臣下設身處地,而且,太子極有自己的主意,哪怕是江娘娘,也極難左右他,或者說,江娘娘早就不能左右太子了。”
李學璋怔怔的看著莫濤江,他有點兒知道莫濤江來這一趟是要干什么了,不過,他不敢相信。
“江娘娘和太后這一對婆媳,這幾十年,竟然跟市井村頭的婆媳一樣,相看兩生厭。唉。”莫濤江一臉苦笑的搖頭,“這個不說了,太后娘娘已經大行了。王爺自小兒跟在太后身邊,耳熏目染,極為忌憚江娘娘,這是人之常情,只是。”
莫濤江緊盯著李學璋,“王爺該能信得過太子,我這趟來,是為了帥司,也是為了王爺,也為了太子,請帥司和五爺好好說說這事,讓五爺好好跟王爺說說,太子待王爺,確實不是侄兒待叔父的心情,太子待王爺,象長兄待幼弟一樣,請五爺好好跟王爺說說,不要誤會了太子爺這一片愛惜之意。”
李學璋怔怔的看著莫濤江,太子,不,是莫濤江,他這是向秦王爺求和么?還是求聯手?或是求援手?
太子之危,竟至于此了么?
“帥司的意思呢?”莫濤江目光中帶著幾分殷切。
“先生所言極是!”李學璋答的極快,“先生放心,我這就去找,不是,這就把五哥兒叫過來,好好跟他說說這事,先生所言極是。”
“帥司是極明白的人,就象我頭一回見帥司所言,帥司有為相之才。”莫濤江一邊說,一邊站起來,“時候不早,我就告辭,不多打擾帥司了。”
“我送你出去。”李學璋急忙站起來,客氣殷勤的將莫濤江送到書房院門口,看著莫濤江走遠了,堆了一臉的笑容一下子塌下來,塌成了一臉恐懼和疲憊。
太子這是危若累卵了么?
李學璋一步一步挪到上房門口,呆呆站在廊下,仰頭看著已經有些晦暗的天空,心一點點往下沉,一路往下沉,沉到沉甸甸的壓的胸口一陣接一陣的痛。
他遠在秦鳳路,消息太閉塞了,他不知道太子竟然岌岌可危到這種程度,可李家,不,他和兒子,已經涉入太深,深到撥不出腳了!
李學璋呆呆站了不知道多久,小廝掂著腳掛起燈籠,李學璋瞇眼看著素白燈籠,恍過了神,“夫人回來沒有?”
早上好象聽說夫人去唐家了。
“回老爺,已經回來了。”小廝忙欠身答道。
李學璋嗯了一聲,大步往外走。
剛出來轉個彎,陳姨娘提著裙子從一座亭子后急急奔出來,“老爺,老爺!”
李學璋頓住,皺眉看著也不知道是因為跑,還是因為激動的有點兒氣喘的陳姨娘,“怎么了?”
“老爺,我可算見到您了,老爺,七哥兒……”陳姨娘壓著滿腔的委屈,可沒等她把話說完,就被李學璋打斷了,“我不是跟你說過,有事兒就去尋夫人,這內宅的事,你尋我做什么?好了,就這樣,如今是孝期,沒事不要總是來找我。”
李學璋說完,抬腳就走。
陳姨娘呆呆看著幾步就走遠了的李學璋,無數委屈摻雜著失落無助,以及隱隱的恐懼,抖了半天嘴唇,卻沒敢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