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濃的夜色之中,距離永嘉城百里的一間木屋裡。
阮弗靜靜地坐在臨時製作的牀榻上,自從那一日阮嫣與溫氏換血之後,她便被公羊先生單獨帶到了這個地方。
已經連續幾日了,她其實不知道外邊的情況如何了,永嘉城又如何了,玉無玦是否回來了,她傳信回去給桃花林那邊派人暗中幫助抵擋想要追殺玉無玦的人是否還有效果,而玉無玦如果回來了,是否看到了她留給他的東西。
一切都是未知。
同情蠱被發現,公羊先生爲了避免兩蠱產生反應已經強行將同情蠱從她體內引出來,她也不知道這麼做是否會對玉無玦產生什麼影響。
而這幾日,她更說不清同情蠱出來了,到底是輕鬆多一些,還是遺憾多一些。
正想著,她突然感到心脈的異樣之感,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壓下那一股滯悶之感,再擡頭,果然看到公羊先生正端著一碗什麼東西出現在她的門前。
這幾日,阮弗多少已經瞭解了一些這位公羊先生了——與臨淵一樣,他癡迷於醫術,但是,與臨淵不一樣的是,他的癡迷已經到了慘無人道的地方。
比如提出的阮嫣換血的行動,如今,阮弗方纔理解他眼中的那一抹狂熱是怎麼回事,原來是爲了試驗利用換血這等方法想要找出治療高車族大多女子身上的怪癥。
而她若是沒猜錯的話,這位公羊先生,便是高車族中精通醫蠱的族人後代。
只是……高車族,什麼時候竟然還有這樣的人活動在中原了?
心頭那一股滯悶之感,很快消失,阮弗視線在他手中端著的那一碗東西上一掃而過,“公羊先生還沒有找到可以控制我的方法麼?”
從那一日將她帶到這個地方之後,公羊先生便想利用蠱蟲來控制她,只是,當她發現給阮弗種下了一隻蠱蟲,第二日一早阮弗再醒過來的時候竟然安然無恙,完全沒有受到蠱蟲的影響的時候,便大驚失色,而後接連兩三次都是這樣的情況,縱然公羊先生感到疑惑不解,但卻有找不到任何異處,因爲阮弗看起來一切都正常。
他定定地看著阮弗,擡手將那晚湯藥拿過去,放在阮弗的桌子前,雙眸有些陰鷙。
阮弗一笑,也不等他說什麼,倒是沒有反抗地將那一晚湯藥移到自己跟前,卻沒有馬上入口。
公羊先生也不著急,因爲阮弗如果不吃,自然要經受鑽心之苦,“我一直在想,公羊先生分明只需要好好做你的醫癡蠱癡便好了,何必來淌阮嵩的這一趟渾水呢,你知道,我若是能出去,你日後的日子,必定不會好過。”
這話說得輕飄飄,也有些無害。
“那也要看阮大小姐能否出去了。”公羊先生道。
阮弗不在意一笑,“是麼?”
而後伸手,端起那一碗藥,慢慢湊近了鼻尖,似乎是聞了一下,脣角始終揚著一抹笑意,只是,還沒有等她將那碗藥放到脣邊,只聽得一個破空的聲音,接著原本在她手中的碗被一把匕首刺破,掉落在地上,撒了一地。
而後兩個人影很快出現在阮弗的身邊,“小姐!”
赫然正是蕭風與盼夏。
公羊先生似乎很驚訝,這院子裡裡外外早就被他用藥物控制住了,更是佈下了蠱陣,即便是武功高強的人也不能進來。
可他很快反應過來,伸手一揮,“去死吧!”
阮弗驚道,“小心!”
這人身上時時刻刻帶著藥物,一不小心只怕就要遭殃。
不過顯然盼夏與蕭風都早有準備,很快避開了這一陣袖風。
外邊很快響起另一個聲音,“本公子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誰想要挑釁本公子的醫術,從本公子手上搶病人!”
聲音一落,阮嵩便出現在了公羊先生的後邊,這話說得很輕鬆愜意,但臨淵的神色在見到公羊先生的時候已經變得警惕了。
兩個醫術高手,自然是要相互防備。
“臨淵!”公羊先生咬牙切齒。
臨淵脣角一勾,雙眼微瞇,“是你!”
兩人僅僅是對視了一會兒,便即刻劍拔弩張,不過兩人都不是會武的人呢,過招之間,自然是運用醫毒。
就在兩人相互爭鬥的時候,外邊有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黑夜沉沉中,玉無玦與玉無寒正在院子外邊,但是兩人顯然都被什麼東西圍困住了,只能被困在原地。
見到阮弗出來的時候,玉無玦的視線很快轉向阮弗,原本想要上前,但是奈何腳步移動,便再次被困住。
阮弗沉聲道,“是蠱陣。”
公羊先生擅長養蠱,控蠱的能力非同一般,爲了防止有人進來,這院子中不知設下了多少毒陣蠱陣,蕭風與盼夏能夠進來,還是因爲玉無玦與玉無寒這邊吸引了大量的蠱蟲罷了。
“小姐,怎麼辦?”盼夏著急,如今即便臨淵在那邊纏住了那什麼變態的公羊先生,可這邊,他們只怕也難走出去。
阮弗一咬牙,伸手從袖子中抽出偷偷被她藏在身上的胖胖,甩向玉無玦,“無玦!”
胖胖是百年的靈狐,而阮弗被公羊先生種下了第一個蠱蟲之後才知道胖胖竟然還有這等抑制的能力,這幾日,便是對虧了胖胖。
玉無玦聞聲,見著飛往自己這邊的胖胖,臉色一沉,而後毫不猶豫的接過,以手爲韌,直接在胖胖身上劃下一道清淺的口子,靈狐血液一出,頓時圍困住他們的蠱蟲就這般散開,兩人得了一個空隙,很快抽身出來。
但是,不論是比起蠱蟲還是比起毒術,臨淵都不是公羊先生的對手,很快就落下了下乘,胖胖也不能完全對抗這滿院的蠱蟲,受傷了的小東西很快就竄回阮弗的懷中,嗚咽幾聲。
而周邊的蠱蟲在胖胖血液的威懾過後竟然有開始圍攻之意。
盼夏幾乎是第一次見到這些東西,這時候即便膽子再大,也不免心中發毛。
玉無玦見此,趕緊抓住阮弗,按住她懷中的胖胖,卻對著盼夏道,“帶她先走!”
盼夏可不管其他的,還不待阮弗反對,直接拉過人往外走去,胖胖雖然有抵禦蠱蟲的功效,但也並不是用了這麼久之後還活靈活現,不能一直護著他們。
可阮弗還沒有離開,臨淵被一震,竟然直接退了出來,而後吐出一口鮮血,臉色明顯也不太好看。
阮弗一驚,“臨淵?”
玉無寒伸手一接,替顯然已經中毒了的臨淵擋住了公羊的另一波毒陣。
臨淵臉色不太好,不過他很快就從懷中掏出一個東西,放入了口中不一會兒也緩解了過來。
玉無玦這纔看向公羊先生,他眸色森寒,讓人毫不懷疑,下一刻就要把這個人弄死一般。
“晉王殿下。”公羊先生毫不畏懼,反倒是迎上了玉無玦的視線。
玉無玦瞇了瞇眼,“本王最不喜找死的人。”
公羊先生多少還是有些忌憚玉無玦的,臉上的表情也有些僵硬,但是他很快就恢復了,“晉王殿下縱然武功高清,只怕,也敵不過我這毒術吧,老夫一直在想,另一個同情蠱的宿主是誰,如今看來,原來是殿下,呵呵……同情蠱,老夫早就有嘗試對蠱的心思了,只可惜,一直找不到向晉王這般身子健壯還武藝高強的宿主。”
他話纔剛剛說完,玉無寒便已經下意識上前一步,站在了所有人的最前面,與玉無玦一樣,此時此刻,他面上的表情也是冷肅得駭人。
而後公羊先生的視線看向阮弗,和她懷中的那一小團,“原來這幾日是這隻靈狐,怪不得老夫一直沒有發現。”
“公羊先生人算不如天算。”阮弗道,“你以爲有了這些蠱蟲就能攔住我們了麼,我想,公羊先生的蠱蟲,總不至於刀槍不入,水火不容吧?”
她話音剛落,便見公羊先生臉色一沉,阮弗脣角微勾,“盼夏蕭風,放火!”
盼夏顯然是想到了什麼,神色一喜,興奮應是。
而後長鞭一掃,直接掃落屋下的燈籠,夏日烈日炙烤之後,東西燃燒得到極快,燈籠被掃落之後,藉著一堆乾草,很快就熊熊燃燒。
公羊先生見此,眼神微瞇,放在身側的右手已經舉起來,正待有什麼東西,空中卻傳來一聲爽朗的聲音,“公羊老頭,休欺我徒兒!”
臨淵聽到這個聲音,當即大喜,“師父!”
公羊先生聽到這個聲音,臉色一變,當即退開幾步,做足了陣勢。
“藥王谷主!”他幾乎是咬牙切齒的道,說罷,竟然吹起一聲長哨,而後扔出一個東西,衆人見此,齊齊後退,便見眼前一陣煙霧刺鼻之味,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便聽見一個什麼尖利的聲音,待煙霧散開,哪裡還見公羊先生的影子。
阮弗一驚,玉無玦與玉無寒的臉色都不太好。
三人對視了一眼,眸色都有些複雜。
也只是這麼一瞬間的時間,臨淵的身邊便落下了一個白髮的老頭子,但是看起來依舊精神矍鑠,只是,他鶴髮童顏,卻看不出到底年齡幾何。
阮弗是知道這個人的,正是臨淵的師父,當即道,“藥王谷主。”
藥王谷主長袖一揮,當即盤旋在整個院落中的氣氛便漸漸消失,阮弗也感受到了一股清爽之感。
藥王谷主只是看了一眼阮弗,當即便揪住了臨淵的耳朵,“醫術毒術都差勁成了什麼樣子,武功也不學,你是想把老夫的招牌都搞砸麼,日後江湖上的人如何看我藥王谷主,教出你這種徒弟!”
臨淵這時候早已沒有翩翩公子的模樣,“師父師父,你輕點啊,這麼多人看著您給我留點面子,我好歹也是神醫……啊,外邊的人都不知道你是我師父啊。”
“什麼,你竟然隱瞞師門不報,是我不把老夫放在眼中。”
“唉,不是啊,不是啊,師父……”
顯然藥王谷主並不給臨淵解釋的機會,直接把人抓起走了,“諸位失敬了,老夫還要回去教訓徒弟,不奉陪!”
說罷,聲音已經飄遠,連臨淵求饒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而隨著聲音落下的,還有快速砸往玉無玦身上的一個精緻的藥瓶,玉無玦猛然伸手抓住,放在手中。
空中還飄來藥王谷主渺遠的聲音,“此藥,乃是給阮同知的……”
阮同知……
阮弗聽到這個聲音,竟然苦笑了一聲。
玉無玦似乎也對剛纔的這一幕沒有太大的反應,這時候一切都安定了下來,才轉頭看向阮弗,細細打量了一番,扶著她的肩膀上上下下地看,“如何,可有哪裡不舒服。”
很自然而然,也沒有說她什麼,是全然的體諒和包容,好像他們分開只是一時半會的事情。
阮弗不免好笑,“我沒事,我沒有中毒。”
抿了抿脣,阮弗最關心的還是玉無玦,“同情蠱被抽離了,你……”
玉無玦嘆了一口氣,“有些異樣,不過並無大礙。”
阮弗也算是放心了,這才鬆了一口氣,兩人便順著說了幾句話。
沒有大情緒,只是彼此之間的關注,站在一旁的玉無寒看著這一幕,脣角也鬆了幾分,多了些笑意,阮弗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玉無寒就在旁邊,纔有些不好意思,“淸王殿下。”
玉無寒不在意的笑笑,“飲冰,你沒事就好。”
阮弗點頭,“多謝殿下。”
玉無寒一笑,有些無奈地搖頭,“你和四弟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何來謝字一說。”
阮弗也不跟他而別見外,何況她自認與玉無寒之間更多一些名士之交,過多客氣了反倒是奇怪了,因此也並不再多說。
玉無玦已經直接開口道,“先回去吧,這地方總是不太好逗留。”
阮弗也點頭,“嗯。”
說罷,她掃了一圈這個地方,“可見公羊先生忌憚藥王谷主,如今知道藥王谷主出現在永嘉,一時半會是不會出現了,至於這個地方。”
玉無玦直接開口打斷,“燒了!”
阮弗搖了搖頭,拉過他的衣袖,笑道,“留下來吧,這裡邊有不少珍貴藥材,藥王谷主或者臨淵,或許會感興趣。”
玉無玦皺眉看著她,不過看阮弗下意識扯著自己的衣袖,頗有一股撒嬌的意味,加上她眼中的堅持,也只好點頭作罷。
盼夏原本就不喜那些蠱蟲之類的,這會兒已經燒了七七八八了,聽到阮弗這麼說,也趕緊將原本已經燃燒起來的那一堆乾草撲滅。
這時候已經是後半夜,幾人走出這一段路往大路上的時候,東方的天空已經漸漸出現了魚肚白,寅時已經過去,即將要天亮了,外邊已經有了馬匹在等待,等走到了大路上,盼夏與蕭風等人才算是放鬆了下來。
“小姐,我們好擔心你。”
“蕭風來遲,請小姐責罰。”
兩個人齊齊請罪。
阮弗自然沒有責怪的意思,“不怪你們,好了,都不說這些了,先回去再說吧。”
兩人也沒有再堅持,盼夏紅著眼睛要扶著阮弗上馬。
玉無玦卻已經一聲不吭地拉過阮弗,將人直接抱在了自己的馬上,而後也翻身上馬了。
剩下的三人,只能依舊站在地上,神色各異地看著這一幕。
阮弗也不掙扎,任他爲所欲爲。
玉無玦坐在他身後之後,才摸出藥王谷主扔到他手中的瓶子,在裡邊倒出了兩粒藥丸,送到阮弗的嘴脣邊。
他早就發現,阮弗的臉色並不是特別好,甚至有些蒼白,一開始見到她的時候,自然是隻有擔心,捨不得說她什麼,可這會兒藉著天光看到她眼底的烏青,玉無玦心中便有一股發不出來的悶氣。
說到底,他氣的還是自己。
這些天,阮弗一直生活在未知之中,雖然看起來好像什麼事兒也沒有,一切也似乎遊刃有餘,但是獨自面對未知的一切,總還是緊繃的,這時候見到玉無玦方纔覺得放鬆了許多,可一放鬆,也生出了一股疲累之感。
不自覺便靠在了玉無玦的懷中,知道他情緒不好,也知道他在生氣,更知道他氣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她一靠在玉無玦的懷中,玉無玦便下意識地攬住她,握住她放在身前的手,連馬的速度都變慢了,良久之後她才閉上眼睛,反手握住了玉無玦的大拇指,手掌冰涼,可卻讓玉無玦感到一陣奇異的心安。
阮弗再開口的時候,聲音竟然也多了一絲沙啞,“無玦,給胖胖也喂一粒藥丸吧,這幾日,也辛苦它了。”
玉無玦輕哼一聲,“它哪裡辛苦了。”
不過雖是如此說,還是進配合地一把從阮弗的衣袖中拉出有些神色懨懨的胖胖,往它口中塞了一粒藥丸,而後動作一點也不溫柔地把他放到馬鞍的袋子裡,並不讓她打擾阮弗。
而後他又不說話了,阮弗閉著眼睛,聲音軟軟的,一點也不想往日那般清冷,“無玦,你生氣了麼?”
“沒有。”
“沒有?那你爲何不說話?”
“……”
終究是嘆了一口氣,玉無玦開口道,“我只是氣我自己。”
他回來得太晚了。
而許多亂七八糟的事情都放在了她的身上,讓她只能用這種極端的辦法逼迫對方出手。
讓她選擇用這種有損自己的方法拖延時間。
也讓她受了傷。
阮弗自然知道玉無玦在想什麼,只是脣邊勾起一抹笑意,“你別生自己的氣,這一切,都是我選擇的,也有一些我自己的任性在裡邊。”
說說完,卻見玉無玦久久沉默,並不開口說話,不由得有些疑惑了,當即轉回頭想看看他,這才轉回頭,玉無玦便猛地壓了下來,在她有些蒼白乾澀的脣瓣上輕輕咬了一口。
阮弗有些吃痛,他便很快抽離了,盯著她的臉看,“知道自己任性就好,這算是懲罰了!”
阮弗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眼神飄向身後跟在他們不遠處的三匹馬,有些臉頰發燙,“衆目睽睽呢!”
“關他們什麼事。”顯然是不在意的語氣。
阮弗輕嘆一聲,只好當做什麼都不知道地轉回頭去。
玉無玦輕輕揉了揉她的手,再開口的時候,聲音也不自覺輕柔了許多,“日後不要再做這樣的事情了,即便知道是你佈局,我還是會擔心。”
阮弗又怎麼會不知道,換位思考,她也會擔心,只道,“這次是特殊情況,因爲對方是阮嵩,所以我才選擇這麼做,我們彼此都有相互牽制的籌碼,所以阮嵩不會真的要了我的命。”
玉無玦也不想再反駁她了惹她費神跟自己解釋了,其實,他都明白的,可是明白是一回事,擔心卻又是另一回事了。
只是看著她的臉色,還是很不放心,“身子真的沒事麼?”
阮弗搖了搖頭,“只是有些疲累而已,這幾日緊繃了太久,雖然同情蠱被引出,後邊……”
說到一半,她突然頓住了,並不打算將公羊先生在自己身上種過蠱的事情跟他說,繼續道,“後邊雖然辛苦了些,但有胖胖在,他也不能傷了我。”
可是怎麼會真的沒有傷害?
即便她不說,玉無玦也知道這幾日,她必定是不好過的,只緊了緊她的手,低頭以臉頰蹭了蹭她微涼的臉頰,在她臉頰邊落下憐惜的一吻。
“這些事,怎麼不跟我說?”他指的是阮嫣想要換血的事情。
阮弗一愣,而後才反應過來,覺察到他語氣裡不太高興的意思,當即便也明白了幾分,笑著解釋道,“也不是要故意隱瞞你的,只是,不管他們如何打算,我都不會允許這件事發生,既然不過是別人的癡心妄想,這種事情,又何必佔了你的心神,我總是能解決的。”
哪知玉無玦冷哼一聲,“別人的癡心妄想自然與我無關。”
可是,若是妄想他的寶貝,他怎能允許?
阮弗聽他的語氣,大概也知道他在想什麼,這時候並不打算說什麼勸他的話,也只能任他而去了。
兩人在馬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信馬由繮,似乎並不著急回去,只是說著說著,阮弗便漸漸有一股疲累之感了,是能模模糊糊地應著玉無玦的聲音,不一會兒,便歪在玉無玦的懷中,睡了過去。
玉無玦輕柔的聲音便也停下,低頭看了一眼阮弗有些蒼白的容顏,看她眼底的烏青之色,眼底劃過一抹心疼,伸手在她身上點了兩處穴位,在她眉心落下一吻,而後,牽著馬兒,慢慢往一處林蔭而去,調整了一下阮弗的位置,讓她更好地在自己懷中安眠。
盼夏與蕭風知道兩人的感情一直都很好,自然並不覺得又什麼,只是跟在身後不遠處的玉無寒見著這一幕,只輕輕搖了搖頭,笑了笑。
阮弗再醒過來的時候,便是在玉無玦的懷中,睜開眼中首先看到的不是玉無玦,而是坐在不遠處的玉無寒,休息了一個時辰之後,感覺已經好了許多,或許是藥王谷主的藥物起了作用,她的臉色看起來已經好了許多,便是胖胖都在一旁蹦蹦跳跳,看起來很是快活了。
“醒了?”玉無玦帶著笑意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阮弗還有一些睡眼惺忪,擡頭看他,似乎也沒有注意到自己還被他抱在懷中,“怎麼不叫醒我。”
沒有回答她的話,玉無玦道,“好些了麼?”
阮弗似乎是想了想,而後點了點頭,玉無玦一笑,看她的臉色,確然她是真的好多了,只撫了撫阮弗的額發,笑道,“現下,我們該回城了。”
先前天黑,也看不清玉無玦的神色,後來他將她抱在了馬上,她也看不見,這會兒,迎著光亮,阮弗纔看得清玉無玦眼底的烏青,還有佈滿血絲的雙眸,可即便如此,他眉目之中卻沒有一絲疲憊,反倒是不可思議的清亮。
讓她看著,升起一些心疼,忍不住順勢環住了玉無玦的腰身,埋頭在他胸口磨蹭了兩下,動作溫順而嬌氣,是極少有的動作,“我是好了,你卻不好,你已經好些天不曾休息了。”
柔軟的聲音,還帶著睡醒之後的軟糯,讓玉無玦當即便心軟了。
“我不累。”
“怎麼會不累!”阮弗抗議道。
玉無玦似乎是笑了一聲,不難聽出聲音裡的愉悅。
阮弗嘆了一口氣,再深吸一口氣,才道,“咱們回去吧。”
“好。”
阮弗站起身,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在玉無玦的懷中,不覺微囧,不過玉無玦倒是一派坦然,她這邊剛剛站起來,那邊,玉無寒便往兩人走了過來,阮弗這時候已經恢復了精神,朝玉無寒點了點頭。
玉無寒也點頭示意,看向玉無玦,“回城。”
玉無玦的神色卻變得嚴肅了一些,嗯了一聲,也是慎重地點頭。
阮弗回到城中,直接回了阮府,如今府中早已亂套,沒有主事的人,而她,一時還不知道溫氏和阮嫣到底去了哪裡,不過她不擔心,這兩個人,遲早會出現。
而且應該也要出現了。
玉無玦回到府中之後,直接去了書房,隨後無琴也進入了書房中,將一個小箱子拿到了玉無玦的面前,“王爺。”
玉無玦點了點頭,無琴將那個小箱子放在玉無玦的桌子上,玉無玦直接打開了箱子,將裡面的東西掃了一眼。
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無琴開口道,“昨夜屬在阮府等候了半夜,後半夜方纔有人偷偷潛入阮嵩的書房中,取走了書房裡的這個東西。”
他沒有說的是,自己廢了好大的勁纔將這東西拿回來。
玉無玦看了一眼箱子裡的東西,的確已經被震碎了,他知道自己的功力,昨日幾乎是運用了十成的力道才損了這東西,脣角勾起一個薄涼的弧度,玉無玦啪的一聲合上了箱子,“將這東西毀了。”
無琴點頭,應是。
玉無玦視線在他身上掃了一眼,“受傷了?”
無琴看起來臉色並不是很好,聽到玉無玦這麼說,先是一愣,而後才道,“屬下不礙事,多謝王爺。”
玉無玦點了點頭,也不再多說,“人帶回來了麼?”
無琴點頭,“是阮嵩的近衛阮奇。”
玉無玦脣邊升起一抹笑意,“去看看。”
晉王府的地牢,常年不見天日,裡邊陰森森的,看著很是滲人,一般來說,這裡邊其實不會有什麼人,除了特殊時期留下一些人待處理之外,也一直都是空蕩蕩的。
玉無玦看起來溫潤俊雅,但是卻是一個做事手段極爲乾淨的人,若是真的有人對他如何了,自然是等不到進入這個地牢的機會的。
——
阮弗回府,讓一衆因爲阮府變故卻沒有任何主事的人的下人們似乎看到了希望,而她纔剛剛到達阮府門前,阮伯便急急迎了上去,“大小姐,你可算回來了。”
不難聽出阮伯語氣裡的鬆了一口氣,他是這個府的主事,不管阮嵩做了什麼,他終究還是阮府的下人,一榮俱榮,一辱俱辱,不論如何,他也不能什麼都不做。
可是他能做的是有限的,而阮弗能做的,纔是最多的。
“大小姐,你可算回來了,相爺……”
阮弗舉起一隻手,打斷了阮伯要說的話,“阮伯,府中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
阮伯一愣,“那相爺……”
阮弗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頭看著阮伯,“父親所有的罪行,都是真的,他會有今日,是我暗中調查,也是因爲我,纔會提前曝光在人前。”
阮伯聽罷,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阮伯,對於他來說,阮弗是阮嵩的女兒,即便做父親的有什麼不對,也不該由女兒來舉發父親,在人倫上,這是大逆不道的,無異於弒父。
看阮伯的神色,阮弗知道他在想什麼,之所以解釋這麼一句,是因爲阮伯是阮伯,在當年阮弗還小的時候,這個忠厚的管家曾經對阮弗還有一絲憐惜之心,而自她回府之後,這個府中的下人裡,唯有阮伯是曾經不動聲色地關照她。
但是,她也不再多做解釋,更沒有解釋,除了他所聽到的那些罪名之外,阮嵩還做過哪些事情。
這一切,都沒有必要了。
在從城外回來的時候,阮弗就已經聽玉無寒和玉無玦說起了永嘉城內的情況,也明白了自玉無玦回來之後的事情,自然也知道了阮嵩的具體罪狀。
只是,其中根本沒有任何涉及阮嵩與高車族的關係。
她沒有多想,休息了一會兒,晚間的時候便出門了。
阮嵩所在的牢房裡一直很安靜,尤其是被判了死刑之後,反倒是顯得更加鎮定了。
隨著門打開的聲音,外邊的風也灌入走道上,掛起了落在走道上的稻草幹,也掀起了一股濃重的潮溼的味道。
阮嵩盤膝坐在牢房的牀上,在不遠處,還有打翻了的飯菜,以及老鼠竄出來,偷吃飯菜的吱吱的聲音。
隨著一陣風灌入,原本閉著眼睛的阮嵩猛然睜開了眼睛。
牢房裡的視線昏暗,門口折了光進來,模模糊糊的,讓站在過道門口的那個身影看起來有些模糊。
許是因爲突然睜開了眼睛,不太適適應突然出現在過道口的光亮,阮嵩瞇了瞇眼睛,讓他的神色看起來更加晦暗。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看見了門口的那個人身影,並且隨著那身影的一動漸漸變得清晰。
阮嵩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弗兒。”
來人的確是阮弗,比起阮嵩看得不太真切,阮弗卻是能借著牢房中的火光將眼前的一切看得很真切。
走進牢房前面,阮弗看了一眼整個牢房的狀況,聲音清淡,“右相。”
那一聲父親,自那一日與阮嵩說斷了父女情分之後,便一直再也沒有出口過。
阮嵩似乎也不介意,笑了一聲,“我知道你會來見我。”
阮弗倒也不否認,她當然知道阮嵩打的是什麼主意了,“所以,這便是你如今依舊氣定神閒地坐在這裡的原因。”
阮嵩也不否認,只是隔著牢房的柵欄看著阮弗。
阮弗微微搖了搖頭,“是什麼原因,讓你覺得,我一定會救你不可?”
她的聲音帶著一些笑意,好像在等待一場笑話一般,也帶著面對敵人時候的那一股清冷。
阮嵩突然變了臉色,適應了光線之後,便越發清晰能看到阮弗面上的表情。
定了定,阮嵩好像找回了一些冷靜,道,“弗兒,除非你想那件事被陛下知道,使你在辰國也沒有立足之地。”
那件事,指的是他們背後高車族的事情,阮嵩看著她,繼續道,“陛下還不知道這件事吧,我想,以你的能力,保下我,總也該是一件不太難的事情。”
他說得理所當然,好像專門就是爲了等待這件事一般。
並且相信阮弗一定會保住他。
可阮弗似乎是笑了笑,“右相在朝中這麼多年,到這這個時候,怎麼越發天真了?”
這話輕飄飄的,卻讓阮嵩頓時變了臉色,死死盯著阮弗。
阮弗笑了笑,隔著柵欄看阮嵩,“你敢與陛下說這件事麼?即便想要與我同歸於盡,只怕也不敢說出這件事吧?”
阮嵩死死盯著他,似乎子在隱忍著什麼情緒一般,“弗兒,不要自作聰明。”
阮弗有些無語地搖了搖頭,繼續開口道,“你想讓我救你出去,但其實是想出去之後去做一些你沒有做完的事情吧,即便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情,不過……總有一天我會知道的。”
她頓了頓,看著阮嵩神色的的變化,繼續慢悠悠地道,“高車族?這的確是陛下的禁忌,但是,既然你說這麼多年的經營是爲了高車族,我想,這件事,應當不會只是你一個人在做吧,那麼,其他人呢?倘若你想要以高車族的身份威脅我,與我同歸於盡,但是你敢麼?阮弗即便在辰國沒有了立足之地,可中原之大,江湖廟堂也任我瀟灑,只要我不威脅皇帝的江山,但是,右相,尤其是帶著高車族背景籌謀多年的右相可就不一樣了,只要你暴露了任何高車族的苗頭,陛下只怕會傾盡全力剿滅了這股勢力吧,你說,到時候,會是誰的損失大一些?”
她慢悠悠的說著,全然沒有被阮嵩威脅的樣子,可阮嵩聽著這番話,臉色卻越發陰鷙了。
阮弗可不管,她只繼續道,“讓我猜猜,右相的勢力還有哪裡,這永嘉城,這辰國的朝堂中,應該還會有其他人吧,這麼多年的經營,在許多勢力內都有所滲透吧,或者……右相其實也只是一個賣命的人,嘉州的銀兩、礦料,應該還有人知道去了哪裡的,但是依照現下的居室,只怕還在辰國境內吧。”
“你到底想要說什麼?”阮嵩幾乎是咬牙切齒地低吼出聲。
阮弗搖了搖頭,神色依舊是一派悠然,“右相這些年高高在上慣了,越發顯得天真了。”
被阮弗這麼一個小輩這麼說,即便是阮嵩有再大的忍耐力這會兒也已經告罄,他盯著阮弗的雙眸幾乎可以說是淬了毒一般,抓著柵欄的手已經青筋暴起,“阮弗!”
阮弗依舊神色不變,低著頭不知在想著什麼,而後輕笑了一聲,似乎只是在說一件輕鬆簡單的事情,如同隨意一問你吃飯了沒有一般,“我在想這世上,是什麼人最能守住秘密。”
阮嵩臉色暗沉,脣邊的肌肉動了動,呼吸都粗重了幾分,顯然是已經氣極了。
阮弗依舊不緊不慢地道,“自然是死人了,這世上許多合作,很多時候都是靠利益綁定在一起的,我若是你的另一個合作者,這時候,想著的應該是怎麼獨佔一杯羹,如果你與對方這麼多年的經營,都是爲了一個高車族,到了這個份上,怎麼不順水推舟讓你就此消失,難道還要等著功成名就的那一天讓你這個功臣坐享一半的成果麼?或者?你掌握了對方的一些秘密,弱點,已經讓對方忌憚了,哦,我忘了,右相一直表現出很大的野心,這一點,可真是有些麻煩。”
阮嵩聽到這個地方,終於再也忍不住,繃著一張臉,呼吸越發粗重與混亂,死死看著阮弗,而後猛地噴出一口鮮血,顯然已經是急火攻心,受不住阮弗的挑釁了。
而阮弗的這一番話,也提醒了一個阮嵩從來沒有認真想過的問題,在回想起那一日那人過來看他是時候所講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語氣,阮嵩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憤怒、失望、不甘諸多情緒就像一捆一捆的繩子一般,將他牢牢綁住,讓他覺得渾身冰涼。
好一會兒,阮嵩才擡頭看向阮弗,“弗兒,我是你父親!”
阮弗脣角微勾,“曾經是而已,即便是,那又如何?”
“你這麼做,是要遭天譴的!”
“天譴?”阮弗好笑地重複了一句,“右相都沒有遭過天譴,又怎麼會發生在我身上?”
說罷,她看著阮嵩狼狽的模樣,“你放心,即便你不說,高車族的事情我還會繼續查,而即便你說了,我也未必會信任你,如今連中原諸國都掀不起風浪,你的高車之夢,也早該結束了,至於那個人,即便你不說,沒有了你,便只能漏出更多的尾巴,我想,他應該在暗處,時刻觀察我們的行動吧?至於嘉州的銀兩礦物,高車族遺部已分散各地,如何用得起來,只要還在辰國境內,便不是你們能控制的。”
阮嵩一臉震驚地看著阮弗,阮弗微微一笑,“說來也要多謝右相讓我知道了這件事,至於右相,也該功成身退了。”
言罷,阮弗不再多言,居高臨夏掃了一眼阮嵩,便轉身離開了。
阮嵩猛地站起來,“弗兒!”
“阮弗!”
“來人,我要見陛下,我要見陛下!”
“來人,我有要事與陛下說!”
阮弗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阮嵩的視線中,她背後的聲音越來越聽不清。
阮弗走出牢房之後,刑部尚書依舊一臉擔憂地看著阮弗,他就擔心阮弗見了一次阮嵩之後,會有些什麼行動,那畢竟是她的父親。
只是,阮弗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刑部尚書,“辛苦嚴大人了。”
“阮同知,那阮嵩……”
“我與他說了一些話,他情緒比較激動,嚴大人若是覺得有不妥,可以聽聽他說了什麼。”
嚴大人精神一振,“將死之人,自然是想要想方設法爲自己開脫。”
阮弗不說話,沒有什麼表示,不過嚴大人卻皺眉了,“只是,阮嵩死活不肯說出銀兩和礦料去了何處,這倒是個大難題。”
似乎也只是呢喃而已,似乎又是什麼試探,阮弗擡頭看了一眼嚴大人,知道這位刑部尚書想要說的是什麼,不過,她只是勾了勾脣,“若是我,自然是不會說出來的,說出來便是死路一條,只有留著一些重要的秘密,才能讓人無可奈何。”
說罷,她不再停留,擡步離開了。
唯剩嚴大人依舊停留在原地,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阮弗離開的方向。
天色已經完全黑沉了下來,阮弗往阮府的方向而去,走了幾步之後道,“找到溫氏和阮嫣了麼?”
蕭風應聲出現,“是,夫人身體狀況不太好,只怕沒有多少時日了,至於二小姐,已經在恢復中,不過兩人似乎都還不知道阮府的變故。”
阮弗並沒有什麼意外,“明日,去接他們回來吧,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溫氏既然是當家主母,總要做主的。”
蕭風擡眼看了一眼阮弗,沉聲應了一聲。
再回到淺雲居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只不過,她沒有想到,玉無玦竟然在淺雲居等她。
“這麼晚了,怎麼過來了?”阮弗趕緊走上前去。
“去見阮嵩了?”玉無玦不答反問,牽過她的手,將人拉到軟塌前坐下。
阮弗點了點頭,擡手揉了揉有些疲累的眉心,不過很快就被一隻乾燥溫熱的手指取代了,玉無玦已經站在她的身邊,輕輕爲她按揉額頭兩邊。
“去見他做什麼,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是他的末路了。”
“當做是送他最後一程吧,順便也提醒他一些東西。”
玉無玦不再多言,聽她聲音裡沒有異樣的神色,只嗯了一聲。
阮弗卻拉著他在一旁坐下了,玉無玦見她臉色好了許多也算是放心了,兩人又接著說了一些話,可不出小半個時辰,無棋便出現在淺雲居中,“王爺,刑部大牢失火,阮嵩不見了。”
原本還在說話的兩人相互對視一眼,而後卻也默契不言,直接離開了淺雲居。
到達刑部的時候,嚴大人已經派人追捕已經在失火的混亂中銷聲匿跡的阮嵩了,這段時間以來,刑部屢次兩次失火,讓嚴大人的脾氣也暴躁了不少。
簡單瞭解了一些情況之後,兩人也沒有離去,這一次失火究竟因何而起,還不是很確定,但是火勢並沒有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可兩人才剛剛坐下不久,便聽到了外邊一陣匆匆忙忙的腳步聲,而後很快有一個人出現在嚴大人的面前,“大人,逃犯阮嵩已經捉拿,犯人在追捕中強行抵抗,已經被就地處決。”
說著,他直接打開了一個血粼粼的包袱,裡邊赫然放著一個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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