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悅營從來沒有爲哪個男人哭過。即使是當年的辛洛,痛下殺手時,落在她心裡的也只有一聲嘆息。
她開始輾轉打聽程讓的消息。同輩的人都非常默契地說不知道,叔伯輩的人又不好打擾。偏偏自己的親媽無論她怎樣問就是一句話都不肯多說。周梓晨那麼專注地看著那份報紙,細細地閱讀裡面的每一個字。翻過最後一頁終於看完了,又拿起一本財經雜誌。一邊品茶,輕輕地吹,悠然自得。她著急地在她周圍來來回回地走,電話拿起來又放下。始終都影響不到她。
就這樣,蔣悅營看著她單薄清冷的背影。一眨眼,兩行淚落了下來。爲什麼要哭?做讓周梓晨最看不起的事情。她也說不清楚。只是感覺到一個浪頭拍了上來,眼淚一涌而出。她認識程讓很久了。還是會忍不住地寵愛程讓,因爲那是她最喜歡的芭比娃娃——有著結實的身體和熟稔的技巧。剛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壞壞的輕狂少年。而現在,他變成了壞壞的成熟男人。他去了自己喜歡去的地方,做了自己喜歡做的事。還告訴她,他有了自己喜歡的人。那個時候,她心裡一顫。雖然理智告訴她,那個人肯定不會是她。她也不屑。
她總是認爲她的芭比娃娃們都是圍繞著她的城堡生活的,只要她想就會隨叫隨到。程讓也是。才意識到,她只有他的一個電話號碼。薄情如周梓晨一般,說打不通就是打不通。她除了笨拙又盲目地一遍一遍按重播,再也沒有別的辦法。她沒有程讓家的地址,不認識程讓的朋友,連他承包工程時用的公司名她都不記得了。
長到這麼大,她第一次覺得無奈像一雙無形的手將她捆綁。周梓晨的冷漠像一個魔咒困在她的腦子裡肆虐,讓她沒辦法思考。一時間也忘記了,還有一個王理安可以問。當然也想不到王理安此刻便在程讓的身邊,正無奈地看著他的手機屏幕上。蔣悅營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閃動著。
“你確定不接?”
程讓頭上包著厚厚的紗布——比薛城北的胸口還要臃腫。竟然連續和紗布這麼有緣。她甚至懷疑是不是真得該去拜拜了——還帶著笨笨的護頸。他現在不能瀟灑地把頭一甩了,只能嘆了口氣:“接了說什麼?”房間裡只有王理安一個人照看他,也放心地說了一些不正經的話。說我現在身體不大行,辦不了事兒,滿足不了大小姐您?
王理安不禁又想起他們小時候那些荒唐的事情。假日的午後,她被媽媽送到姑姑這裡,程讓常常抱著她玩兒。“你還是當哥哥的呢,說話沒個正經!”
程讓不屑地瞥了她一眼:“你什麼不知道,還在這兒裝。也不知道是誰,小的時候我撒尿,總盯著我看。轟也轟不走。”
“那是你非讓我看!”
程讓懶懶得和她玩笑,但是沒過一會兒又嘆了口氣。人說,傷不到自己身上的時候總像是隔著什麼東西,遠遠地,看得見疼,卻無法裝作感同身受。王理安知道他不高興。畢竟回國後,他和朋友們一起花了一大筆錢,本來想大展拳腳的。現在賠了個乾淨。
“算了,錢沒有還可以再掙。你人沒事兒就行嘛,大不了再去美國刷兩年盤子不就有了!呵呵……”她儘量讓自己說得輕鬆一些。最起碼讓他聽出她是在逗他開心。
“你不懂……”程讓又嘆了口氣。王理安感覺他把半輩子的哀傷都一次性嘆了個夠,連她也忍不住受了傳染。哎……他聽到,卻笑了:“你跟著瞎嘆什麼氣,你一個小屁孩兒!”
她撇了撇嘴。也不理論。
“你有沒有很羨慕大哥的生活?”
王理安一愣:“王理肇?”她思索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搖了搖頭。
“爲什麼?”程讓明顯有些驚訝。
爲什麼?她可不想每天除了讀書什麼都不知道。“我沒人家那麼用功,自然也不能跟他比了。”
他笑了。“我在美國見過他一次。”
“什麼時候?!”
“我刷盤子的時候……”程讓笑得和黃連一樣,連空氣都澀澀的。王理安心裡給刺了一下。再也沒有問你們打招呼了沒有?不用問也知道——王理肇自小學習好摸樣好條件好,是真正的三好學生。非常內秀,小的時候一說話就臉紅,問話常常只得嘿嘿一聲憨笑。都說他是科學家的材料。在家裡雖然大伯的身份有些尷尬,但他到底是長房長孫。親戚朋友們都以他爲標桿勸導自己家的小孩兒。縱然奶奶獨霸的時候也是很喜歡他的,時常放在嘴邊嘮叨。畢竟是老王家的獨苗,更何況長得根正苗紅。
王理安上高中的時候他就出國了。除了小的時候被媽媽教育:這纔是你的親哥哥外,對他也沒有什麼更多的印象了。還不如她同程讓的感情深。王理安不說話。因爲她知道程讓心裡的傷口已經見了血。無論他現在聽到什麼話,都會被撒上了一層粉末。好不好的,總是會痛。一想到那個場景——落寞的異鄉,終於見到了親人。自尊凌駕在溫情之上。男人的驕傲,有時候也很心酸。
程讓見她眼圈紅了起來,噗嗤一聲笑了:“瞧你這傻樣,我還沒怎麼樣呢。你哭什麼……”
她連忙也跟著笑。不笑顯得矯情。“有沒有跟大姑媽說?”
“跟她說?”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她還不如你瞭解我。肯定說,都是親兄弟,幹嘛還這麼客氣,讓他請你吃飯啊,他家這麼有錢!”
這時候,蔣悅營的電話又打來了。王理安試探地看著程讓。他還是無動於衷,好像沒有聽見一樣。“這樣總不是辦法啊,也不能一輩子都不見吧?”
“我知道……”程讓的聲音竟然有些哽咽。王理安發現後連忙把頭別開不去看。像是發現了人家的一個隱私秘密,替別人害羞。“可我現在還是不想和她聯繫。”
“你不會認爲是她做的吧?”
“當然不會。先幫我把事兒辦成了,然後再找人收拾我,她還沒這個閒心。也用不著這麼整我。我知道不會她。”程讓淡淡然地說道。
王理安看著蔣悅營的名字又一次消失在手機屏幕上,變成了一個十位數字。已經打了二十多個電話了。她瞭解蔣悅營——她現在一定生氣地上下亂竄。沒有人敢不接她的電話。連安赫陽都不敢。
來的路上,薛城北替她打聽了一下,聽說是蔣悅營的媽媽看中了他的項目,不由分說地搶了下來。之前報的審批全部作廢。然後一聲令下,沒有人敢賣材料給他們,工程隊也被迫罷了工。就這麼簡單?“你以爲呢?”薛城北笑著拍了拍她的頭:“傻丫頭,這回長見識了吧。什麼叫做翻手雲覆手雨,就是這麼簡單。”王理安不由得心驚。前期的投資都搭了進去,根本要不回來。他平白不顧地被人給玩兒了。我想這個周梓晨在立威,你表哥正好倒黴。薛城北這樣跟她解釋。可是這個工程是蔣悅營給他辦的啊?王理安還是想不明白。濟州市每天開工的工程有這麼多。不是東邊修路就是西邊搭樓,怎麼不拿別人開刀?
別的工程或多或少都有她的股份。
王理安聽到後眼睛差點兒瞪了出來。“沒想到蔣悅營家這麼有錢啊!?”
薛城北又笑了:“是乾股。”
是權力?王理安後知後覺。薛城北把車停在程讓家樓下:“行了,你心裡明白就行。看見你哥哥什麼話都不要說也不要問。別跟他說你和蔣悅營的事情。明白嗎?”
王理安悻悻然聳了聳肩。比起程讓的事情,她們之間簡直就像小孩子過家家一樣。下車前,薛城北拿出一條豹紋的絲巾幫她繞上。疼惜地看著她:“怎麼樣,還疼嗎?”
她心裡一暖:“不疼了。”
“那你快上去吧,晚上……我來接你?!”
王理安害羞地應了一聲。好啊。心臟沒出息地亂撞著,連空氣都一下子變得稀薄。她感到一陣暈眩,抿著嘴脣努力讓自己不笑出聲,連忙一溜小跑逃離開。許久不能平息。走到樓梯間還看到薛城北透過車窗遠遠跟她擺手。
心臟不由自主地悸動。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王理安看著旁邊的木乃伊,覺得自己好像幸福地不合時宜。
蔣悅營又一次聽見嘀的一聲,電話自動掛斷了。她渾身顫抖著,有一種很強烈的衝動慫恿著她——如果可以,她很想站到周梓晨面前指著她的鼻子罵她:你他媽還有沒有人性!你到底對程讓做了什麼?!可是她沒有。她的大腦在激烈地幻想著,但身體依然安靜地站在周梓晨身後。只能用她僅有的膽量拼命地在心裡憤怒,最後化爲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
張媽收拾好廚房,端著一盤水果走出來。看見蔣悅營,一下子愣住了。這一幕簡直太詭異了,讓人一下子不能理解。是該走過去還是該走回去呢?周梓晨見她站著不動,忙說:“張媽,你怎麼了。那麼沉你端著幹嘛啊,快放下……來,放這兒。”說著,她收拾起報紙,給張媽騰地方。張媽趕緊給她遞了個眼神。她看到也不以爲然,冷笑了一聲。過了好久,才漫不經心地說道:“行了,別裝了。他不過是給車撞了一下,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家在豪庭莊園7號樓三單元601,你想去就去吧……”
蔣悅營愣了一下。眨了眨含著淚的眼睛,半天才反應過來,終於忍不住:“你他孃的真不是人!”說完便拿起包推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