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拾兒與沐昊交談的時間並不是很久,後者似乎有意隱藏行蹤,不想讓他人知悉這次晤面。誇讚過歸拾兒一番,沐昊便直接進行招攬。
歸拾兒作出猶疑姿態(tài),道自己位卑職低,就算有心追隨,只怕對縻下人才濟濟的世子殿下也無甚大用。
沐昊當(dāng)即表態(tài),說只要歸拾兒在即將舉行的秋獵全軍演武大會上表現(xiàn)出色,就有辦法讓他名列前三甲,之後平步青雲(yún)榮華富貴不在話下。
歸拾兒說道若真如此,今後當(dāng)任由世子殿下驅(qū)遣,強烈表示了感激涕零之情,卻並非有實質(zhì)性的誓死效忠言行,很有些敷衍應(yīng)付的嫌疑。
他這種態(tài)度沐昊早有所料,以歸拾兒的經(jīng)歷和心性,自是明哲保身一切爲(wèi)自身利益作打算,在如今朝政格局未明的混亂形勢下,如果輕易不加保留地投靠歸附於某一方,反倒有些不正常了。
因此沐昊並未心生不悅,也未再硬行要求歸拾兒進一步表明立場,展現(xiàn)出身爲(wèi)上位者海納百川的泱泱氣度,道此事待演武大會時再談不遲。他深信,金錢權(quán)勢的誘惑,對於從小在社會底層打熬求生的歸拾兒來說,根本不可抗拒,只要給出足夠的籌碼,遲早會死心塌地爲(wèi)已所用。
歸拾兒心中還有個疑惑,照理說,大楚幾位皇子爭奪君權(quán)的局勢何等複雜激烈,他一個無名小卒即便再提上幾級,能夠發(fā)揮的作用亦是極其有限,沐昊爲(wèi)何耗費如許精力來拉攏他?
還是沐昊自己揭開了這個謎底,他囑咐歸拾兒道,他們之間這次的會面及以後的關(guān)係,都必須嚴格保密,他會在暗中爲(wèi)歸拾兒鋪路,要到某個關(guān)鍵時刻或者朝政局勢明朗後,纔可以公開。
歸拾兒這才釋疑,明白沐昊煞費苦心形同鬼祟地來這飄香院與自己見面,卻是早準備將自己布爲(wèi)一著暗棋。這著暗棋的首要條件就是地位不能高,否則會引人注目難以保持行事的方便性,但也不能太低,要不然也是起不到任何作用。
以歸拾兒現(xiàn)在在禁軍中的職位,若是演武大會上能夠奪得前三名,就可連升三級一躍爲(wèi)都尉了。大楚軍中,都尉可率領(lǐng)一都,也就是五校共一千二百五十員的足額兵馬,在某個緊急關(guān)頭,這樣一支裝備精良的軍隊奇兵突起,足以改變顛覆某個局面。
當(dāng)然了,即使歸拾兒順利升爲(wèi)都尉,因其資歷淺薄,多半不見得能掌握自領(lǐng)一都禁軍的實權(quán),但在縉王一派的暗中支持操縱下,得到統(tǒng)領(lǐng)數(shù)百人馬的機會卻也並不會過於困難。
清楚沐昊所打的算盤後,歸拾兒豁然開朗,其實就他本身而言,加入縉王派系亦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兩人各有所圖一拍即合,歸拾兒當(dāng)下便同意了沐昊爲(wèi)他所作的安排。
事情至此算是初步談妥,沐昊頗感滿意,給了歸拾兒一張銀票,吩咐他不吝錢財盡力與軍中同僚交好,隨後便即匆匆離去。
看看銀票上的數(shù)額,竟有五千兩之巨,歸拾兒倒也有些佩服沐昊的謀斷及手筆,對他這個見面僅僅只有兩次的小軍官,亦毫不猶豫便擲下偌大本錢,更給予了相當(dāng)程度的信任,也算得上一個能夠成就大事的厲害人物。士爲(wèi)知己者死,換上另外任何一個人,不論爲(wèi)了理想抱負,抑或爲(wèi)了權(quán)勢前程,恐怕都會因此感恩戴德死心塌地爲(wèi)其效命了。
只可惜,從第一次的相逢中,歸拾兒就敏銳地察覺出,沐昊的功利心太強,善待一個人的目的,只不過是看中其的利用價值罷了。這樣的人,與之相交自然也只能是利益利害之交。
在幽暗夜色中悄立了一刻,歸拾兒脣際浮上一抹玩味的笑紋,將銀票慢慢疊好放入袋中,轉(zhuǎn)身大步行向燈火輝煌的歡歌笑語處。
胡天胡地春色無邊地渡過一夜,第二日近午,大家心身舒暢從飄香院出來,因爲(wèi)李衝與孫慶剛只告了一天假,不敢在外逾期不返,便自回駐地。
何遠圖閉口不提昨夜歸拾兒去見沐昊之事,就彷彿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般,說道要去兵部辦差,也自告辭。
大家盡皆散去,只餘下歸拾兒一人,熱鬧過後一時只覺沒個去處,忽然想起了賈母。賈母生性慈祥可親,沒有親人可以奉養(yǎng)的歸拾兒無形中對她頗有親近之感,這時想起,便在街上買了一些吃食和日常用品,拎了滿滿的幾大包去探望賈母。
剛推開賈家小院的木門,歸拾兒就感覺不對,院中彷彿籠罩著一層愁雲(yún)慘霧,清冷異常,寂靜得讓人極度不安。
歸拾兒心生疑竇,瞧見賈母所住的房門虛虛掩著,快步上前推門進去,只見一人背對著這方一動不動地坐在賈母牀前的地上,看背影絕非賈母,當(dāng)即喝道:“什麼人?”
那人身子一震,緩緩扭過頭來,卻竟然是賈力士。他臉色慘白雙頰深陷,就如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歸拾兒乍見之下差點沒認出來,心中驚疑更甚,急忙問道:“你今天怎麼會回來?大娘呢?”
見到是歸拾兒,賈力士佈滿血絲黯淡無神的眼瞳才微微泛起了些許光芒,張張乾枯的嘴脣,卻沒能發(fā)出聲音來。直到歸拾兒又問了一遍,賈力士才驀地暴發(fā)出一聲哭喊,嘶啞淒厲得有如冤魂悲嚎:“我娘死了,她死了……”
賈母雖然痼疾纏身,但並非無藥可醫(yī)的致命絕癥,而且自己前些日子離開時賈母的病情還好轉(zhuǎn)了許多,怎會突然亡故?歸拾兒神色登即也變了:“怎麼回事?大娘怎麼死的?你快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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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力士的精神極度激動,一邊放聲嚎啕,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述說,折騰了許久,歸拾兒才聽明白賈母身亡的大致經(jīng)過。
原來,歸拾兒上次給了賈力士不少銀子辦事,賈力士是個至孝之人,走前偷偷留了一些錢給賈母收著。前幾天,賈力士分家另過的哥哥不知道從哪兒聽說了此事,就打著看望的幌子過來,趁賈母不注意,把銀子全偷了回去。賈母發(fā)覺後氣怒攻心,當(dāng)時便找去尋這個不肖子算賬,她原本雙目就幾近失明,極度氣憤下竟然不小心在半路跌進了一眼井中,等到被人發(fā)現(xiàn)時早已是回天乏術(shù)。
歸拾兒聽罷,眸中閃過令人不寒而慄的森森厲芒:“你大哥在哪?帶我去找他。”
賈力士被他身上迫出的冷冽殺氣激得渾身打了一個哆嗦,跳起來哭叫道:“歸爺,你千萬不能去殺我大哥,我求求你,千萬別去,我給你磕頭了。”
歸拾兒冷冷地盯著他:“這樣的畜生,你還叫他大哥?還求我別殺他?你是傻了還是瘋了?”
“我也想殺了他。”賈力士突然又尖厲地嚎了一嗓子:“可是我不能,不能啊。”
他的臉因爲(wèi)痛苦和絕望而劇烈地抽搐著,猙如戾鬼,厲聲嚎叫:“我不能啊……我已經(jīng)是個閹人了,賈家還要靠他傳宗接代,要是殺了他,我賈家的香火就斷絕了……我苦命的娘啊,你叫孩兒怎麼做啊?”
歸拾兒沉默了,在賈力士撕肝裂肺的痛哭聲中,身上濃烈的殺氣逐漸消退,換上的是比冰更要冷上百倍的寒氣,慢慢地道:“不知道怎麼做麼?我來教你。很簡單,先讓他生一個兒子,再殺了他。”
刺耳的嚎叫聲戛然而止,賈力士捏拳“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散亂的視線慢慢聚焦,開始像地獄深淵浮出的鬼火一樣幽幽閃爍。他突然大笑起來:“不,不,不夠,一刀殺了他太便宜了,我要讓他也嚐嚐當(dāng)閹人的滋味,要他失去一切,要他受盡折磨才能死!還有我大嫂,不,那個賤人不是我大嫂,只是一個該死的臭婊子……臭婊子,你敢罵我娘,欺負我娘,我也要你受盡折磨才死,哈哈哈,哈哈哈哈……”
尖利高亢的笑聲如一把把冰椎在陰暗狹小的房間裡飛舞,長久以來積蓄的所有痛苦、屈辱、不甘、仇恨,於這一刻終於暴發(fā),仿似決堤的洪水在賈力士的心間瘋狂地翻騰咆哮,將僅存的兄弟之情完全泯滅,讓懦弱卑怯的他,於此刻變身爲(wèi)追魂索命的厲鬼。
歸拾兒一直盯著瀕臨崩潰狀態(tài)的賈力士,直至椎心滴血的狂笑漸漸低下,才漠然道:“這個想法很好,不過,你有這個能力辦到嗎?”
賈力士呆住,半響後突然撲前抱住歸拾兒的腳,聲嘶力竭地叫道:“歸爺,求你幫我,幫幫我,只要你能幫我,我對天發(fā)誓,從此以後我永遠心甘情願當(dāng)你的奴才。”
歸拾兒卻搖了搖頭。
賈力士失望地狂叫:“爲(wèi)什麼?爲(wèi)什麼你不肯幫我?爲(wèi)什麼?”
“我不是幫你。”歸拾兒輕輕抿了抿脣,道:“我在這裡的時候,大娘對我還不錯,我應(yīng)該爲(wèi)她做一點事。”
“砰砰砰……”賈力士重重地磕下了頭。
從賈家出來,歸拾兒徑直來到西城,尋到一幢外表甚不起眼的宅子。
兩個敞開衣襟?著胸腹的壯漢手裡拿著把大蒲扇,懶洋洋地坐在大門外扇風(fēng)。見到歸拾兒過來,一個面相獰惡的漢子掀起眼皮瞅了他兩眼,忽然咧嘴一笑:“這不是歸兄弟麼?差點就沒認出來。大半年沒見,今兒個什麼風(fēng)把你給吹來了?嘿,瞧這裝束和精神氣,敢情打哪發(fā)了大財了。九爺看人的眼光可真沒話說,早看出你小子有能耐有出息。”
“也是靠著從前有九爺?shù)闹更c照顧,還有各位兄弟的幫襯。”歸拾兒打了幾聲哈哈,拿出一錠銀子塞到他手上:“來得匆忙忘了帶禮物,這點銀子就給兩位兄弟喝酒了。”
這漢子嘴咧得更開了,樂道:“歸兄弟夠意思,發(fā)達也不忘咱們這些舊日弟兄,不枉以前咱們兄弟幫你出頭打過幾回架。”
另一名壯漢亦笑呵呵道:“歸兄弟來是找九爺有事吧?咱兄弟就不耽擱你了。不過現(xiàn)在九爺正陪著幾位好朋友打馬吊,你進去看著點兒,別壞了九爺?shù)呐d頭。”
歸拾兒會意地點點頭。這九爺可不是什麼善茬,下九流的坑蒙拐騙無一不精,兇殘冷酷心狠手辣,在上京城西城地區(qū)頗有些勢力,那些上不得檯面的小流氓潑皮之類,站到他跟前就像小鬼見了閻王,大氣都不敢喘一口。而所謂的陪好朋友打馬吊,自然是找了羊牯來宰殺。
宅中偏廳裡,一桌牌局已經(jīng)接近尾聲,坐在東首的一個商人模樣的男人此際輸?shù)妹嫒缤辽m然桌邊有兩個小婢女舉著碩大的羽扇在不停地扇動,滿頭大汗仍是止不住地往下滴落,一張牌在他手裡捏得嘎吱作響,最終才猶豫不決地打了出去。
“胡了。”他下首的一個青年將骨牌推倒:“雖然是平胡,不過是門清,還有一放並蒂蓮,合起來算三番,共計十五兩。”
那商人眼裡都似快要滴出汗來,伸手在懷裡左摸右摸,掏了好久才哭喪著臉道:“今天我?guī)У乃陌傥迨畠扇敼饬耍堻S大少寬容一下,下次我再補上。”
“輸光了?”黃大少似乎相當(dāng)驚訝,不滿道:“張老闆,賭桌上可沒興欠銀子,沒錢就早點自覺收場,這樣不是存心玩我嗎?”
張老闆汗流更急,吃吃道:“我知道這不合規(guī)矩,可我身上確實連一枚銅錢都沒有了,黃大少,你就包容包容吧。”
黃大少皺眉不說話,這時他對面一個年近四旬的富態(tài)男子打圓場道:“黃大少,張老闆是個守信的人,說的話向來一是一二是二,你還怕他會少了你這點錢不成?再說大家都是朋友,打點小牌怡情而已,何苦計較這種小事傷了感情?”
張老闆忙附和道:“對,對,大家都是朋友,用不著傷感情。”
黃大少仍然緊皺著眉頭,富態(tài)男子又道:“大家都是我請來的,鬧出不愉快就是我席九的過錯了。要不,這十五兩就由我先墊上吧。”
黃大少這才道:“既然九爺這麼說了,我要是再不給面子,未免太不夠地道,就這麼著吧。”
“那就多謝黃大少了。”席九又笑道:“現(xiàn)在時辰還早,張老闆,要不要我再借你兩百兩,大家再玩幾把,也好讓你扳點本。”
張老闆兩眼一亮,轉(zhuǎn)又泄氣道:“多謝九爺?shù)暮靡猓徊贿^我今天的手氣實在太背,再打下去也是輸,算了,不玩了。”
席九也不勉強勸說,散了牌局將張老闆幾人熱情送出廳外。歸拾兒這時才走上前去,微笑道:“九爺,好久不見了。”
“小拾?”席九擡頭見到他,白淨(jìng)面上掛著的看似人畜無害的笑容突地一斂,眼裡爆起一絲精光,帶著無法掩飾的驚異仔細盯了他好一刻,忽然又露出笑容來:“小拾,你該不會是忘了我這個老哥哥吧?這麼久才記得回來看我。”
不等歸拾兒回話,他又呵呵笑道:“看我這說的是什麼話?你既然來了,自然就還沒忘我這個老哥哥。小拾,來,陪老哥哥進去喝上幾杯,好好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