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帶著夜晚獨有的涼意悄無聲息的來臨,隨之而來的還有空氣中飄蕩的鐵銹味。
九樂從昏暗的角落隱出,全身緊繃,又很快的隱進角落。
走進屋內,只留了一盞燭火,紗帳垂著,隱約可見蜷成一團的身影。
穆桓長抒口氣,冰冷的眸色漸漸柔和。他將外罩的斗篷脫去,頗嫌棄地丟出屋外,等身上的涼意完全被屋內的溫暖取代才無聲走上前。
小姑娘只有小半個身子掩在錦被下,露出一節白凈的胳膊和腳丫,以及腳踝上與膚色涇渭分明的白紗布。
小姑娘臉頰通紅,眼尾還能看出哭過的痕跡,穆桓眉頭鎖起撫上小姑娘的眼角,輕輕戳了戳。
小姑娘無知無覺,絲毫不知自己想了許久的兄長會在這個夜晚到來。
穆桓嘆息般道:“暖暖,我回來了。”說著修長的指節移到安寧的腳踝,在圍著紗布的位置虛握住,輕輕磨砂著。
安寧嚶嚀出聲,在睡夢中翻身踢開擾人的手,挪著錦被把自己埋進去。
穆桓抿唇,垂眸給小姑娘理好被子,直到此時,才恍然察覺心頭不再是空的了。
連日奔波和身體不適的疲憊也無法壓倒心口的安然感。夜色里穆桓無聲勾起唇,斜斜倚在不遠處的窗沿,眸光就落在熟睡的小姑娘身上。
直至天邊泛白。
安寧似聽到了窗扇打開的輕微聲響,掙扎著睜眼瞧,恍惚有道高大的身影。然終是敵不過睡意,又沉沉睡去。
再睜眼已是天邊大亮。
陽光暖融融的灑在安寧的身上,溫柔撫慰,夢中似有個更為溫暖的溫度一直在她身旁流連。
安寧跑下床,頗焦急地在屋內找了一圈,卻沒有那道恍惚瞧見的身影。
安寧坐回榻上,呆愣愣地望著窗沿。
小棗跑進屋內,望見的正是這一幕。她好奇地瞧了眼,木窗緊閉著并沒有什么不妥。
“小姐需要奴婢把窗打開嗎?”
安寧搖了搖頭,歪著腦袋瞧衣衫沾染上泥的氣喘吁吁的小棗。
“怎么了?”聲音尚有些嘶啞,然較昨日好了許多。
小棗一拍腦門,跑得太急險些忘了正事。小棗慌忙道,語調凌亂:“宮里傳旨來了,小姐快去接旨。不不,先梳洗。”
安寧愣住,宮里傳旨?
……
小棗還是第一次碰見這種場面,走進大廳,一眾面白無須的太監,衣著肅穆,侯府整個大廳的人都跪地候旨
為首的老太監一臉嚴厲,唯獨見了她緩緩露出笑來,小棗卻只覺毛骨生寒。
老太監道:“可是安小姐的丫鬟?去喚你們小姐接旨。”
小棗也不知自己怎么傻了,本能答小姐尚還在歇息。話一出口,整個大廳氣氛都是一滯,跟隨老太監來的小太監全都面色不善,小棗嚇壞了。
然老太監卻是笑得愈發慈和:“不急,時辰尚早,讓安小姐好生歇息。”
當時蘇姨娘的臉都綠了,這太監來了后瞧都未瞧她一眼,卻對安寧的一個小丫鬟這般好的臉色。
小棗到底是沒那膽色,一路慌張跑回院內去喚安寧,甚至路上跌了一跤,好在小姐已經醒了。
安寧被小棗搗鼓了許久的頭發,小棗年紀雖小,卻在幼時隨著母親學了一手綰發的好手藝。
待安寧梳洗好,換上素凈的衣裳,瞧著既有小姑娘的活潑又有了超出年紀的沉穩端莊。
安寧轉了一圈,不解小棗的緊張來自哪里。母親還在時,府內也曾有過太監來傳旨,都是送來好些漂亮物什的。
但是傳旨給安寧的還是第一次,安寧想了想,還是認認真真肅了小臉去接旨。
一旁跟著的九樂見兩人如此嗤笑出聲,意味不明。
老太監瞧著邁進屋內的小個身影,立時蒼老的臉上堆起了慈祥的笑容。
“安小姐可醒了?”
安寧眼睛轉了一圈,心底尚抱有一絲期望,然屋內并沒有熟悉的身影。
好在永康侯也不在。安寧的貓瞳稍稍黯淡下來,聽聞老太監的話只抿唇矜貴地點了點腦袋。
老太監哈哈笑著:“安小姐接旨吧。”
蘇姨娘正要出口的不得無禮吞了回去,她實在不知發生了什么,會讓眼前明顯位高的公公對安寧這個侯府不受寵的小姐這般和氣。
老太監開始宣旨,安寧恍惚聽著,“嫻雅淑德……安陽郡主之女安寧即日起入宮為公主伴讀……”
安寧懵懵地抬首,嫻雅淑德?這慣是用來形容娘親的。她?爬樹掏鳥蛋嗎。
“恭喜安小姐,煩請安小姐隨雜家進宮,公主殿下想要見見您。”
不待安寧反應,安寧就被簇擁著上了馬車,徑直朝著那座輝煌雄偉的皇宮行去。
馬車行過街市,卻不似往日熱鬧,反而充斥著壓抑,路人行色匆匆,一隊隊鐵甲士兵巡邏嚴密。
安寧掀開窗簾探出腦袋,好奇地打量四周,空氣中有軟糯的香味,安寧尋著香味望去。
正巧有輛馬車駛過,遮擋住安寧的視線。待馬車駛離,軟糯的香味卻是尋不到了。
安寧沒了興致,遺憾縮回腦袋,撇撇嘴。
瞧見一切地小棗揶揄:“小姐可是饞了。”
九樂挑眉興致地投來目光。
安寧皺皺鼻子,瞪了小棗一眼,頗傲嬌地扭過腦袋。就差在腦袋上寫:你說的是實話,但我沒有。
“哎…小姐,奴婢知道那是哪處傳來的香味,小姐可想知道?”
“…”
“不想。”
……
一旁駛離的馬車突兀停了下來。
“侯爺?”
許久,車夫不解詢問突然喊停又不動作的永康侯。
馬車內,永康侯狠狠握拳,想要壓抑住不斷顫抖的手。剛剛車簾被風掀起,安寧的臉一閃而過,卻是宮內的馬車,他攔不得。
“回府。”僅兩個字,卻有著明顯顫音。
永康侯很想平靜開口,腦海內卻不受控制地浮現那雙涼薄的眼眸,黑沉沉的不見天光,偏又空洞得純粹。
昨夜當朝陛下便不行了,待得今日金鑾殿上大太監拿出早已擬好的圣旨,太子年幼,瑞王繼位。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瑞王幾乎順理成章便能登上寶座。
永康侯內心稍掙扎便做了決定,自那日他對出行的馬做了手腳后,早已沒有選擇。
永康侯一馬當先跪拜行禮,瑞王派系的官員隨之。剩于的滿朝文武你我互望著,已見松動,金鑾殿外卻是突然一陣兵戈之聲。
穆桓少見的一襲戎裝,鐵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長劍別在腰間,掩不住地意氣風發,豐神俊朗,唯黑眸平靜淡漠。
穆桓手上牽著個十歲左右的男孩,一步一步邁進大殿,步履平緩卻無端給人壓力。
穆元夜只覺牽著自己的手溫暖寬大,好像被這雙手牽著就沒有走不過去的路。
…
“六弟,你……”
穆桓打斷瑞王的話語,似笑非笑道:“瑞王何須著急,不巧本王手上也有分圣旨,恰巧也是傳位昭書。”
之前宣旨的大太監乖覺地接過圣旨,不顧瑞王嚴厲的視線再次宣讀,卻是傳位于年幼太子的。
瑞王臉色鐵青,想到自己做好的萬全準備面色稍緩,心底深處仍泛著涼意。
“六弟,這般玩笑是開不得的。”聲音僵硬含著威脅。
殿內一片死寂,眾大臣面面相覷,不知作何反應,也沒有想到這一日,帶著年幼太子走上金鑾殿的會是一介閑散王爺平王殿下。
之后御羽營眾衛士的到來更是讓眾人吃驚,也讓瑞王臉上徹底失了血色。
當日京西圍場他能輕易得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御羽營眾人不在,又有御前統領殷韶車里應外合,之后順勢把臟水潑給衛王府,摘的干干凈凈。
瑞王早年多方試探也從未引出御羽營的人,多年來御羽營幾乎成為了傳說,不想會在今日這般關鍵時刻出現。
…
御羽營戰斗力非凡,卻素來神秘,涉及暗殺、監管等各方面,只掌握在歷代皇帝手中,是獨屬于已逝陛下的一柄利劍。
御羽林將領身染鮮血走進殿內,徑直跪在穆桓身前:“王爺,殿外的逆賊已經處理了。”
先帝的意思已然明了。
穆桓掃視一圈,除少數擁護瑞王的大臣紛紛垂眸不敢直視他,身上鐵甲沉重,腦門又鈍鈍的疼,穆桓鎖了眉,不耐出聲。
“京西圍場,瑞王謀害皇上,此其罪一;今日假傳圣旨,意圖謀位,此其罪二;陷害忠良,致衛親王等一眾忠臣將士枉死,此其罪三。拿下!”
永康侯在一旁瞧著,全身泛冷,恨不得自己已經消失。忽地察覺到什么,永康侯猛地抬首,便撞上了一雙黑沉沉地眸。
穆桓遠遠凝著他,眸光涼薄。
瑞王想要反抗,卻已然一敗涂地。
直至此時,馬車內的永康侯回想起來也不敢相信今日發生的事。
青年王爺素來溫潤,因幼時在山中清修多年,身上甚至帶了丈外之人的出塵氣質,然今日殺伐果斷、站在年幼太子身后的人也是他。
馬車緩緩行駛,在石板上發出咕嚕聲,永康侯記憶里閃現過什么。
青年初臨侯府,決絕帶走安寧,留下的便是一句“侯爺,好自為之。”
只是當時不過嗤笑一聲,未曾在意。
安寧……永康侯攏攏衣袖,或許還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