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知道這個故事,并且看了張雨生出事前最后那支《口是心非》的MTV,你會深深震撼于造化的神奇,冥冥之中真有超于生命外的東西,被人類極少的幾個天才提前領(lǐng)悟了命運的氣息。
那個鏡頭是這樣的:雨生背墻而立,墻頂忽然流下了道道血痕……然后又有他側(cè)臉躺在柔和的草地,黃色的短發(fā)在微風(fēng)吹拂下輕輕地飄呀飄,雨生面色安詳?shù)亻]著眼睛,一只絨絨的小白貓用它的絨毛在雨生臉上擦來拂去……
下面我們用一首《一天到晚游泳的魚》,來悼念昨天凌晨離我們而去的臺灣知名歌手張雨生……”
聽著車載收音機里那清新飄揚中又加入了幾分柔情元素的旋律,田文靜不無遺憾的搖了搖頭。
《我的未來不是夢》、《大海》………,田文建是聽著張雨生的歌長大的。如果不是電臺里說的明明白白,田文建怎么也不敢相信年僅31歲的張雨生就這樣離開了人世。
腰間的震動把田文建拉回了現(xiàn)實,愛立信手機那狹小的顯示屏上,赫然顯示著“尊敬的全球通用戶,歡迎您光臨歷史名城海原。中國移動海原分公司溫馨提醒您,今天多云轉(zhuǎn)陰………”
“停車!白姐,快停車!”
這可是高速公路,哪能隨便停車?駕駛座上的白慧茹一楞,從倒車鏡上瞄了一眼田文建后,連忙放慢車速駛?cè)肼嚨溃偎疾坏闷浣獾膯柕溃骸疤锔敝魅危趺戳耍俊?
副駕駛上那位挎著照相機,頭上抹滿摩絲的男人,也不解的盯著田文建,想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張哥,你說的那個南方科技集團在龍華還是在海原?”田文建扶著面包車前排的座椅,異常嚴肅的問道。
干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搗蛋的!在張無崖的眼里,田文建就是那種什么都不干,有事沒事還總喜歡指手畫腳的主兒。但迫于眼前這個二十來歲的家伙是社里派來的欽差大臣,不得不按捺下心中的不滿。
“田副主任,南方科技那三個重污染的分廠在龍華,總部卻設(shè)在A省的海原市。你放心……我跟他們都溝通好了,只要咱們能開具社里的正式發(fā)票,那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問題。”
海原市是A省的一個地級市,雖然田文建的老家也在A省,但對海原市卻非常之陌生,很顯然張無崖的行為有撈過界之嫌。想到自己的老板閻副社長,正與李副社長為了社長之位,明爭暗斗到白熱化階段,田文建愈加的謹慎起來。
40歲出頭的張無崖喜歡稱自己是記者。年輕時,老張就做過“記者夢”,也曾按照記者的套路,一板一眼地寫過新聞,還當(dāng)過報社的通訊員。可陰差陽錯,最終他進入J省的一個國企干起了宣傳工作,摸爬滾打,一晃便是將近20年。
如今,那個曾經(jīng)顯赫一時的國企成了J省的老大難。面臨著下崗的老張,通過朋友的介紹進入華新社J省分社廣告部。隨著國務(wù)院政企分開的硬姓規(guī)定下達,華新社J省分社原有的一份報紙和兩份雜志,也隨之相繼關(guān)門大吉。
變革總會造成陣痛,作為J省新聞部門中首屈一指的華新社分社也不例外。不僅一下子多出了幾十個編外人員,而且還讓分社失去了幾顆搖錢樹,成了光靠財政養(yǎng)活的單位。
為社里工作了幾年甚至幾十年的老職工要養(yǎng)活,已經(jīng)開工的家屬樓不能叫停,采訪經(jīng)費需要解決,前幾任沒有回京已在J省安家的老社長更需要照顧…………面對著捉襟見肘財政狀況,主持分社工作并準(zhǔn)備接替社長職務(wù)的閻副社長,毫不猶豫地學(xué)習(xí)起兄弟分社的經(jīng)驗,在J省發(fā)行《考參消息》的同時,夾上一份《考參消息J省版》用于創(chuàng)收。
盡管《考參消息》的發(fā)行量很驚人,但報紙的定位決定了不能像其他小報那樣,肆無忌憚的做廣告。而且報紙的受眾也決定了《考參消息》不值得商家關(guān)注,畢竟相對《江城晚報》、《江城都市報》等省內(nèi)報紙來說,《考參消息J省版》沒有一點競爭力。
就在閻副社長心灰意冷準(zhǔn)備放棄之時,社會經(jīng)驗極其豐富的張無崖,提出以三百萬每年的價格承包該版面。
他想干什么?在官場里打滾了幾十年的閻副社長哪能不明白。無非就是打著“輿論監(jiān)督”、“形象宣傳”的幌子去下面市縣撈錢。
在這個以經(jīng)濟建設(shè)為中心、一切向錢看的年代,被經(jīng)費問題搞得焦頭爛額的閻副社長,經(jīng)過一番權(quán)衡后毅然同意了他的請求。但為了維護華新社的聲譽,閻副社長還是要求老張去工商局注冊一個傳媒公司,以廣告的形式承包版面,試圖通過這種方式來規(guī)避法律責(zé)任。
在國企里當(dāng)宣傳干部能當(dāng)出幾百萬身家的張無崖,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之所以敢投入巨資承包版面,就是想利用華新社這張虎皮當(dāng)大旗。毫無疑問,閻副社長那一系列硬姓規(guī)定不符合他的要求。
錢在人家口袋里,不付出點代價是很難獲得收益的!
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閻副社長還是作出了一些妥協(xié)。讓攝影記者老吳的關(guān)門弟子,在分社混了兩年多,卻同樣沒有編制的田文建負責(zé)與老張銜接。
一是可以通過隱秘的方式,給張老板提供證件和介紹信;二來田文建這兩年跟著老吳跑遍了J省各市縣,各地宣傳部門的領(lǐng)導(dǎo)沒幾個不認識小田的,可以給張大老板的創(chuàng)收工作帶來方便;
最最重要的是,就算出了問題還可以一推了之!畢竟田文建只是老吳個人的攝影弟子,并不是華新社J省分社的在遍人員。
場面上混了這么久的田文建,同樣明白其中的風(fēng)險,但他卻無法拒絕閻副社長的安排。首先,農(nóng)村出身、又學(xué)攝影那個燒錢專業(yè)的他需要錢!而這個工作可以讓他獲得不菲的提成。
其次,田文建能有今天都是田副社長一手提攜的。沒有閻副社長的默許,身為南方大學(xué)在校生的田文建,根本沒機會穿上華新社的馬甲跟隨吳老師登堂入室,成為J省攝影界小有名氣的青年攝影師。更無法在兩年內(nèi)還清家里的借貸,過上如今這有滋有味的生活。
不能出事,尤其是在閻副社長即將扶正的這個關(guān)鍵時刻!對田文建來說,只有閻副社長順利上位,自己才有成為一個正式新聞攝影記者的機會!
“張哥,麻煩您把南方科技的資料給我看看。”灰蒙蒙的天氣,給田文建帶來了一種不祥的感覺。為了確保安全,田文建一反常態(tài)的向張無崖索取相關(guān)資料。
真是個乳臭未干的家伙!張無崖暗罵了一句后,從公文包里掏出一疊資料遞了過去,并不無得意的笑道:“群眾上訪材料是咱們社龍華站上報的,如果不是我動作快,就要被新聞中心那幫人搞進J省內(nèi)參了。”
同樣以華新社記者自居的張夫人------白慧茹也插了進來,說道:“南方科技的劉副總挺上道,得知我們的來意后,就毫不猶豫的答應(yīng)給我提供8萬贊助費。人家是大集團大公司,沒有社里的發(fā)票入不了帳,不然我們能勞田副主任您的大駕?”
田副主任,是華新社圖片采集中心的副主任。圖片采集中心就田文建的授業(yè)恩師吳博瀾一個人!而田文建這個副主任,也是人家叫出來的副主任,并沒有任何官方的任命和授權(quán),但幾年如一曰的叫了下來,華新社J省分社上下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稱呼,田文建也懶得再像之前那樣去糾正。
敲著分社財務(wù)專用章的發(fā)票,就在田文建的包里。但田文建現(xiàn)在卻不敢輕易的交給張無崖,因為這事順利的有點離譜。另外提供群眾上訪材料的龍華站站長,是分社李副社長的人,萬一這是個圈套,那不但分管《考參消息J省版》的閻副社長會有麻煩,連自己都可能面臨著牢獄之災(zāi)。
想到鄰省剛查獲的一起“假記者”案,三名犯罪嫌疑人手持小報簽發(fā)的記者證,采用在新聞媒體曝光的手段要挾他人,索取人民幣兩萬元,構(gòu)成敲詐勒索罪,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有期徒刑一年,田文建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
“陳工,我華新社小田,對……對……對,咱們上次一起吃過飯的。”田文建迅速撥通了J省環(huán)保局陳工的電話,和聲細語的問道:“陳工,我有個問題想向您咨詢下,請問檸檬酸廠煙囪里冒出的大團白煙有沒有污染?如果有的話,那污染嚴不嚴重?”
見張無崖和白慧茹準(zhǔn)備開口發(fā)問,田文建立即舉起了右手,示意她們稍后再問。
“什么?冒的都是純白色的水蒸氣?沒有任何污染?”陳工專業(yè)的回答,讓田文建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姓,禮貌的感謝了幾句后迅速掛斷電話,一邊從公文包里取出發(fā)票用打火機點燃,一邊聲色俱厲的說道:“張哥,白姐,我們有麻煩了!”
張無崖徹底傻了眼,看著手中的群眾上訪材料,喃喃自語道:“不可能啊!如果沒有污染,群眾能去上訪嗎?”
白慧茹連忙將刷著華新社新聞采訪車字樣的面包車,停到高速公路邊的緊急停車帶,并急切的問道:“老張,那我們還去不去南方科技總部了?”
不等張無崖開口,田文建就指著車后五百米處緩緩?fù)O碌陌咨K{,冷冷的說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們該去哪就去哪兒吧。”
張無崖這才想起出發(fā)前跟南方科技的劉副總通過電話,還口無遮攔的告訴人家行車路線。搞“輿論監(jiān)督”的風(fēng)險有多大,張無崖比誰都明白。不上綱上線沒什么,一但人家較起真來,被判個三五年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如果是在J省,那這一切都不是什么問題。可現(xiàn)在卻是在人生地不熟的A省,萬一中了圈套,那不進監(jiān)獄也得脫層皮啊!
“后面那輛車不一定是沖著我們來的,老婆……不用慌,咱們從前面那個出口下,然后從國道回省城。”
盡管白慧茹舍不得那即將到手的八萬塊,但為了安全第一,還是重重的點了下頭,發(fā)動面包車拐進了慢車道。
從閻副社長那里接下這工作的那一天起,田文建就做好了最壞的準(zhǔn)備,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么快。
人家既然設(shè)局把自己騙到A省來,就不會讓自己全身而退!看著后面那輛桑塔納跟了上來,田文建無奈的搖了搖頭。
田文建沒奢望一百多公里之外的閻副社長能搭救自己,畢竟這事從頭到尾都透著蹊蹺,說不定張無崖夫婦上次去南方科技集團分廠時就被拿下了,現(xiàn)在只是人家請君入甕的一個圈套,想通過自己的自投羅網(wǎng)來打擊閻副社長。
坦白從寬,牢底坐穿!就算他田文建什么都抖出來,也解決不了什么問題。與其得罪一個有著深厚背景的人,還不如主動的扛下來,給自己留一條后路。
自救!現(xiàn)在能做的只有自救!
打定主意的田文建,迅速在車座下給閻副社長發(fā)去了幾條短信。隨即對副駕駛上正通過后視鏡觀察后面桑塔納的張無崖,若無其事的問道:“張哥,如果咱們真走不了了,你知道該怎么說嗎?”
全部身家都搭進去的張無崖急了,立即從口袋里掏出藍色封皮的記者證,理直氣壯的說道:“我是華新社J省分社的記者,他們能把我怎么樣?”
田文建搖了搖頭,淡淡的說道:“張哥,您手上的記者證是假的。不亮出來還好,一旦亮出來只會罪加一等。”
“小田!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看見沒有?這個印章兩年前社里就掛失了。”田文建指了指他的公文包,繼續(xù)說道:“還有你包里的那些介紹信,通通都是假的。”
張無崖這才意識到上了閻副社長的當(dāng),老臉頓時漲的通紅,并咬牙切齒的說道:“姓田的,你早就知道了?”
田文建對張無崖的觀感一直很差!尤其是他一下子捧出三百萬承包款后。甚至在與剛分到社里的正牌記者安小彬閑聊時,都把張無崖稱之為張無恥!因為“崖”的諧音是“牙”,而“無牙”就是“無齒”,“無齒”的諧音就是“無恥”了!
“張哥,事到如今,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田文建點上了香煙,苦笑著說道:“其實我跟你沒什么兩樣,沒有編制、沒有職務(wù)、甚至都沒有勞動合同,都是可以隨時放棄的棄子。”
“吱!”隨著刺耳的剎車聲,白慧茹把面包車再次停到了高速公路邊,并迅速回過頭來,急不可耐的問道:“小田,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如果連你都沒有職務(wù),那我們又算什么?”
正如白慧茹所說的那樣,在J省分社廝混了三年多的田文建,儼然成了人們心目中的正牌記者。因為他不僅常穿著華新社馬甲參與省級會議的新聞報道,不但J省各地級市的書記市長們都把他待若上賓。甚至連國家領(lǐng)導(dǎo)人來J省視察時,都能看到田文建背著照相機拍攝的身影。
長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從事新聞行業(yè)的也不一定都是記者!
媒體中有記者之實,無記者合法身份的大有人在。如果非得搞個明白的話,你會發(fā)現(xiàn)全國專職媒體人里,“假記者”的隊伍應(yīng)占到三分之一以上!
以央視那個新聞巨無霸為例,其龐大的采編制作隊伍中,有正式編制的比例非常小,大多數(shù)都是臺聘部聘的記者,這些記者中有記者證的人又有多少呢?但那部分沒有合法身份的“假記者”,卻是央視的主體。
《江城晚報》、《江城都市報》那些市場化程度越高的媒體里,“假記者”的數(shù)量越多;反而一家以收紅包享譽業(yè)內(nèi)外的法制類報紙,包括拉廣告的搞發(fā)行的在內(nèi),卻人手一本署發(fā)記者證。
毫無疑問,田文建就是正規(guī)單位中“假記者”的一員。很可惜不管他做出多大的努力,依然無法獲得一張全國通用的藍本。現(xiàn)在出了這個事情,必然會給田文建的個人記錄留下污點,這就意味著他今后再也無法繼續(xù)從事這個行業(yè)了。
“白姐,你親眼所見的,不一定都是真的!”田文建苦笑著搖了搖頭,接著說道:“事到如今,說什么都晚了。我們還是想想辦法,自求多福吧。”
識時務(wù)者為俊杰!老殲巨猾的張無崖顧不上跟田文建算賬了。要求老婆立即開車之后,手忙腳亂地開始焚燒群眾上訪資料、記者證和介紹信。
見一片片灰燼面包車里飄了出來,從兩省交界的高速收費站,就跟上他們的桑塔納轎車突然拉響了警笛。
“……我姐書桌的第二個抽屜里有一張銀行卡,密碼是我姐的生曰,應(yīng)該夠你爸疏通上下關(guān)系了。姐夫,我現(xiàn)在就指望你了!”看著后面的桑塔納轎車追了上來,田文建終于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