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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最后那張紙上的墨跡還未曾干,地上零零散散地撒了一地的紙,盡數(shù)寫的都是《蒹葭》,只是人卻不在。那字俊得有些秀氣,卻又不乏宏混的氣息,畢竟是出自男子手筆,再是如何俊秀都隱含著男子的灑脫。
荀漠矮下身去,一張張撿起撒了一地的紙張。他一遍一遍翻閱,不過是同一首詩,眸色變幻萬千。
看著那些揮灑得不太豪放的字,卻是字字用心,最后久久地愣在那處,失了神。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在水一方……”他目光穿透了宣紙,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在那里,他仿似又看到那個溫婉又倔強的女子。
縱兮一直說他不夠了解那個女子,他如何不夠了解,不過是溫婉又倔強而已。他想,其實縱兮也是不了解她的,若是了解,他又怎會一直認為她心中的那人是寧梧?
明明兩個人心里都不能再容得下別人,卻是各自倔強得不肯說出來,他們這是在等待什么?誰都不能成為誰,心里的話,總是要出來,別人才能明了,憋在心里,金口難開,如何能夠?qū)蓚€人的心放在一起?
忽地,荀漠嘴角勾起一絲似有若無的笑,目色變得清明起來,再次從遙遠的的方回了神。
他抖了抖手中凌亂的宣紙,將它們疊好,放在案幾上,順手用硯臺將他們壓住。動作極其輕緩,手指最后落在硯臺上,久久不再移開,仿似壓下去的不是紙張,而是滿心的相思。
他的相思,究竟是真是假?
這些年,長姐過得可好?
他待她可好?
她可真的幸福?
那一日,荀漠拿著家書趕回家,見到的是一襲紅妝的瀟湘。
荀瀟湘,這個被洵夏人稱為最為賢惠淑德的女子,十六歲時曾在一個時辰內(nèi)寫出兩篇風格迥然的《大歌賦》,一篇溫婉柔情,一篇豪情萬丈,其才華學識一時之間令天下男子瞠目。只是可惜,卻是女人身,終不能為官為侯。
就是這么個才德兼?zhèn)涞呐樱瑓s是久久不能嫁出去,上門提親的都踏破了門檻,皆是被推阻了回去。外人皆道,或許是這個女子太過優(yōu)秀,一般的男子早已不能入她的眼,是以久久不能出閣。
然則,實情如何,這天下恐怕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吧。
即使是他荀漠,時至今日,也不能解說這里面的因因果果。
他一直以為,他的長姐是深愛著那個一生只為權(quán)謀的男子,卻不曾想,原來,那些感情也都是假的。時間真的可以淡化一切,即使愛得那么深徹,要為其生要為其死的,卻依舊也是經(jīng)不起時間的侵蝕。
這或許不能夠責怪瀟湘,女子,到了那個年紀,自然是要出嫁的。久久等不來自己心愛的男子提親,再好的性子,也該是消磨旦盡了。那個女子,他的長姐,從尚未含苞等到時過境遷,正常人家的女子早該兒女成群了,而她卻是換來了望眼欲穿。
十年,整整十年,十年的等待。
是以,是絕望了。
是他不配擁有如瀟湘這般的女子,那個女子曾經(jīng)是那樣的深愛著他,到終了,一旦死心,也便真的是心如死灰了。
嘴角的笑意漸漸斂盡。
那一日,他匆匆從槐陽城趕回家,那是他自從入住槐陽城后第一次回家,是為了他的長姐瀟湘。
十里紅妝,漫天漫地的紅色,杯觥交錯,連水酒印出來的顏色都是紅。
她一襲紅妝,這個她一生中最為美麗的時刻,然而這個女子卻并沒有多少的喜悅,嘴角淺淺地笑意,說不上歡喜,也談不上悲傷,是恰到好處的新娘子的愉悅。
新郎是那個叫蒼堇云的男子。
蒼堇云,是個溫潤的男子,他總是淺淺地笑,舉手投足間都是謙謙公子。如玉的公子,仰慕了瀟湘十余年,瀟湘愛了那個男子多少年,蒼堇云便是愛了她多少年。
蒼堇云這個溫柔的男子,他把自己對瀟湘的情感克制得很好。他的感情總是淺淺的淡淡的,不遠不近。他這溫文爾雅的公子從來沒有表達過自己的情感,瀟湘總是說愿意為那個男子去生去死,蒼堇云這個男子雖沒有說過,但是如今看來,這個男子絕對會用實際行動來證明的。
他每每看瀟湘的眼神溫柔得令人窒息,嘴角淺淺的笑,濃郁而克制的情感,想起來都會讓人心疼。他或許是知道瀟湘心中沒有他,是以從來不會拿自己的感情讓她困擾。
想起來,蒼堇云其實也并不討厭,雖然溫文爾雅的模樣總是給人一副虛偽之態(tài),可是在朝堂待得久了,多多少少總會染上陰謀者的偽裝。
然,只要他待瀟湘有七分的真情,那便
也足矣。這人世間哪有多少感情是真的,沒有摻雜任何的別的因素,即使是他荀漠與縱兮這樣發(fā)過誓的刎頸之交,都有著家族利益的干系,何能指望男女之間的情愛。
瀟湘是真的愛他么?
“阿姐。”
他斂盡了眼簾里面的煞氣,上前一把握住瀟湘的手。
那個時候,他荀漠一直堅信他的長姐是深愛著那個一生只為權(quán)謀的男子。然而,她終究是沒有等到那個男子為她準備的十里紅妝,蹉跎了歲月,一場空。
皆道,才女都是心高氣傲的,瀟湘更是才女中的才女,心氣自然甚高。
蒼月柔替蒼堇臣向荀家提親,或許荀家會顧忌蒼月柔的薄面,而他荀漠自是沒有什么好在乎,反正他的名聲也不是很好,便就不差這么一件錯事了,他不會讓蒼家得逞的。
蒼月柔果真是厲害,她狠狠地抽了荀家一記耳光啊!
這記耳光抽得荀家上下竟然連半句怨言都不敢發(fā)!
真是一箭雙雕,明明是準備將荀家死死地踩在腳下,卻還起到了拉攏荀家的態(tài)勢!
任憑他蒼堇云是洵夏雙璧之一,任憑她蒼月柔如何疼愛蒼堇云,他終究不過是下作伶人的兒子,甚至是蒼家都如此不待見他,他拿什么身份地位去娶荀家的嫡長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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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走,不要嫁給他。”他是想,瀟湘從來知道里面的利害,如此一嫁,縱使情深,也終不過是切切實實的一場陰謀。
“阿漠,”瀟湘輕輕撥開荀漠的手,不動聲色地退開一步,薄唇輕啟:“我愛他,時至今日,阿姐終于等來他的花轎,我為何不嫁他?”
如此一言,荀漠怔了良久,他望著一襲紅妝的瀟湘,詫異地說不出話來。紅妝掩去了瀟湘的神色,此刻,他已經(jīng)是捉摸不透這個女子的心。
然而,如此一言,天下人卻是明白了因果種種。
皆道是這個女子的眼光過高,提親的人那么多,她終究沒有把自己嫁出去,原是沒有等到自己想等的人。細細想來,這些年提親的人中確是沒有今日這位溫文爾雅的新郎。等了這么些年,怕是早已等急了,又因著自己是女子,放不下身段去給他提親,是以錯過了韶華。如今終于等來這個男子的十里紅妝,如何不嫁!
“你不會幸福。”
荀漠近了一步,他的目光掠過一旁的錦袍男子。這個男子竟還能如此面不改色地在此相祝,他的心里難道除了權(quán)勢天下,就真的不能裝下別的,那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么?!
而瀟湘待他的情是那樣真切,拋開了人世間一切桎梏,只為與他相伴。他不相信瀟湘輕易變志,他是想,縱使她得不到那個錦袍男子的十里紅妝,也不可嫁與他人。瀟湘心里有他,即是孤獨終老,也比嫁作他人婦好。
“阿漠,”瀟湘牽了蒼堇云的手,雖是看不見她的神色,緩緩開口,吐字輕柔,聲音里有著隱隱的笑意:“你錯了,兩情相悅自是幸福的。”拉著堇云的手不經(jīng)意地緊了緊,默了默。道:“記得小的時候,阿漠總是很聽話。后來長大了,也就不聽話了,這些年你可沒讓長姐操心,今日是長姐的大喜之日,阿漠難道也要鬧上一鬧?”
一語便是驚醒了夢中人,是該鬧上一鬧的。
瀟湘意思,他是明白了。她說他小的時候聽話,經(jīng)過歲月,他變得不再聽話。人總是會變的,所謂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那是假的。人終究經(jīng)不起時間的摩梭,又怎么能指望飄渺的男女情愛?
瀟湘是在說,她變心了,不再愛那個錦袍男子,她愛的是她的丈夫。
怒不可遏。
一個女子,等待一個男子,等了十余年,旦夕之間便是決定下嫁他人。她的長姐定是愛得心灰意冷,再也經(jīng)不起歲月的蹉跎。
十年的韶華,這十年,蹉跎的豈是她一人的歲月!
云清,真是該死!
瀟湘的事情從來沒有隱瞞過荀漠,荀漠一直都知道自己的長姐愛著這個錦袍男子。他一直覺得云清太過冷森,城府甚深,不是瀟湘的良緣。只是瀟湘是如此地深愛著他,他也便沒有什么可說
最初的最初,他荀漠亦是看好他云清的,他既然是自己的長姐心中的人,自然要看好。
只是,一日無意間發(fā)現(xiàn)這個男子五更時分從瀟湘的閨閣出來,他便是討厭他了。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私下里聽得他的長姐絮叨了好幾年對這個男子的傾慕。只是,卻從來沒有從瀟湘嘴里窺得這個男子一言半語的承諾,或是情話!
是的,在那樣的不為人知的歲月里,這個男子從來沒有給過瀟湘只言片語的承諾。
然而,他卻是這般地欺負著他的長姐,絲毫沒有顧忌一個尚未出閣的女子的名聲!
幸而是荀家做事嚴謹,否則,荀家的聲譽早就被他們姐弟二人搞得一塌糊涂。外人皆道,娶妻要娶像瀟湘這般地女子,溫婉賢惠,且具才華,有這樣的妻子,乃是三生有幸。殊不知,他的長姐乃是天下最為
離經(jīng)叛道的女子!
每每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是看到那個錦袍男子出入瀟湘的閨閣,入夜而來,晨起而去。只是瀟湘愛得那樣慘烈,稍加反對,她便是以死相逼,荀家上下也阻止不了如此事態(tài)。那個男子,那個高高在上的男子,總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清冷得令人悚然,荀家見不到他的意圖,更是不能開口。
“我不看好他。”
嘴角抽笑,張了張嘴,他絲毫不掩飾那個時候?qū)ιn堇云的排斥,倒不是真的因為看不中他的身份地位,只因他覺得這是蒼家借著他來打壓荀家,死死地把荀家踩在了腳下。
話落,便是抽了劍直劈向蒼堇云。
這個如玉的公子自然沒有料到他荀漠會突然出招,他的長姐執(zhí)意要嫁,他本不應(yīng)該有所異議。
“噌——”
一生脆響,劍勢陡然改變了方向。
出手的是一旁的云清,情急之下,他擲出了手中的酒樽!
嘴角的笑意便是盛了盛,那一劍,于荀漠而言,本來要的就不是蒼堇云的命,而是他云清的命!
他如此待他長姐,十年的相伴,終究只換來這個男子的沉默。如果不愛,說出來也無妨,只是他的沉默,消耗了那個女子半生的歲月啊!
蒼堇云也是個可憐之人,因著云清的沉默,瀟湘一等便是十年,而他蒼堇云等待的又何嘗不是十年的時間!
蒼家的親事雖不如人意,蒼堇云終究無辜無罪,他荀漠再是不喜歡蒼堇云,也不會要了他的命。
他找不到可以見光的理由來對云清下殺手,是以只能選擇了蒼堇云。今天這個日子,有他云清在場,他斷斷不會允許他荀漠做出什么有傷大雅之事。
是以,他料定他會出手!
他素來名聲不好,天下不是都說他性情乖張么。這倒也好,索性就徹底乖張暴戾一次,乘著怒火中燒,也管不了他云清到底是何身份地位了。
劍勢轉(zhuǎn)得太快,眾人是以為這荀大公子惱羞成怒了,竟在頃刻之間將矛頭指向了長公子云清。
冷劍直撲面門,云清似是早就料到一般,只是微微一側(cè)身,伸手夾住迎面而來的冷劍,順手一拉一推,便是將劍擋了回去。
情勢陡轉(zhuǎn),賓客尚不能反應(yīng)這其中的轉(zhuǎn)向。
只見云清一個縱身便是掠出了大廳,落在了庭前。
荀漠緊追而上,他今日勢必要為瀟湘討個說法,他云清心中有數(shù),那是正好,否則也不能真正出了這口惡氣!
眾人追出來的時候,云清背著身子,看不清他的神色。
劍沒入身體,從胸膛貫穿。
四目相對,云清的情緒自然不能逃過他荀漠的眼睛。當劍沒入身體的時候,他看到了他眼底的釋然。前后糾纏十余年,今日有他荀漠一劍,從此也便是兩清了。
云清淺淺地笑。
那是荀漠第一次見到這個表情單一的男子竟然會有第二種表情,他的眼里再沒有了不為人知的陰霾,是真的釋然的笑。
那一刻,荀漠有些許的閃神,這個素來森冷的男子,笑起來的時候竟像極了云縱兮!
荀漠緊抿薄唇,這個男子是真的沒有把瀟湘放在心上,十年的情意終究是錯付了郎君。那一劍,旁人沒有看清楚,他荀漠自是清清楚楚。不是他荀漠的武功已經(jīng)精進到足以在兩招之內(nèi)擊敗云清,而是云清自己生生承下這一劍,沒有躲閃,冷眼旁觀。
瀟湘靜靜地立在原處,沒有絲毫的動作,只是掀了紅蓋頭有些驚恐地望著這瞬息萬變的一幕,沒有慌亂,也沒有絲絲的心疼。
首先出來阻止的是蒼堇云,這個溫潤的公子失了色,他是斷斷沒有想到他的大喜之日會見血。
當荀漠的目光越過云清,落在蒼堇云身上的時候,一處的瀟湘瞬間慌亂了神色。只是剎那的目光交錯,劍來沒有完全抽出云清的身體,瀟湘便是撲了過來。
掀起的蓋頭緩緩落下,珠釵落了一地。
她像是炸了毛的獅子,戒備地望著自己,那一刻她眼里看到的怕不是自己寵愛的弟弟了,而是準備殺死自己丈夫的仇人!
她將蒼堇云擋在身后,十指相扣,雖是沒有言語,他荀漠卻是看清了一切。
那一瞬,荀漠抽了抽嘴角,終究沒有笑出來。他望著自己的長姐,神色變換萬千。這個在年輕的時候,總是說著要為那個錦袍男子去生去死的女子,這一刻卻是甘愿為別的男子去生去死。而那個男子的生死,絲毫不在她的心上!
真是可笑,時間果然可以改變一切。
斂了神色,收了劍,拂袖離去。
轉(zhuǎn)過墻角的時候,他似是看到那個紅妝女子緩緩向云清跪下,請求他的原諒。而云清是真的沒有再追究,外人道是云清的大度,卻不知那一劍抹滅的是一個女子待他的幾十年情分,從此兩不相欠,算是清了。
扣在硯臺上的手指已是指骨分明,蒼白得有些可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