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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淚蜿蜒,燈火微微顫動。
“哎……”
縱兮撫了撫眉心,望著桌上因這一筆輕顫而廢去的海棠圖,緩緩嘆息。夜已深,心卻不能寧靜,眉心冷冷的涼意沁進眉骨,揪得整個人都發寒。
縱兮拎著玉筆,一時之間散了神思。筆端浸蘸的紅墨“噠”地落下一滴,瞬間在宣紙上化開來,宛如盛開的紅色海棠,嬌艷欲滴。然而,因著來不及盡數化開,一小股紅墨順著衍化成形的海棠花瓣蜿蜒而下,乍眼一看,仿似血淚!
“哥哥,我詛咒你……”
那一霎,一個聲音印入心里,猛地將神思外游的縱兮拉了回來。一入眼便是撞上海棠上留下的血淚,縱兮陡然一顫,手中的玉筆“啪”一下落在宣紙上,浸染一片嫣紅。
盛開朵朵血蓮,哥哥,我詛咒你,你世世送我輪回!
這個女子的聲音,飄渺而空靈,彷如天際傳來的風聲,穿越了亙古洪荒,滄桑得失去了生氣。
你世世送我輪回……
你世世送我輪回……
你世世送我輪回……
“桑汐!”縱兮的目色一沉再沉,不祥的預感籠罩在心間。
“公子?”一聲輕喚,桑汐隨時候命。這個男子,是云清留在身側的男子,若非立場敵對,此人委實算是可信之人。
“風玉可有回來?”藏在袖間的十指緩緩扣緊,這個問題他不該問的,只是不寧的心緒是他迫切想要得到安心的答案。
桑汐蹙了蹙眉,瞳孔微微收縮,他一眼掃過縱兮桌前的宣紙,原本價值千金的一幅大作,此刻因著紅墨的潑灑,凌亂了絕美的紋案。原本栩栩如生的海棠,此刻仿似被潑了鮮血,刺得眼眸生疼。
今日寧家人傳來消息,寧家看上了槐陽城的槐花釀,意欲與槐陽城城主洽談這筆生意。公子兮派出了風玉,與之隨行的還有子衿苑的那位阿衿姑娘。
寧家選的地點是京都,風玉午時方才從槐陽城出發,此刻定還在去的路上。然而,縱兮卻是問他是否已然回來!
桑汐的目色暗了暗,瞳孔再次收了收,隱約覺得其間有事發生。
“公子是在擔心衿姑娘吧?”桑汐斂去警惕的神色,緩緩開口:“有風玉在,公子盡可放心。”在這府上,子衿生活多年,兩人之間雖是寡寡淡淡,然而有心人終究還是可以看出些問題。雖然子衿與縱兮在名義上是先生與學生,縱兮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關切近些年越發明顯,桑汐早已開始懷疑這位公子的龍陽之好。
做得再好,終究是有破綻的。
縱兮斂著眉目沒有否認桑汐的話,風玉名義上乃是受命前往京都與寧家人洽談生意,實際上乃是護送蒼堇云前往靈月塔,準備將瀟湘救出來。依著縱兮的心思,他是不允許子棠出門。只是想著云清或許會有大動作,便是把她支了出去。寧梧不會放著她一人在外面,身邊有寧梧和風玉,應該是安全的。
只是,這眉心跳得厲害,縱兮還是不得不擔心。
“公子……”桑汐斂了斂目色,到口話終究不能說出口。云清一直在等待一個結果,怕是他即將等來他想要的結果。只是,這樣的結局太過凄慘,即便他一個外人,看著都不禁心疼。
“這些年,她還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視線。”縱兮淺淺地笑,伸手拿了鋪展在桌上的宣紙,揉作一團緊緊捏在手中。
桑汐微微一怔,立即反應過來縱兮的話意。先前沒有回應算是默認,此刻,這個素來有龍陽之好的男子竟然公然對外人承認他對那個女子的重視!
“公子不必擔心,衿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不過是出門洽談一樁生意,不會有事?!鄙O珨恐酆煟械拇鸢负糁?,走到如今這一步,這個男子終于是要攤牌了。
“桑汐……”縱兮嘴角挽起一痕淺淺地笑意:“你就沒有什么要問我的么?”
桑汐抬眼靜靜地與縱兮對視,這個男子掩去女子柔媚的時候,與云清幾乎是從一個模子里面畫出來的。尤其是眉角眉梢處隱著淡淡的疏離與漠然,他們都對這個人世有著莫大的戒備。
“公子身子弱,應該好生休息。其他的事,待公子的身子好起來再說也不遲?!鄙O拿寄渴嬲归_來,因著所有的真相即將浮出水面,他反是有種塵埃落定的淡然。
“桑汐出不了這個槐陽城,公子放心便是?!边@個嚴謹的男子,此刻放下謹慎,嘴角勾著淺淺的笑,倒是一改昔日的木訥。若是讓荀漠瞧見了他此刻隨意的神色,定是要吐血三升的。
“呵呵,”縱兮輕笑出聲:“云清選的人,果然不容小覷?!鄙O珱]有話要問,不是全然知曉,但是依著桑汐的為人,他定是猜到八九分。
自從蒼堇云入住槐陽城,云清的人便是出不了槐陽城。這些日子,槐陽城只許進不許出,即便是桑汐和蘭舟這樣的高手,若要出得去槐陽城,也是要留下性命的。
桑汐不是沒有嘗試過,幾次暗中離去,皆是被悄無聲息地堵了回來。
人家說孤隱城乃是一座鐵城,因著地形的緣故,有一人當關萬夫莫開的勢頭。然而,如今的槐陽城誠然亦是一座鐵城,恐怕他云縱兮若是不許進,連一只蒼蠅也飛不進來的。
“外人皆道公子才智天下無雙,今時今日桑汐總算明白這個道理?!鄙O峡v兮的眼眸,漆黑的眸色之下隱隱地閃動著幽藍之色,只是稍稍對視便令人莫名地心生寒意:“公子忍了二十余年,花的是大力氣,‘空城’與‘滿城’做的如此不動聲,這天下恐怕也只有公子一人能夠辦到?!?
桑汐所言不虛,整個槐陽城在這二十余年間經歷一次‘空城’與‘滿城’。所謂“空城”,即是清空城池,這些年,他云縱兮將槐陽城的原住百
姓一個個皆搬出了槐陽。當然,搬出去自然也要有人填進來,他在云清的眼皮底下耗費了近二十年的時間將一城的百姓換上了自己的人,這也就是所謂的“滿城”。
桑汐自從第一次嘗試走出槐陽城沒有成功,他便是知道,這個槐陽城里面再沒有一個尋常的生意人。這些表面做著生意的商人,私下里皆是以一敵十高手!
如此陣勢,真是令人驚駭!
“只是屬下不明白,這么多年,長公子明著暗著放在公子身邊的人不計其數,公子竟然從來沒有讓臣下看到破綻。這一點,著實不易?!鄙O珨肯卵酆煵蝗タ纯v兮的眼睛,隱隱閃動的幽藍之色,不僅寒意滲人,更帶了幾分魅惑,一眼望進去便是令人失了方向。
縱兮的笑意盛了盛,這個問題桑汐終究還是問了出來。
“你聽,外面起風了?!笨v兮微微仰著頭,側耳傾聽外面的風聲。
與其說聽的是風聲,不如說聽得其實是銅鈴聲。滿城的銅鈴,只要風輕輕一過,便會奏起宏混的音律。
“這銅鈴聲你可能聽出端倪來?”薄唇輕啟,縱兮緩緩吐字。
桑汐又是一怔,寒著眸子與縱兮對視,只是一剎,繼而明白過來。不禁癡癡笑出聲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人家皆道,這公子兮因著思慕長公子,為解相思在這槐陽城掛滿了銅鈴。孰知,這滿城的銅鈴竟然是用來傳遞信息之用!
“公子果然是有心之人!”這巧奪天工的設計,配上槐陽城每個角落的暗衛,一旦風吹草動,信息便會通過銅鈴以最快的速度到達他云縱兮的手中,堂而皇之卻有不動聲色,真是令人嘆謂!
“是云清教得好,兄長為人如此謹慎,做兄弟的自然不能太遜色?!笨v兮嘴角勾笑,染上莫大的嘲諷,沁出幾分凄然。
桑汐頷著神色,緊緊抿著薄唇,不再擲詞。風玉是他云縱兮的人,這一點毋庸置疑,否則此刻他云縱兮決然不會放風玉出城。此趟風玉的目的是京都,既然風玉是云縱兮的人,那么此趟京都之行必然也不是簡單地洽談生意。
至于去做什么,似乎已然不重要,關鍵是桑汐知道,他云縱兮已然反了云清。
而所有在槐陽城的暗衛,此刻誰也出不了槐陽城!
“桑汐,”縱兮笑得是一慣的溫柔:“我從來不喜歡殺人,能讓他們活著待在這里,我盡量讓他們活著。只是,如果他們真的想死,我也定會成全。是以——你還是要掂量好接下來你每踏出的一步。”
桑汐沉了沉目色,應道:“公子良善,您的能力臣下見識過,臣下自當轉達您的話?!?
這些年,在槐陽城,許多記憶都是空白的,腦子里的東西斷層斷得非常厲害。有些畫面,突然間便被截斷,像是被人生生剝奪了一般。他曾經不明白怎會如此,現下縱兮一提點,他便是確定,那些空白的記憶里面定是他發現了端倪,是以被人抹去了。
而能夠做到這些的,大概只有眼前這位看似病入膏肓的男子吧。這個男子的眸色有著不一樣的光澤,在這西云大陸,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這樣身負靈異的巫師了。
縱兮按了按眉心,那里的寒意冷到刺痛,這是大兇之兆,迫在眉睫!
“如此,你且退下吧。”縱兮拂了拂袖,他往椅子里面縮了縮,因著眉心的疼痛,精神有些頹廢。
“公子!”
只是一個低眉斂目,桑汐陡然一聲厲喝。
縱兮驟然起身,抬眼間眼前一黑,只聽得“砰——”一聲,一丈之外的桑汐儼然狠狠地撞擊在桌子上!
“桑汐!”縱兮一把扶住撞在木桌之上的桑汐,目光陡然一沉。只見桑汐手中緊緊握著一支羽箭,羽箭的箭頭閃爍這明黃的火光,桑汐陡然一握,竟然沒有握住箭身,只能憑借內力死死地抵擋住羽箭沖進來的威勢!
“此處危險!公子快走!”桑汐一把推開縱兮,因著身后的力量驟然撤退,桑汐整個人連著木桌再一次向后撞了去。
“砰——”
“噗——”
強大的力量在頃刻間粉碎了桌椅,羽箭“呲”一下劃破手掌貫入胸膛,桑汐立馬被生生逼出一口鮮血。
縱兮目色一沉再沉,緊接著方才聽到懸在屋外的銅鈴聲大作。
這速度居然跑在了銅鈴之前!
縱兮輕輕轉動食指上的指環,扣動十指,結出一個奇怪的手印,引入桑汐的胸膛,想要為他緩解這一箭的傷害。方才那一箭,或許桑汐看不出端倪,然而他云縱兮不會看不出,明黃的火焰之中跳動著隱隱的綠光,很明顯是滲入詛咒的。
是以,這一箭是沖著他云縱兮來的!
“公子你快走,不要管我!”只是須臾,桑汐臉色儼然蒼白如紙,一股黑氣從胸口竄入腦門,集聚在印堂之處。
“一起走!”縱兮寒著臉,退卻慣常的溫柔,來者不容小覷!
桑汐張了張嘴,還想說些什么,卻被縱兮一把扶起,眨眼間已來到門處。
這速度……
桑汐來不及多想,陡然抬眼,數十支羽箭已至眼前。桑汐大駭,一支羽箭足以要人性命,這么多,如何躲得過去!
縱兮蹙了蹙眉,單手結印,狠狠推出,來者竟然懂得陰陽之術!
因著縱兮的結印,飛沖而來的羽箭被生生阻隔在半丈之外。然而,情勢卻不容樂觀!
凌空的羽箭仿似一股無形的力量狠狠地推動,一寸一寸刺破結印,大有破殼而出直沖面門的趨勢!
漆黑眼底的幽藍緩緩升起,指環上的寶石泛著冷冷的光澤,滄海藍的顏色交相呼應,漸漸鋪成了整個結界。
“呵呵,”縱兮輕笑出聲:“怕是此次想走也走不了了。”
“公子,我擋在前面,你可以沖出去!”桑汐一把掙開縱兮,一挺胸,準備將自己送出去做箭靶。
“沒用!”縱兮一把扣住沖出去的桑汐:“一丈外已然設下了天雷咒,他們是沖著我云縱兮的來的!”眉心一直疼痛,原先以為會是子棠有危險,卻不想來者直接沖著他云縱兮。
天雷咒乃是上古流傳下來的惡毒之咒,傳說上神會用天雷咒來懲罰人世間作惡多端之人。天雷咒一旦啟動,若非死亡,絕不可能停下。其威力非一般咒語可以比擬,以明黃之火為引,勾動天地之雷,焚以電閃之火,不死不滅。
只是這天雷咒自從上神自滅于星辰殿,再無人會使用此咒。古書上記載也只是對此咒做以簡單描述,并沒有天雷咒的啟動咒語。
而來者竟然使用了天雷咒!
是那個叫陽鉞的男子?!
縱兮瞳孔緊縮,滄海藍陡然收入瞳孔,眼眸一下子亮得駭人!
目色一沉再沉,縱兮一把將桑汐拉到身后,隨即一伸手咬破食指,一滴血從指間飛出懸于半空之中??v兮伸手一點,“?!币幌拢握ㄩ_來,蓮花香也隨之炸開來,氤氳于幽藍的結界之中。
縱兮用咬破的食指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度,一路懸出鮮紅的血珠,蓮花的味道陡然濃郁起來,被阻在半丈開外的數十支羽箭瞬間顫動不止!
“以蓮之血,用我之名?!笨v兮雙手結印,微微斂目,薄唇微啟,吐出咒語。
只是少頃,他霍然睜開雙眸,幽藍之光“唰”一下鋪張開來:“去!”他伸手一指,血珠抽絲成線飛竄出去。
如針一般的細絲分散而去,直沖羽箭。細絲自羽箭箭頭鉆入箭身,那一剎,羽箭顫動得更為厲害,仿似要爆裂開來,扯動得連整個結界平滑的界面出現褶皺,似要被撕破一般!
“破!”
縱兮陡然張開手指,隨著他一聲凌厲,只見羽箭顫動得幾近抖動!
然而,只是一瞬,話音剛落,只聽“啪——”一聲,數十支羽箭齊刷刷爆裂開來,如沫一般的碎屑四散。
“呲——”
縱兮微微蹙眉,一片未被粉碎的鋼片劃過臉頰。只是尚未待傷口流血,被劃出的血痕便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恢復如前。
“噗——”
身后的桑汐再次嘔出一口血,縱兮快速轉身,一把抓起身側斷裂的桌木,二話沒說,拂手一起,便是在手腕處落下一道傷口。縱兮按住傷口,不讓它自動愈合,鮮血成股而下。
“桑汐……”
話未出口,“轟”一下,桑汐嘔出的一口血陡然燃燒起來,火苗蹭起半丈有余!
縱兮立馬閃身,再定神,已然為時未晚。
桑汐胸口,羽箭沒入的地方,那一抹明黃在體內隱隱跳動,愈發明顯,愈發擴散,大有沖破肌體,焚體而出的趨勢!
桑汐捂著胸口,冷汗如股流下,臉色蒼白得駭人,身上的血脈漸漸呈現出來,血管之中同樣跳動著明黃的火焰。此刻,他肌體收縮,只是片刻,原本俊朗的男子已然宛如一具枯死的干尸!
“公子,長公子才是……”
話未說完,胸口的明黃之火陡然竄了出來,口中一腔熱血未待噴出便燃起了熊熊烈火!
縱兮別過頭去,斂下眼簾,不忍去看這一幕慘烈。這樣的焚燒,即便沒有見過,也全然知道是如何一番光景。烈火漫及血脈,有血有肉之處便是明火棲身之處,火苗自體內竄出,焚盡血肉,最后連尸骨也會化為灰燼。
這個男子在他身側待了近十年,雖然是云清的人,卻也待他甚好。他是云清分派過來照看他的人,這些年他一直默默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生死當前,他全然沒有絲毫的退縮。這一刻,他終于為著他云縱兮走到了盡頭。
這個男子是值得敬重的男子,活得認真拘謹。然而,誰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下場。
“轟——”
雷聲自頭頂炸開,桑汐身上的火苗竄起來,勾動房頂的天雷,引成一條綠色的火線劈開屋頂。
只是一瞬,明黃的火焰順著綠色的引火線爬上了天際。
“噼啪——”
閃電與雷聲同在,轟轟烈烈,連綿不絕?;鸹ㄕㄩ_,燃起漫天的火焰。
縱兮嘴角勾起淺淺的弧度,天雷陣已然完全啟動,外面的人進不來,里面的人再也出不去。幸好把子棠支了出去,否則此刻定是兩人雙雙受困。
這一震,徹底震醒了整個槐陽城。
這個時候,寧桐在碧淵,寧梧去了京都,荀漠守在邊境,子棠出了城。
暗衛被阻隔在一丈之外,無法沖破天雷咒的結界。隔著火光,縱兮遠遠地望著結界之外的人,那里全然亂了陣法。
慕梨拎著含光直沖而上,巨大的沖擊力將她一次次反彈回去,她卻始終不死心,反復砍著空中看不見的一道屏障。
暗衛陡然從震驚的中清醒過來,這一次便是死也該沖破拿到屏障,救下他們的主子!
于是,一個個暗衛前赴后繼地沖上前去,意圖砍出一道闕口。
“退下!”縱兮靜靜開口,若是劫,這一劫怕是逃不過的。只是他們如此的行為,根本不足以撼動這個陣法,力量倒是反會被陣法所噬。
明黃的光色照亮了整個夜空,槐陽城亮如白晝?;鹕橘朐诳v兮的書房,蔓延了整個寢殿。天際的閃電一下一下地勾動著綠光,與明黃的焰火連成一片,雷聲在周遭轟炸開來。
縱兮手中結印,運用靈力支起即將崩塌的大殿。
然而,這終究只是徒勞,逃不出這個陣法,即便不被垮下的房屋壓死,最后也會被天雷焚燒。
這是無法躲過的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