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槿口中的“寒舍”是現時樟城街知巷聞的第一大莊園,建于兩年前,取名美人莊。
見到岳旻被伊世攙扶著走出馬車,抬頭定定地看著莊門橫匾上那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時,舟槿忍不住笑問:“師姐認為這名字取得怎樣?”
“俗不可耐。”岳旻淡淡地評價。
“我就知道師姐一定會這樣說。”舟槿捂著嘴唇笑得愉快。
穿過草木凋敗的前院,繞過九曲十八彎的廊道,從東廂走到西廂,岳旻的氣息絮亂得如狂風過境的枯葉。
兜兜轉轉再次回到大門前院時,伊世轉過頭來詢問似的看向舟槿,舟槿卻用詢問的眼神看向岳旻。
“師姐剛才已經繞著莊子漫步一圈,可有看得入眼的房間?”
岳旻氣結,一口氣差點喘不過來,捂著胸口拼命咳嗽,伊世連忙輕輕地拍打著她的背。
“寒舍簡陋,比不得師姐住慣了的豪門華宅,還請師姐海量汪涵,屈尊降貴,挑一間勉強順意的將就住下。”
如果這里還叫簡陋的話,就沒有什么地方稱得上華貴了。
“既然師妹讓我來挑,那我就要東廂第二間房。”
岳旻咳嗽過后,蒼白的臉頰回復了一點血色,細長的鳳目微微潤濕,清亮澄明。她說完這話后,立刻目不轉睛地留意著舟槿的神色,仿佛能夠預先知道對方一定會露出不一樣的表情。
果然,舟槿微愣一下,似乎想不到岳旻會看中那個房間。
伊世心直口快,未等主人開口便先呵斥道:“大膽,那是莊主的臥室,豈有讓你入住之理!”
岳旻不出聲,瞇起雙眸閉目養神。被折騰了這么久,她早已手腳乏力,身心俱疲,此時此刻,連動動嘴皮都覺得費勁。
舟槿倒不以為意,擺擺手示意伊世不得無禮,然后笑瞇瞇地吩咐道:“貴客遠道而來,一路風塵,想必已經累了。伊世你快送她到房里休息,記得要好生伺候。”
“是,莊主。”一聽到“送”字,伊世立刻會意,仍舊像之前將岳旻“送”上馬車那樣如法炮制,輕輕松松地橫抱起那具纖瘦虛弱的身子,大步流星地往東廂走去。
岳旻只感到迷迷糊糊間,自己被放到了柔軟的床褥上,不一會兒便有人利落地解開她的衣服,用熱水擦拭腰上的傷口。做這些事的人非常體貼溫柔,每當她因為疼痛而皺起眉頭時,擦拭的力道總會放緩放輕,那人甚至會孩子氣地對著傷處吹氣。岳旻幾次想睜開雙眼看看是誰在身邊,但眼皮卻沉重得像灌了鉛般,怎么也撐不開。
不知過了多久,有腳步聲由遠而近,直至床邊,然后是那把熟悉的軟糯甜潤的聲音響起。
“她怎么樣了?”
“回莊主,傷口很深,普通金瘡藥恐怕不行,需要找大夫診治。”
聽著兩人的對話,岳旻無端地感到一陣失落,原來剛才為她擦拭傷口的人,果然不是她。不過轉念一想,她現在是一莊之主,有權有勢,還養著一幫手下,洗傷口這樣的事情哪里需要她親力親為,更何況,自己憑什么,又算什么?
“那就把楊瀲叫來吧。”
“屬下遵命。”
伊世離開后,房內便只剩下舟槿陪在岳旻身邊,她看了眼放在一旁的木盆,但見赤紅猩獰,禁不住斂去臉上笑意,擰緊了雙眉。
岳旻一直清醒著,只是疲憊得無法動彈,她能夠感覺到舟槿就在身邊,正定定地注視著她無遮無掩的傷口,那般火熱的視線,燒得她的肌膚一陣滾燙。
“真難看。”
聽到這聲嘀咕時,岳旻只覺得心臟猛地緊縮了一下,以為舟槿發現了她裝睡的行為,但很快便反應過來她所指的是她的傷口。因為一陣冰涼的觸感傳了過來,是她的手,不知輕重地落在肌膚上,傷裂的地方頓時一陣劇痛。
“嗚……”
舟槿被這聲□□嚇了一跳,趕緊將手抽了回來,有點不安地問:“師姐,我弄疼你了?”
岳旻此時才感到慶幸,還好剛才為她擦拭傷口的不是她,不然也不知道得吃多少苦頭。
“師姐?”舟槿加大了音量再喚一聲。
岳旻心安理得地繼續裝睡,對她的叫喚充耳不聞。
舟槿見她睡得昏沉,也不好再搔擾,轉身要走開,不料動作過大,竟撞到了盛水的木盆上,“砰”的一聲鈍響,驚得岳旻差點要從床上跳起來。
馬上便有急促的腳步聲凌亂地響起,想必是驚動了外面的手下,眾人紛紛趕來護駕。
“莊主,發生什么事了?”
“沒什么,岳姑娘在睡夢中踹翻了盆子,你們快收拾一下。”
岳旻不禁想起舟槿剛隨師傅上山不久的那段時間,因為頑劣好動,所以總愛制造些惡作劇來捉弄師傅,每次東窗事發后都會將自己一同牽扯進去,或者干脆耍賴將一切罪行推到自己身上。
都多少年過去了,早已經不是小孩子,卻依舊改不了這個壞習慣。岳旻想,現在的她是否還如當初那個小女孩般,在找借口推卸責任時,雙眼總會特別清特別亮。
“莊主,楊瀲帶到。”
“我道小舟只會殺人,什么時候也有了惻忍之心,會救人了?”
“廢話少說,快過來看看她的傷勢。”舟槿的語氣里有著一絲顯而易見的焦急,關切之情溢于言表。
楊瀲略微詫異地看了舟槿一眼,卻沒說什么,直接走到床前探視傷者。
“是燕支所傷?”楊瀲又是一驚。
舟槿揚起一抹燦爛的笑,玩味地看著她道:“正是我用愛劍刺傷的,如何?”
楊瀲撤去臉上的驚疑之色,似笑非笑地望向那道猙獰的傷口,“嘖,深可見骨,想必小舟下手的時候沒有絲毫留情,既然一心將人置于死地,現在又為何要我出手相救?”
“這是我的事,你管不著,你現在要做的就是替她療傷,別的不要多問。”舟槿在楊瀲面前絲毫不擺莊主的架子,就算話語強硬霸道,但卻不像命令,更像是撒嬌。
楊瀲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果然不再多言,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岳旻身上。
伊世似乎已經很習慣當楊瀲的助手,一個眼神示意便能明白楊瀲需要什么,配合得天衣無縫。
楊瀲替岳旻包扎好傷口,又取過紙和筆開了藥方,遞給舟槿。
“按照上面寫的外敷內服,不消半個月傷口便能愈合。”
舟槿遲疑了一下,接過藥方漫不經心地掃了眼,然后折起來收到袖中。
“如果只是外敷呢?”
楊瀲古怪地瞥她一眼,好笑地道:“那當然就沒那么快痊愈了。”
舟槿點點頭表示已經知道。
楊瀲若有所思地盯著她問:“難道你打算……?”
“伊世,送客。”舟槿笑瞇瞇地打斷了楊瀲的話。
“楊姑娘,這邊請。”
“小舟,容我再說一句。”楊瀲挽著藥箱經過舟槿身邊時,神色一片認真鄭重。
“好,你說。”舟槿想了想,終究點點頭。
楊瀲湊過頭去,在她耳邊輕輕地低念一句,那一句,仿佛咒語般,竟讓舟槿變了臉色,渾身一顫。
伊世本不想聽,但無奈站得太近,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楚。原想著不過是奚落之語,但細細品味,卻也感到一陣心酸。
目送著兩人離開,舟槿獨自出了好一會兒的神,靜了片刻,呆了片刻,又恢復成若無其事的樣子,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替岳旻將敞開的衣襟拉近,扣上紐扣,系好腰帶。到底不是伺候人的料,舟槿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動作異常笨拙,還不時碰到包扎好的傷口,讓裝睡的岳旻備受煎熬。
又過了片刻,伊世走進來小心翼翼地問:“莊主……需要屬下出去抓藥嗎?”
舟槿稍作沉吟,然后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輕慢地道:“你說呢?”
伊世立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神色緊張地回答:“伊世愚鈍,伊世不知道。”
“那就不要自作聰明。”舟槿說,“我需要你辦事的時候,自然會開口吩咐。”
“是,屬下明白。”
舟槿彎起嘴角,露出滿意的笑容。
“下去吧。”
“是。”
岳旻聽著伊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心,慢慢地沉到谷底,落入寒潭,徹骨冰冷。
看來,舟槿并不打算讓她早日恢復。
那般毫不留情地重傷她,事后又找來大夫治療,現在更是故意拖延她的傷愈時間,真是應了剛才楊瀲在她耳邊所說的話。
岳旻第一次恨自己學藝太過精湛,內力修為太好,居然一字不漏地將那句耳語聽得清楚明白。
楊瀲只說了兩個字,何必。
她的心思太復雜敏感,她的感情太變幻莫測,兜著圈子折磨別人,也折磨自己。
何必,何必!
岳旻在心底苦笑,她果然永遠都無法真正了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