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鈺端著湯藥走進客廳時, 頗有點鬼祟地張望了一下四周,楊瀲就靠在居中的太師椅上,見到她那做賊般的摸樣, 禁不住被逗樂了。
“混賬, 那禽獸進去了?”目光觸及楊瀲好整以暇的神色, 伽鈺先是一愣, 轉而生出幾分尷尬, 最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變為了憤怒。
楊瀲招手示意她過來,她躊躇片刻才慢吞吞地挪步, 才走近,便被一只玉手捏住了臉頰。
“說誰混賬呢?”楊瀲輕挑柳眉, 笑容險惡。
伽鈺最恨被人這般對待, 這會讓她生出自己已經淪落為寵物的錯覺, 是可忍孰不可忍,剛想發作, 卻又馬上意識到手上端著滿滿的湯藥,思及舟槿病弱的模樣,心底一痛,終是忍了下來。
楊瀲本是看她剛才的表情猶如走馬燈般有趣好玩才故意逗弄,就是要見到她又氣又怒又無奈的模樣, 不料卻發現她烏亮的眸子瞬間黯然, 哀傷猝不及防地滿出眼瞳, 幾分委屈, 幾分隱忍, 當下竟生出了一絲不舍,松開五指, 將手收了回來,淡淡地道:“藥都快涼了,還不快端進去喂她喝下?”
伽鈺沒想過對方那么輕易便放過自己,很是驚異,瞪大雙眼看了楊瀲片刻,突然將湯藥遞到她面前,別開臉冷淡地道:“你端進去吧,我看見那禽獸指不定還會趕人,小舟必定不高興的?!?
“想不到你平日毛毛躁躁的,倒挺會體貼人。”楊瀲輕哼一聲,臉上看不出喜怒,“不過你體貼得晚了點,那禽獸已經被你罵跑了?!?
伽鈺愣在那里半天回轉不過來,雙眉皺得死緊,不敢置信地問道:“跑了?你是說岳旻已經走了?”
“嗯?!睏顬囉悬c好笑地看著她,“怎么,覺得她不應該走?”
“當然不應該,她走了小舟怎么辦?!”伽鈺氣得臉色發青,幾乎沖口而出。
楊瀲挑了挑眉,不知為何竟覺得心情愉悅。
“這世間,誰還離不了誰?小舟那般玲瓏剔透,自是明白人,你無需替她操心?!?
伽鈺低了低頭,柔順的額發頃刻間垂下來覆住眉眼,然而還是能看到她臉上堅定的神色。
“走得好,走得太好了,以后小舟就由我來照顧,偏不信我伽鈺有哪里比不過那個人!天長日久,小舟總有一天會發現我的好。”
楊瀲只感到心頭倏然發涼,張口想說什么,伽鈺卻已轉過身去,快步走進里間,她只得恨恨地瞪著她離去的背影,暗自咬牙低罵:“你算什么東西,和人家十幾年情分的比,沒長腦子啊,她什么時候拿正眼瞧過你?呆子,蠢貨,笨蛋!”
一時之間,只覺得心煩意亂,剛才的好心情全被不知名的怨憤覆蓋,又恨又惱,無處宣泄。
側過頭,便看見窗外大片的芭蕉葉被風吹得一顫一顫,那些起伏的蒼翠的綠,被晃眼的陽光染上明媚的色澤,鮮活得刺目。
為什么,它們那般美好?
楊瀲踱步過去,伸手將窗門關上。
伽鈺站在房門前發了陣呆,直到聽見里面傳出輕微的衣物窸窣聲才回過神來,推門而入。
舟槿在床上翻了個身,毫無睡意地盯著紗帳神思渺渺。
“怎么不好好休息?”伽鈺先將藥碗放到一邊,扶著她坐起來,順手在她背后墊上枕頭,然后才把藥端到面前,一連串動作暢順得有如行云流水,無可挑剔,無微不至。
舟槿接過湯藥慢慢喝完,舔去嘴邊一點殘汁,原是蒼白干燥的唇,此刻蔓延開淡淡殷紅。
伽鈺接過瓷碗放到一旁的矮幾上,雙目瞬也不瞬地盯著那張清瘦卻動人的臉。
“小舟……”壓抑著復雜情緒的嗓音透出一絲沙啞,伽鈺鄭重而認真地說道,“只要是傷害過你的人,我都絕不饒??!”
舟槿斜斜地靠在枕頭上,慵懶而優雅,點漆般的眼眸泛起輕慢的笑意。
“伽鈺,美人莊現在只是江湖上的一個傳說,它早已不在了?!?
“那又如何?難道你不是莊主我就不能跟隨你了嗎?”
“但我不當莊主的話留著你在身邊又有何用?”
一句話堵得伽鈺憋悶氣脹,心底一直克制著的情感就此爆發,不可收拾。
那些日日夜夜藏著掖著忍著瞞著的愛慕和眷戀,明里暗里都傳遞不出去的繾綣情思,在那個外熱內冷的人眼里,根本不名一文。想起自己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在她面前丑態百出,相形見拙,已知此生無望,云泥之別,遙不可及,癡心,只是妄想,然,就是不可控制地去想,輾轉反側,寤寐思服。
“怎么會無用?她都走了,你一個人不寂寞嗎?”莽撞的言語只因嫉恨,說出口時才意識到有多么多么傷人。
伽鈺自那雙杏眸內看見了飛閃而過的痛楚,如同劃過長夜冷寂蒼穹的流星,璀璨乍現,遺落滿滿空漠。
“還有我呢,小舟?!辟も曅⌒囊硪淼匚掌鹬坶却狗旁诖惭氐氖?,指尖的冰涼微微弄痛了掌心,不敢抓牢,卻又不愿松開。
舟槿轉過頭去靜靜地凝望她片刻,最后彎起唇角,淡淡而笑。伽鈺只覺得心頭一顫,驚喜交加,不自覺地緊了緊彼此交握著的那只手。
“出去。”甜糯的嗓音軟軟地響起,是慣常和風拂柳的溫柔。
伽鈺瞪大雙眼,好半晌才聽明白她話中的意思。
“為什么?為什么我不可以?!”
“出去?!?
“不,我不走,你以前是莊主,我聽命于你,但現在美人莊已經毀了,你什么都不是,別再想高高在上的要求我!”
舟槿的笑容加深了幾分,目光卻是冷冷的,仿若冬日寒潭。
“滾?!?
輕盈的紗帳被勁風撞得凌亂翻飛,起起伏伏,那只被人死死抓牢的手蒼白得毫無血色,陷在一堆柔軟的床褥薄衾中。
伽鈺帶著幾分得意之色咧嘴而笑,自上而下傲慢地俯視著那個被她輕易推到并壓制在床上的人兒,不是不懂得憐香惜玉,而是這樣的場景她已經妄想了百次千回,此刻夙愿能嘗,哪顧得上再裝什么謙謙君子。
伽鈺輕喘著,一只手繞到那柔韌的腰身上,迫不及待地擁緊,牢牢按進懷中。
低頭,目光觸及那截雪白的頸項竟還殘留著新鮮的瘀痕——無疑是屬于另一個人的印記,簡直怒火攻心。
伽鈺恨恨地咬上那片細嫩的肌膚,摟在腰上的手同時用力,輕薄的錦緞便應聲碎裂。
悅耳非常的裂錦之聲,伴隨著頸項處突如其來的寒意及刺痛,理智居然還能在剎那之間提醒她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薄如蟬翼的利刃就抵在自己脖子間,是進是退,識時務者為俊杰。
“小舟……你不會的,我知道,你舍不得……”說到最后,終是底氣不足,自動消音。
舟槿由始至終都沒有開口,不反抗不意味著順從,她給出了甜頭,只是為了尋找恰當的時機反擊,一擊即中。
脖子上的利刃沒有陷進半分,但伽鈺卻心知肚明,美人莊莊主從來笑里藏刀,殺人的時候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招見血。
她知道,她不是那個例外,舟槿不會對她心存半分仁慈……或許,此時此刻她仍未動手,便是最后的一絲仁慈。
伽鈺維持著趴伏在她身上的姿態,一動也不敢動,冷汗順著鼻尖滑落,閉上眼,連呼吸都刻意放緩。
耳邊似乎聽得舟槿輕笑一下,殺意消散,寒刃離開了頸項,她也反射性般起身后退,那一刻,緊繃的神經驀然放松,那一刻,前所未有的狼狽,無地自容的窩囊充斥心頭。無法在她面前抬頭,伽鈺低垂著腦袋背過身去,落荒而逃。
“哐當”一聲,銀光墜地,舟槿虛軟地伏在床上,氣息絮亂。
“喲,我只是離開片刻,怎的就成了這樣?”門外突兀地走進一人,臉上帶著幾分看好戲的表情,閑閑地掃視一眼衣衫不整的舟槿。
“前因后果,相信……前輩已經……看在……眼里?!敝坶却脜柡Γ痪湓挃喑蓭捉夭耪f得完。
穆塵上前替她把了把脈,嘖嘖嘆息:“既然你知道我一直站在門外,為何不出聲求救?偏是這么倔的性子,受罪的不也還是自己?!?
舟槿勉強露出一絲微笑,艱難地道:“唯有我心甘情愿,不然誰也別想逼我就范?!?
穆塵忍不住再度搖頭:“哎呀,何苦呢,證明給誰看?”
“豈是證明,舟槿的心……從來如此?!?
穆塵替她整理好凌亂的衣衫,幫她蓋上被子,又掖了掖被角,微微笑道:“你這丫頭很是對我脾胃,真想收入門下呢?!?
“舟槿福薄,殘喘之軀未能消受前輩厚恩?!?
穆塵眼神略略黯然,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可惜啊可惜,你身上的毒一定要結合穹門心法方可解開,你明明與那年輕掌門冰釋前嫌,卻未能得知心法口訣,難道這真是天意?”
“一切自有命數安排,舟槿不怨不爭?!?
“舟槿,”穆塵甚是不解地盯著她,問出了一直以來的疑問,“你為何不把真相告訴岳旻,而是騙她已經獲得穹門心法?”
舟槿怔了怔,終是疲倦地閉上雙目,苦笑道:“我沒有騙她……是她自己猜到的,只不過猜錯了而已?!?
她跟她說,中了幻術的凌瓏玲再無以前的記憶,她可以輕易接近。她跟她說,接近凌瓏玲,是為了取得穹門心法。
然而她卻忘記了,失去記憶的人不只是凌瓏玲而已,人心最是難測,記憶全無的她居然真把凌瓏玲當成了朋友,對那高深莫測的武功心法,竟從未覬覦窺探。
說出來誰信?
她一定會認為,那是她的另一個欺騙。
也罷,她本非善類之輩,便是把包藏禍心的罪名抗到底又如何?
她快要死了,但卻能永遠活在她的恨當中,想來也是一種幸福吧。
只是,她曾經承諾過的不離不棄,長相廝守,終成空言。
這一回,是你辜負了我呢,岳旻。
……不再,虧欠你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