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城最西, 曾是人流密集的熱鬧街道,自從城東有了美人樓,繁華之地便跟著轉移。
運來客棧門可羅雀, 掌柜靠著柜臺單手支著下顎頻頻點頭, 小二乘機閃到一旁偷懶。
岳旻上次來過, 記得房號, 拒絕了小二的帶路自己上樓尋人。
客棧不大, 從樓道口順數過去第二間房便是目的地。
岳旻步履穩健地走到門前,曲起玉指輕叩三下,須臾, 門被打開。
“是你?”
對來人挑了挑眉,溪吹幾乎忍不住想替她鼓掌喝彩, 居然還有膽子找上門來, 勇氣可嘉, 只是,她們之間還有什么好說的嗎?
“瓏玲在里面?”透過門縫看進去, 只依稀望見帷帳一角,輕淡的白色,仿佛慘淡的月光。
溪吹勾起一邊唇角,笑意森冷:“你認為你還有資格?”
“我很抱歉。”岳旻低下頭,額前的碎發遮擋了秀雅的臉, 話音清冷如舊, 只是語氣里透著一絲愧疚。
天窗射進一縷陽光, 正好落在半開的門扇上, 柔和的光影分界, 潛藏的危機四伏。
“抱歉也沒用,你再沒有機會。”溪吹滿臉鄙夷地合上房門, 卻被一道強勢之力頂了回來。
“我一定要見她。”墨黑的鳳眸透著被逼上絕路卻誓要殺出生天的執念,竟是莫可言喻的焦慮,并非簡單的負荊請罪。
溪吹一時間沒了主意,她回頭看進屋內,似是想詢問意見。
“道歉不必,有話快講。”隔著門板響起清晰簡短的語句,三分孤高,七分冷傲,說這話的人仿佛坐在高高在上的位置,挑著眼角,揚起下顎,目空一切。
“我想與你再堂堂正正比試一場。”說這話時,岳旻看見溪吹隱藏在門扇陰影里的臉露出了驚疑及錯愕之色,但隨即又變換成憤恨與嘲弄。
“何謂堂堂正正?一邊說著冠冕堂皇的話一邊出爾反爾,助紂為虐?”溪吹不等小師妹回話便憤然搶先怒斥,一對水眸凝集了滿腔恨意,恨她橫刀奪愛,更恨她不懂珍惜。
“岳旻自知虧欠良多,不敢奢望原諒,但比武的約定卻盼能兌現。”清亮的抽劍聲宛若急風驚石,湛亮的雪刃在陽光下泛著森然冷色,“一場公平的對決。”
岳旻握劍的手,是左手!
房內倨傲的少女翛然睜大雙眸往門口飛掠而去,漠然清寒的目光在觸及門外濺開的一片淋漓紅影后頓時化作深沉的隱痛。
玄青的衣衫上氤氳開艷紅水痕,白虹染上赤霞瑰麗的色澤,一切皆錦上添花,唯有那張素凈清雅的臉,蒼白如紙。
被白虹貫穿的右肩,和凌瓏玲受傷的地方毫無二致。
欠你的情,還不了,唯有親身領受那份曾給予過你傷害的疼痛,不能緩解,便一同承受。
不是不愛,而是,恨不相逢。
十年的時光要如何逾越?已經淪陷的心還如何再想別個?
少女臉上的傲氣已褪,神色隱隱透出一絲哀傷,凌波水寒的眸子略微黯淡,然而只一瞬間,便又再現張狂之色。
“好,我跟你比。”
正是年少氣盛的年紀,少女亭亭玉立如怒放紅蓮,赤火烈焰,以不可一世的狂傲之態睥睨眾生。
“如果我贏了,你就要離開美人莊,離開舟槿。”
岳旻的心猛然劇烈地震顫一下,傷口滲出的血液蜿蜒滑落,淌過掌心,再順著中指滴落地板。
“好。”沉穩的應聲,誰也無法窺見她心底一閃而過的張惶。
離開,僅僅是稍微有所暗示的字眼,卻依舊使人心驚肉跳。曾幾何時,她的神經變得如此纖細敏感,患得患失。
“但如果我贏呢?”
輕蔑的一聲冷哼,凌瓏玲挑眉環手,輕慢地笑道:“你贏的話,我隨你怎么樣都可以。”
岳旻緊盯著她,一字一句地道:“那么,我要你告訴我穹門心法。”
“不可以!”溪吹一直攥著雙拳立在一邊安靜地充當旁觀者,但此時此刻,卻激動地張口插話,“穹門心法素來只傳我穹門弟子,豈有告訴外人之理?我今兒個算看清你的真面目了,什么賠罪,什么約定,全是屁話!你找上門的目的就只有一個,為那妖女謀奪我們穹門心法!”
“我答應了。”平靜的一句承諾,少女刻意用傲慢堆砌起來的那道保護自己的壁壘終于出現了一絲裂縫,張揚的嘴角再無法挑起,卻始終倔強地抿緊,抿得唇瓣發白。
“瓏玲!你怎么可以答應那樣的……”溪吹的視線對上了那張年輕美麗的臉,激憤的情緒瞬間消散,卻瓦解不了沉積心底的那抹哀痛。
從來不曾……她從來不曾在那個驕傲的小師妹臉上看到過如此隱忍的深情與委屈。
“謝謝。”似乎只有這兩個字可以表達自己心中的感情,也只有這兩個字最適合。岳旻已經點了傷口附近的穴道止血,切膚之痛,痛徹心扉,每一次事關舟槿,她便總是那個受傷的人。
三年前,她們有過一場精彩絕倫的比武,一個爭強,一個好勝,險險打成平手,沒想過時光恍若倒流,亮白的劍刃交錯映出對方身影,棋逢敵手,動機卻不再若當時純粹,各自心懷鬼胎。
為情,為情所困,如何才能掙脫破出,灑脫自由?
劍光里視線相互撞上,同樣黑沉,深不見底。
朔風吹散不去腥咸的味道,絲絲縷縷,纏繞如煙。柔軟的發絲在劍風下飄揚而起,再優美地劃出冷冽的弧線,落下、輕顫。
長劍在咽喉處停了下來,成王敗寇,然而生殺予奪的那方,卻始終無法露出慣常囂張的笑容。
“這場比試并不公平。”凌瓏玲收回長劍,背過身去,“我的傷已經開始愈合。”
“……”
“請你記住自己說過的話,離開美人莊,離開舟槿。”凌瓏玲的聲音冰冷得毫無感情,寒徹入骨。
依舊沒有說話,岳旻只是茫然地盯著手中白虹,難以置信。
輸了……竟然輸了……?
“岳旻,你認為我是會恃強凌弱的人嗎?”凌瓏玲緩緩地轉過身來看她,眼中閃過一絲不忍。
“你不是。”岳旻苦笑。
她怎么竟忘記了那孩子本就是習武奇才,三年,三年的時間早讓她今非昔比,可笑她還以為自己可以像當年一樣能在她眼中贏得仰慕。
那孩子,早就已經超越她。
“那天你對舟槿使出的‘杏花雨’并沒有用盡全力?”
“雖然沒有用盡全力,但能接住我七成功力,她是第二個。”
“剛才,在我提出比試的時候,你心里已經勝券在握。”岳旻理不清此刻心底是悔是怨,但無論怨悔,也只是針對自己……可笑的不自量力。
“回去吧,岳姐姐,不要再想她了。”凌瓏玲遲疑了一下,終是恢復了往昔的稱呼。
“我說過的話自然算數,但我還不能回去。”岳旻轉身便往運來客棧方向走去,“我要見衫曉。”
凌瓏玲快步上前將她攔住,臉上閃過一絲復雜之色。
“大師姐已經回穹門。”
岳旻狐疑地蹙眉:“她傷勢那么重,不可能……瓏玲,那為什么你和溪吹還留在這里?”
凌瓏玲輕笑一聲,笑容透著幾分疲憊:“事到如今,我也無需再瞞你。大師姐被救回來那天就已經告訴我們舟槿千方百計想得到穹門心法。我猜你遲早會上門來要。”
岳旻看著她,卻第一次發現那雙清澈澄凈的眼睛竟隱藏著難以解讀的思緒。
“你是在等我?”
“是的,我還是放不下你。”
岳旻隱隱感到有什么不對頭。放不下……瓏玲放不下她,所以留了下來,那么衫曉就放得下圈圈?
“衫曉傷勢嚴重,無法自理,她并非自愿回穹門……但你們非讓她回去……難道是有人想對圈圈……不,是對美人莊不利?!”
凌瓏玲伸手握住岳旻冰涼的手。
“岳姐姐,遲了。”
四目相對,深黑色的絕望,她和她皆是。
眼前飄散開大片大片無根花,錯落重疊,血紅猩獰,就像……她們在樟城第一次重遇時的落雪。
冷硬的盔甲上綻放出妖冶的紅萼,細細碎碎,斑斑點點。為首的將軍腰身筆直地坐在鬢毛純黑的戰馬上,長矛高舉,向所有士兵民眾展示血淋淋的戰利品。
朝廷最威武勇猛的一支軍隊,每戰必勝,無往不利,這次奉命剿滅□□,同樣攻無不克。
“已查實美人關就是連月來多番暗殺朝廷命官的□□組織,本將現已奉皇上之命將為首女魔頭正法,并查封此莊園,即日起,任何與此□□相關之人一律問罪!”
圍觀的百姓同時發出連串驚哄,小小的城鎮從來安寧,眾人何曾見過如此整肅龐大的軍隊,一時間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居然是由虎威將軍親自統兵,看來朝廷這次是想對美人莊趕盡殺絕……不好!岳姐姐,我陪你一同回岳府!”
死水般沉寂的鳳眸終于漾起一絲波瀾,岳旻的視線終于從長矛頂端的那顆人頭上移開。
“不是她。”岳旻小聲卻堅定地說道。
粘稠的鮮血斑駁了容顏,散亂的長發遮蓋了大半邊臉,隔了那么遠的一段距離,根本無法看得分明,凌瓏玲實在很想問她,怎么就如此肯定。
“舟槿已死,岳姐姐,請替尚有一息生機的親人著想。”虎威將軍是出了名的兇殘戰將,每次攻城略池皆殺俘虜、劫財物、燒民居,所到之處,如閻王過境,寸草不生。
“不是她。”岳旻又一遍低喃,蒼白的臉上出現一絲恍惚,鳳眸無神無波。
“岳姐姐,再不趕回岳府,恐怕……”焦急的拉扯卻不慎牽動了右肩的傷,頓時重新血流如注。然而岳旻卻像是不知道痛似的,眉頭也不皺一下。
不是不痛,而是痛得失了知覺,盡管那顆人頭被血污沾染得模糊不清,但她們相識相處了十年時光,縱然那人化作灰燼,她還是能認出來。
不是她。
在心底一遍復一遍地自欺著,仿佛只要不承認,那個人就還活在美人莊內,笑瞇瞇地卷著棉被酣睡,等待她的歸來。
“岳姐姐!你打算置父母長兄不顧了嗎?”凌瓏玲不敢驚動周圍的人,只能壓抑著聲音在她耳邊低叫。
鳳眸終于恢復了一絲清明,岳旻伸手按住腰間長劍,一步一步擠出人群。
父母……長兄,是的,不能連累了他們。
“岳姐姐,我會陪著你。”十指緊扣,卻是一個情深意重,一個行尸走肉。
天裕二十五年,冬,朝廷首次派兵剿殺江湖□□,贏得武林正道交口稱頌,同日,查實前朝王爺岳書橋勾結□□圖謀造反,罪大惡極,震驚朝野,頒旨九族株連,斬立決。
一夜之間,美人莊、美人樓、美人關在江湖上銷聲匿跡,無人再敢提起。
富甲一方的江南岳家,被一場大火燒成頹墻敗瓦,全府上下七十二口人,無一生還,雞犬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