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風陣陣,遍佈哀嚎,氣氛陰森,滿目暗紅。
待我醒來以後,便發現自己坐在這座橋上。眼見無數黑壓壓的人羣排起了長隊,而橋的另一端,似乎有人正在發著什麼東西。
渾身疼痛,我連思考都變得困難。
於是想也未想,站在隊伍末尾隨衆人一起慢慢前行。
待到快要靠近時我伸長脖子望了一眼,就見一個身著黑衣,臉戴黑紗的女子正站在那兒,一旁的鍋子里正“咕咚咕咚”煮著什麼東西,每每路過的人都能從她手裡得到一碗。
那東西味道極美,讓人聞著便忍不住流口水。
可爲什麼,我總覺得這味道讓人滿心痛苦,甚是絕望?
“沒有你的,站到一邊兒去。”
就在我伸出手準備接過她手裡的瓷碗時,她卻胳膊一轉,給了我身後的人。
“爲什麼?”我詫異問道。
女子頭也不擡道:“你的靈魂已經不屬於地府,自是不能投胎轉世喝下我這碗孟婆湯。”
孟婆湯……
那個傳說喝下便可忘卻凡塵往事的湯?
我呆立在原地,有點轉不過彎兒來。大腦一片混沌,發覺自己似乎忘了很重要的事。
長隊越來越短,我看著那些喝湯前滿目絕望,喝湯後卻瞬時清澈的眸子,突然有些羨慕。
可不知爲何,我卻再也不敢往前一步,彷彿生怕那女子再度重複剛纔的話。
我的靈魂,已經不屬於地府,那……它去了哪裡?
“接著。”
直到長隊散去,冷風拂過,我不自覺打了個寒顫。黑衣女子扔過來一個酒壺,自己卻仰頭喝下一口,我擡手接過,忽然覺得這一幕很是眼熟。
“合玄大陸,擎南二皇子,對嗎?”
如遭雷擊,腦中混沌的雲彩散去。我呆呆看著女子含笑的眸子,少頃,苦笑著垂了頭。
“你……何必要讓我想起來?”
是了,我是合玄大陸,擎南國的二皇子況南,是那個一生都沒什麼追求和希望,卻在臨死前,看到了光芒的人。
“因爲好玩兒啊。”女子說著,再度灌下一口,“你自己也很想知道吧,不然何必站在那裡那麼久。”
她說著,動作輕盈地翻身坐在一旁的欄桿上。涼風吹起她黑色的長袍,露出兩條修長的白腿,髮絲飛散飄揚,英氣逼人。
我有些尷尬地側開眸,卻還是忍不住往她臉上看去。
肆意快活,周身卻散發著淡淡的哀涼。
這樣的她,莫名讓我想起一個人來。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這樣的人呢。”她看過來,“無魂之人,大多乃窮兇極惡之輩。如此兇魂連閻王爺都不敢收,自是要被放逐世間,無所歸處。”
“可我瞧你的樣子,卻不像是個壞人。”
心念一動,我脫口而出:“那你覺得,何爲好人,何爲壞人?”
她喝酒的手勢一頓,轉過頭來,神情冷漠。
“小鬼,我不知比你多活多少年,什麼人我沒見過,何必去執著是好是壞?在世人眼裡,好與壞的定義很明晰,可在我眼裡,好人能做壞事,壞熱也能做好事,有什麼區別?”
我沒有說話,只學著她的樣子仰頭灌下一口酒,辛辣的氣味當即衝到鼻子,我開始猛烈咳嗽,她卻在那頭輕笑起來。
“你笑什麼?”我不高興道。
她卻一翻身躍到我跟前,伸手道:“給我吧,你不能飲這酒。”
我看了酒壺一眼,卻沒動作:“這酒有什麼特殊?”
“特殊?”她秀眉一揚,“沒什麼特殊,只不過對心存凡事的人來說,這酒傷身。”
她話音落下,我突覺心口一痛。
我當即狼狽地蜷身捂著心口,看著她從我手裡拿走酒壺又灌下一口,忽然道:“這酒……是傷身,還是傷心?”
她動作一頓,這一次,卻沒了聲音。
重複著喝酒的動作,直到酒壺變空,她才幽幽道:“對我來說,沒什麼區別呢,反正也已經習慣了。”
她語氣中的落寞讓我心中一震,明明還想問什麼,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我們兩就這樣站在空蕩蕩的奈何橋上,看著四周昏紅的場景,滿目蒼涼,盡是乾裂的土壤和斷裂的枯枝。
“喂,你心裡還有什麼未了的願望嗎?”驀地,她突然問道。
我詫異擡眸,見她眼中滿是堅定,突然,心口再度一痛。
未了的願望嗎?
若我說我在臨死前才找到了活著的意義,這算不算,是未了的願望?
從小到大,我其實都不太明白人爲什麼要活著。
我身體不好,腿上又有殘疾,母妃家族算不得高門,因而儘管父皇只有三個孩子,對我卻並不算特別上心。
小的時候,母妃總說,要想出人頭地,就得去爭去搶。
可我並不喜歡那樣的日子,我更想隨心所欲地活著,就算沒有那光耀的身份,我依舊可以每天笑著睡去笑著醒來。
但母妃卻在聽到這個回答後,動手打了我。
那是我第一次捱打,卻並不是最後一次。
我害怕疼,不想再受皮肉之苦,所以我潛意識裡覺得,只要乖乖按照她說的去做,就不會再受到打罵。
可後來呢?
功課比不過三弟,我要捱打;武功比不過大哥,我要捱打;父皇對她不理不睬,我要捱打;她被家人嘲笑被皇后欺負,我要捱打……
母妃的打罵變本加厲,人也越發頹廢。
直到一個雨夜,她醉酒掉進了荷花池,我卻破天荒的沒有流下一滴淚。
從那以後,宮裡面就有人說二皇子鐵石心腸,連自己母親死了都不肯哭。
我並沒想去解釋什麼,嘴巴在世人臉上,他們如何說,並不是我能左右的。
我以爲沒有了母妃,我終於可以過上自己嚮往的生活了。
可就在她離開後的一個月,當我醒來看到自己頭頂明晃晃的那把匕首,我終於明白,生在帝王家,就註定這一生都無法擁有隨心所欲的資格。
皇后派了人殺我,儘管死裡逃生,我卻大病一場。
我的腿疾越發嚴重,我卻從不避諱被衆人看到。在那些指指點點跟竊竊私語中,我腰桿挺直,藏起自己所有的心緒。
我知道,只要自己看起來像一個與世無爭的廢物,就不會再有人對我下手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很久,直到我如此形象深入人心,直到偶爾連宴會父皇都忘了我的存在,我都不會有丁點在意。
就這樣吧,讓我被世人遺忘,讓我可以平淡地度過這一生。
可突然出現的三弟卻打破了這個局面,我看著他辛苦拿出從宴會上投來的各種小食點心,第一次有點想哭。
“三弟,你留著自己吃就好,二哥不要。”我說。
三弟卻用一雙費解的眼睛看著我,少頃,把東西全都塞進我手裡:“我不管,我就喜歡給你。”
他說他喜歡如此,我卻不知已經多久沒說過那三個字了。
我喜歡湛藍的天空,卻不敢擡頭盯著一整天。
我喜歡茫茫的草原,卻無法駕馬馳騁。
我喜歡如水的江南,卻無法踏上那青石板路。
我喜歡炙熱的沙漠,卻無法徒步旅行。
我喜歡自由,喜歡無拘無束,喜歡不是擎南二皇子的生活。
可是我做不到。
我無法離開這座皇宮,無法走出這座城池,我知道暗處還有很多人盯著我,他們會把自己的快樂加在我的痛苦之上。
我知道一切卻不敢去做,因爲我貪戀皇子身份帶給我的這種類似假象的安寧。
我習慣了,所以不想改變。
直到三弟跟父皇鬧崩,直到他離開擎南,臨走前的一別,我才發現自己錯的有多離譜。
你看,他們都在爲了得到自己想要的而去爭取去改變,只有我,固步自封,逃不出這個牢籠。
從那天開始,我嘗試做了一些改變,可效果甚微。
沒有了三弟的照顧,我在世人眼中越發透明,就連一直警惕著我的大哥都開始慢慢將我視作空氣。
我一直奢望的生活得到了,可我卻不覺得開心。
彷彿從很多年前的那一晚,我揹著一身傷痕沉沉睡去的時候,就再也不知道開心是什麼滋味了。
後來,我聽人說起了三弟在外面的生活。
堂堂的擎南三皇子卻成了容召平南王身邊的跟班,那個男人驍勇善戰又冷酷霸道,卻偏生對他格外厚待。
我以爲他們之間來自一場交易,可後來聽得越多,越不理解這樣的感情出自什麼心理。
就在我以爲要這樣孤獨終老的時候,擎南卻迎來了一場大變。
葉家和大哥終於犯了事,父皇容不下他們,便與平南王聯手,以消滅爲前提來打壓他們。
我一直都知道父皇對三弟有多看重,卻沒想到爲了他,竟然連自己的大兒子都能下得去手。
不過我並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麼不妥,帝王之家的感情本就是與利益掛鉤,見多了,也就習慣了。
我想不管他們鬧得多厲害,最終都跟我沒有任何關係吧。
現在想想,這樣的想法未免荒唐。
因爲我既然生在了帝王家,就註定有我自己的使命要去做。
所以後來,我遇到了那個女人。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擎南皇宮。
她被大哥囚禁在此,卻一點都沒有尋常女子的矯揉造作。
她英氣逼人,她光彩奪目,她肆意快活,她是我想要活成的最美好的模樣。
只一眼,就讓人再也忘不掉。
我突然有些驚慌,不知這樣的情緒來自哪裡。可從那一天起,我的視線就再也移不開,看著她與大哥周旋,看著她在宮裡面鬧騰,看著她手刃那些迫害威脅到她跟同伴生命的所有人……
那一刻,我多希望自己也能得到她的親睞。
就在我想要站出來,站在她的面前,希望她能看我
一眼的時候,他們離開了擎南。
我知道他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我知道那隊伍裡面不會有我。
可是第一次,第一次我萌生了要改變的想法。
我覺得自己不該這樣沉寂下去,我還年輕,還有機會,還有能力,還可以再讓自己活得輕鬆一點。
我不再沉默,不再度日如年,我發揮自己皇子的特權,輕而易舉地讓所有人重新注意到我。
沒了大哥,走了三弟,我成爲了父皇的左膀右臂。
我幫助他安定災民,幫助他重建城池,我跟百姓們打成一團,給他們排憂解難,聽他們說道家長裡短。
那是我活了二十多年最滿足的一段日子,我總在想,如果你還在這裡,會不會多看我一眼?
我很快發展了自己的勢力,也明白了你跟平南王他們之間的關係。
很難想象你那瘦小的肩膀竟然扛著這麼多的重擔,我對你的佩服,也越來越深。
我明白你們的難處,不想坐以待斃,所以我去找了蘇鉦。
那是怎樣一段考驗啊,明明挺直了腰桿,卻被壓力所懾而無法擡頭看那人一眼。
冰與火的歷練讓我本就虛弱的身體更加不好,可想到爲了你,爲了你們,我一點都不覺得痛苦。
與蘇鉦達成契約,我躺了足足三天才緩過勁兒來,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皓月佈下了埋伏。
我不動聲色在蘇鉦眼皮子底下張羅,用盡自己畢生所學,一點點爲你們布好了局。
即便連父皇我都埋著,因爲還是不習慣去做一個大英雄,被你們稱讚,被你們敬仰。
我其實只是想,跟你呆一會兒,一小會兒就好。
所以我動手了,我假裝進言給蘇鉦,讓他逼迫父皇將你引來擎南。
看到你站在眼前的那一刻,我激動地想說好久不見,可最後,卻斂了笑,正經了心。
“原來是月華公主,在下並不知您這時會來,所以有失遠迎,還望您莫要怪罪。”
我說謊了,我並沒有表面看起來這般鎮定。
你永遠都不知道我那個時候有多高興,可或許帶著假面活得太久,所以我可以不動聲色做出自己最想要的模樣。
紈絝風流,洞悉世事。
我知道自己給你的是這副假象,你不信,卻看不透,每每瞧著你疑惑盯著我的樣子時,我便會揚起脣角。
我約你去看花,問你是否願意嫁我。
我知道你心不甘情不願,可我也想變壞一次,一次就好。
我想在有限的生命裡,享受未來不會到來的一切。
同伴,榮耀,幸福,還有你。
很可笑吧,明明只是驚鴻一瞥,卻讓我有了如此改變。
我不知這樣的心情是否跟感情有關,我只知,你是我最想成爲的人。
我約你逛街,與你喝酒,對話中總是針鋒相對,可我喜歡看你氣到無語的樣子。
我知道你的提防,明白你的試探,我假裝威脅,卻爲你布好了所有的退路。
我沒有想過能被你真正放在心上,但我卻希望,有生之年,你可以對我放心地露出笑顏。
你的笑有治癒世間一切傷痛的作用,只可惜,我遇到的太晚。
“所以到你離開,你既沒有獲得同伴,也沒有被當做英雄,更沒有看到那女子真心的笑容?”
我猛地抽回記憶,呆呆望著身邊的黑衣女子:“你……也不必說得如此直接……”
“蠢貨。”她卻冷冷白了我一眼,“你們活人就是事情多。”
我目瞪口呆,竟不知該如何迴應。
“想要的就去爭取,想說的就去說個痛快,人生在世匆匆幾十年,你們偏偏要把時間浪費在這些上面,活該你變成如此。”
“還真是一陣見血啊……”我無聲苦笑,心裡卻突然沒那麼難受了。
這時,突然感受到一雙纖細的手掌按在了我的頭上。我詫異擡眸,就見她俯身盯著我,那雙黑入古井的眸子,一如我心裡的那個姑娘一樣,晶亮得叫人忘記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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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塵舊事,該忘的就忘了吧,不然以後的幾十年,幾百年,你會過的很痛苦。”
心念一動,我問:“要怎麼忘?”
她卻斂眸一笑:“誰知道呢,我連自己的,都忘不掉呵……”
“既是如此,就不要刻意去忘了,有所懷念總比空無一物好吧?”
一語輕言打斷我二人對話,我們齊齊側目,就見一個身著紅裙的女子站在那兒,巧笑嫣然的模樣莫名叫人看著移不開眼。
在她身後的金袍男子眼蒙白色錦帶,此刻正無奈扶額:“阿卿,都說不要隨便打斷別人說話了……”
被喚作阿卿的女子淡笑著後退一步:“實在抱歉,我等並非故意要偷聽,只是路過此處,所以想問問這個地方要怎麼走……”
我看著她上前詢問,仔細又認真的樣子,視線下移,擦過紅裙,落向遠處,我長嘆了口氣,一顆心,也放了下來。
還好,不是你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