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連觀音這樣的高級佛教人員都是如此,一般僧眾就更不用說了。有一個打小開始修行,連山門都沒有出過的老僧,生活過得卻是有滋有味,對俗世的享受眷戀得很,根本不像是個出家修行的人。給客人用的茶具充分顯示了他的生活品味——一個羊脂玉的盤子,三個法藍鑲金的茶杯。沖上茶之后,真個是“色欺榴蕊艷,味勝桂花香”,惹得中土大唐的高僧見了夸愛不盡:“好物件!好物件!真是美食美器!”
至于一般的行腳僧,好吃懶做、胡作非為的也不在少數。烏雞國中的僧人就因為“閑時沿墻拋瓦,悶來壁上扳釘。冷天向火折窗欞,夏日拖門攔徑。幡布扯為腳帶,牙香偷換蔓菁。常將琉璃把油傾,奪碗奪鍋賭勝”,為佛門帶來了負面影響:“老虎進了城,家家都閉門。雖然不咬人,日前壞了名。”害得唐僧反倒被當地的僧官一頓搶白:“你這游方的和尚,便是有些油嘴油舌的說話!”
佛教徒有數億人,“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何況,佛門廣開,想進來的都是有緣人,連個必要的入門篩選機制都沒有。很多時候,光頭和袈裟變成了不法分子的“馬甲”,也難怪中國歷史上會有“三武一宗”的滅佛之舉了。
無處不在的關系網
要想做成點事,沒有關系是不行的。無論是上學、就業還是做生意,關系都起很大作用。要想事業成功,更是離不開人際關系,四大名著中的“成功人士”如宋江、諸葛亮、賈雨村等人,都是拉關系的好手。曹操和袁紹本是“發小”,都是“”,從小就是權力圈中的人。劉備雖然沒有什么過硬的背景,但他曾經拜當時的名士鄭玄和盧植為師,同公孫瓚是朋友,身份自然也是“水漲船高”。
天上人間,關系網是相通的。文殊菩薩的坐騎能與四海龍王攀親,同東岳天齊稱友,和十代閻羅拜把子,關系網無處不在可見一斑。黑水河神被鼉龍趕出家門,為此去向西海龍王投訴。可西海龍王是鼉龍的舅舅,他非但不主持公道,還要黑水河神給他外甥辦“住房過戶手續”。老河神官微職小,無法“越級上訴”,只能忍氣吞聲。
太宗是大唐帝國的皇帝,不需要和誰拉關系,周圍小國的君主只會一心巴結逢迎他。即使到了陰曹地府,同樣有人照應他。
太宗因失信被龍王告到了地府。為了告這一狀,龍王沒少動用關系。要想讓大唐帝國的“最高領袖”站在“被告席”上,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否則,李建成、李元吉早把兄弟拉到地獄去了。太宗本以為到地府是“單程旅行”,有去無回,因此抓緊時間交代后事。魏征是個兩界通的人物,又知道禍是自己惹的,因此拍胸脯向太宗保證能拿到“返程票”。魏征之所以敢打這樣的保票,是因為他和陰司執掌生死文簿的酆都判官崔珪是拜把子兄弟。陰司判官的職權相當大,能直接掌握世人的生死輪回。魏征知道,對于太宗這種大人物,判官一定會“立專案”親自過問。
果然,崔珪看了魏征的書信,把案情放到了一邊,先給太宗吃了一粒寬心丸:“蒙他(即魏征)早晚看顧臣的子孫,今日既有書來,陛下寬心,微臣管送陛下還陽,重登玉闕。”為了報答魏征對自己子孫的照顧,崔判官不惜以權謀私,給太宗添了二十年陽壽,做了一個大大的人情。這種投資其實是無本買賣,只需大筆一揮,利人利己。太宗不是傻子,崔判官話很明白——魏征照顧自己的子孫,所以自己要賣魏征一個人情。那太宗還陽之后,判官后人的榮華富貴,還不是太宗一句話的事情。
太宗還陽路上被冤魂糾纏,需要拿錢出來擺平。皇帝身上怎么會帶有“現金”呢?這可難住了大唐天子。不過,這對崔判官來說只不過是小事一樁,他挪用他人寄存的私款為太宗解了燃眉之急。
崔判官如此巴結太宗,大大加強了其子孫后代在陽世的關系網。
太宗的父親、早已“下崗”的唐高祖李淵就沒福享受這種特殊待遇,只能在街邊看熱鬧。至于太宗的兄弟建成、元吉兩人,當著判官大人的面當街喊冤也無人理睬,像叫花子一樣被趕到了一邊。權力過期作廢,當權和不當權就是不同,太宗是在職皇帝,因此在陰間受到禮遇,能夠和陰司十王平等對話。
唐僧雖然自幼出家,但對關系網并不陌生。他父親陳光蕊能夠死后十八年復生,完全是沾了龍王爺的光。如果唐僧的外祖父不是高官,報父仇談何容易。
唐僧沒什么神通,凡事都需要別人幫忙擺平,因此他特別注意維護人際關系,不管是佛祖、菩薩,還是山神土地一級的干部,甚至對妖魔鬼怪他都一概以禮相待。
悟空打死了攔路搶劫的強盜,唐僧唯恐自己受到牽連,對著死尸表白自己的無辜:“你到森羅殿下興詞,倒樹尋根,他姓孫,我姓陳,各居異姓。冤有頭,債有主,切莫告我取經僧人。”悟空各處都有關系,聽了唐僧之言,說起了大話:“遭瘟的強盜,你聽著!盡你到那里去告,我老孫實是不怕:玉帝認得我,天王隨得我;二十八宿懼我,九曜星官怕我;府縣城隍跪我,東岳天齊怖我;十代閻君曾與我為仆從,五路猖神曾與我當后生;不論三界五司,十方諸宰,都與我情深面熟,隨你那里去告!”
悟空本是妖仙,被壓在五行山下天天丟人現眼,成為凡夫俗子取樂的對象。突然有一天時來運轉,不但獲得了猴身自由,短短十四年之后,還坐上了七寶蓮臺稱佛顯圣,不能不讓人感嘆“這世界變化快”。不但身份變了,悟空還借機織就了一張囊括仙、道、佛三派,從天庭、人世直到地府、水域的關系網,可以說,悟空是取經工程最大的受益者。
關系網有一個特點,就是不要怕欠人情,人情債欠得越多,關系網織得越大,你越是欠了別人的,別人越是記掛著你,對方越是有對還債的期許,越會把你當自己人。如果不接受別人的好處,說明你不和他一條心,對方就會把你排擠在圈子之外。悟空有一個特點,他到誰家里都不把自己當外人,絲毫不怕欠人情,這也是他能把關系網做大的原因之一。
佛祖為了擴大自家產業的影響,推出了一個取經工程,這不能不讓人佩服他老人家的智慧。取經工程首先是創意新、格調高,可以勸人為善。其次,影響深遠。取經工程時間長、跨度廣,自東土到西天,一行十萬八千里,聲勢影響極大,備受各方關注。第三,可以把自己長期未能解決的一些事情順便處理掉。這些事情佛祖一來不好直接出面,二來難度太大,自己不見得能妥善處理。佛祖早已是“成功人士”,沒有必要像年輕人那樣好勇斗狠。假如自己親自出馬的話,萬一“敗走麥城”,反而壞了名聲,躲在幕后做“總指揮”,這多有品味。
悟空之所以能成為唐僧的首席保鏢,因為他的關系網原本就不錯,早在花果山做山大王時,悟空就是一個“驢友”,整日騰云駕霧,遨游四海,遍訪英豪,廣交賢友。跑的“碼頭”多了,自然見多識廣,信息靈通,悟空自詡為“地里鬼”——沒有他查找不出的信息。
支持佛祖的“形象工程”,不僅自己可以受益,還可以留名佛史,眾神仙因此紛紛前來支招,有力的出力,沒力的捧場,賣個消息,結果是便宜了悟空,認識了不少高層人士。
天庭悟空再熟悉不過了,見三清,稱個“老”字,逢四帝,道個“陛下”,與九曜星、五方將、二十八宿、四大天王、十二元辰、五方五老、普天星相、河漢群神他都是以兄弟相稱。
不過,當年悟空同他們只是酒肉朋友,并沒有深交。可自從他做了佛祖的徒孫后就不同了,誰不幫他忙,就是不給佛祖面子。不給佛祖面子,那就是給自己找不自在。因此,天庭成了悟空的后備隊,一出事他就上天去找幫手。
“時代”變了,玉帝也不得不買悟空的面子,每一次悟空上天找神仙“兼職打短工”,玉帝都是一口答應。畢竟,佛祖幫過他,如果那一次賭輸了,自己的家當就輸光了,只能搬到靈山寄人籬下,看人臉色——這事想起來真窩囊。不過,總算是有驚無險,又恢復了老樣子,可想起來也真后怕,因此,這個猴子還是不惹他為妙,何況現在他又是佛祖的徒孫。
佛門的高人自然會出力,文殊菩薩、普賢菩薩、黎山老母、毗藍婆菩薩、靈吉菩薩,這些佛教的高管,悟空以前只聞其名,未見其人。能夠在取經過程中和菩薩們并肩戰斗,悟空的身價也因此提高了不少。眾菩薩的地位雖然不如佛祖和玉帝,但卻遠不是悟空這種草根新貴能夠比擬的。能夠和他們結交,比同牛魔王、蛟魔王、鵬魔王、獅駝王等所謂的大圣們稱兄道弟體面多了。
不是西方佛祖一支的,如彌勒和南贍部洲的大圣國師王菩薩等人,也來捧場——畢竟盤子做大了,市場也大,大家都有好處。
道教一派本來就沒有多少進取心,老君雖是道祖,崇尚的卻是無為而治,他對佛教的大場面一點都不妒忌,也不想同其競爭。本來和悟空有點過節兒,但自己身份擺在那里,怎么會同小輩計較。干脆有求必應,既給了佛祖面子,又保全了自己的名聲。
至于南贍部洲武當山上號稱蕩魔天尊的北方真武,四海的龍王,地府的十代閻君,只要悟空出聲,紛紛出力相助。
眾神仙多次廣造輿論,為取經工程營造聲勢。車遲國崇道抑佛,佛祖知道了,心里很不舒服。親自下手或是派人干預,顯得氣量太小,弄不好還可能導致宗教糾紛。唐僧師徒正好經過,順便解決問題引不起大動靜。為了增強幸存和尚的信心,護教迦藍把悟空吹得天花亂墜:“齊天大圣,神通廣大,專秉忠良之心,與人間報不平之事,濟困扶危,恤孤念寡。只等他來顯神通,滅了道士,還敬你們沙門禪教哩。”悟空有個弱點,最要面子,受不得捧。聽了這話,悟空心花怒放,決定出手攬下這活計,轉頭就打死了看守和尚的兩個道士。
到了祭賽國,車遲國的舊事重演一遍,受苦的仍是一幫和尚,同樣有人事先為唐僧師徒做了宣傳。
西行一路,除了女兒國國王痛恨悟空壞了她的好事,寶象國、烏雞國、車遲國、祭賽國、朱紫國、獅駝國、比丘國、滅法國、天竺國、鳳仙郡、玉華州、金平府等“國家”和“地區”的“元首”都曾受惠于悟空。死后重生,夫妻團聚,國寶復得,哪一件都不是小恩小惠,這些“政要”必然對悟空感恩戴德,成為他關系網中忠實的一員。
神仙、妖怪、凡人,個個都是大話王
有些人愛說大話,《紅樓夢》里,薛蟠發誓不再和狐朋狗友來往,寶玉說不再吃胭脂,這些許諾實在是超出了他們自身控制能力的范圍,讀者千萬不要當真。比這話更不可信的除了熱戀中情人的許諾,就只有政客的大話了:“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
細究信口開河深層次的原因,其實是思維上的。中國人的思維缺乏邏輯性,習慣于從結果出發,出口就是結論,為了面子,只能固執地認為只能達到這個結果,或是事實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相反,西方人則比較有邏輯性,先從現狀出發,然后一步步推理到結果,說出來的話有立足點,不容易被駁倒。
四大名著雖然題材不同,寫作時代各異,但是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場面大,口氣大。要想把英雄人物刻畫得不同于常人,豪言壯語是一個簡單而有效的方式。說話文質彬彬、符合邏輯的是學者,不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江湖好漢。何況,名著的素材很多是從說書人那里得來的,沒有振聾發聵、引起觀眾喝彩的豪言壯語,怎么能吸引聽眾?
有時候,說點提高自己信心的大話無可厚非。可大話說多了,自己都會當成真的。四大名著中,不少人物都患有明顯的妄想癥。雖然西行路上面對妖魔屢敗屢戰,悟空仍然大言不慚地自稱“降妖伏怪”第一人。說起大話來猴臉不紅,尤其是唬八戒這種長著豬腦子的:“你怎么瞞得過我?我這左耳往上一扯,曉得三十三天人說話;我這右耳往下一扯,曉得十代閻王與判官算帳。你今走路把我罵,我豈不聽見?”
悟空是個大話精,得道之前就說謊成性,見了菩提祖師,唯恐錯過大好機會,自我介紹道:“我無性。人若罵我,我也不惱;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個禮兒就罷了。一生無性。”這番形容,沒有一處和他自己扯得上關系。
菩提祖師知道悟空是個惹是生非的角色,在他離開時告誡說:“你這去,定生不良。憑你怎么惹禍行兇,卻不許說是我的徒弟。你說出半個字來,我就知之,把你這猢猻剝皮銼骨,將神魂貶在九幽之處,教你萬劫不得翻身!”悟空滿口答應:“決不敢提起師父一字,只說是我自家會的便罷。”可西行路上遇到第一個妖魔黑熊怪,悟空就忘了當初在師父面前的承諾,把自己的老底交代了:“一點誠心曾訪道,靈臺山上采藥苗。那山有個老仙長,壽年十萬八千高。老孫拜他為師父,指我長生路一條。”幸好,這個黑熊精沒有什么路數,不像悟空一樣善于刨根問底,否則,到菩提祖師那里散布點謠言,等待悟空的就是祖師的門規家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