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話說多了,潛意識中往往會把別人都當成白癡,說起話來像是五歲孩子騙三歲孩子,很容易被人識破。紅孩兒捉了唐僧,悟空變成牛魔王去救駕,紅孩兒見“父親”前來,奉獻孝心,馬上就要清蒸唐僧,悟空為拖延時間找借口:“我近來年老,你母親常勸我作些善事。我想無甚作善,且持些齋戒。”羅剎女會勸吃人為生的牛魔王齋戒,這話說出來全世界的妖魔鬼怪都笑了。
常言道“禍從口出”,悟空是個話多的,也因此給自己惹了不少麻煩。途經滅法國時,國王是個比東土“三武一宗”更強悍的角色,對和尚趕盡殺絕。唐僧師徒連“護照”都不敢簽了,裝成馬販子想“偷渡”過境。他們晚上睡覺時不敢亮出光光的腦殼,四人擠進了一個大柜子之中。事情到此還比較順利,偏偏悟空又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在柜子里胡言亂語:“我們原來的本身是五千兩,前者馬賣了三千兩,如今兩搭聯里現有四千兩,這一群馬還賣他三千兩,也有一本一利,彀了!彀了!”店伙計是強盜的“臥底”,聽見有這么大一筆油水,沒有理由放過,于是約了幾十個同伴明火執杖來打劫“馬販子”。他們到了唐僧師徒的房中不見有人,便將唐僧師徒藏身的大柜子當做裝銀子的錢箱,抬了就走。可誰知半途上強盜遇著兵,唐僧師徒又落到了“政府軍”手中,幾乎成全了國王殺僧萬名的心愿。
八戒雖然本事不如悟空,可講大話倒和悟空有得一比。悟空被唐僧趕回花果山之后,八戒終于有了出頭之日。寶象國國王問他是否能夠降妖,為了能夠繼續享受貴賓級的待遇,八戒當即口出狂言:“我乃是天蓬元帥,只因罪犯天條,墮落下世,幸今皈正為僧。自從東土來此,第一會降妖的是我。”說完還唯恐眾人不信,像吹氣般長到丈高,一個好奇的人問道:“長老,似這等變得身高,必定長到甚么去處,才有止極?”面對俗人,八戒無所顧忌地信口開河:“看風,東風猶可,西風也將就;若是南風起,把青天也拱個大窟窿!”
被悟空擠對去巡山,八戒一肚子不樂意,走到沒人之處,一頭鉆進草叢,倒頭就睡。為了回去好交差,他事先編派了一篇謊話:“我這回去,見了師父,若問有妖怪,就說有妖怪。他問甚么山,我若說是泥捏的,土做的,錫打的,銅鑄的,面蒸的,紙糊的,筆畫的,他們見說我呆哩,若講這話,一發說呆了,我只說是石頭山。他問甚么洞,也只說是石頭洞。他問甚么門,卻說是釘釘的鐵葉門。他問里邊有多遠,只說入內有三層。十分再搜尋,問門上釘子多少,只說老豬心忙記不真。此間編造停當,哄那弼馬溫去!”這話已是不著邊際,等到唐僧問他同妖魔鬼怪是如何溝通的,八戒的回答更具想象力:“他叫我做豬祖宗,豬外公,安排些粉湯素食,教我吃了一頓,說道,擺旗鼓送我們過山哩。”
沙僧平時話不多,有人在旁邊的時候,從不多言,一副老實忠厚的樣子。不過,當第三者不在場的時候,他有時也會在背后誹謗他人。
偶爾遇到機會,沙僧說上幾句話,總是意味深長,讓人琢磨半天。悟空第一次被師父趕走后,八戒去化齋,時間長了點兒,唐僧耳熱眼跳,身心不安,問沙僧說:“悟能去化齋,怎么這早晚還不回?”沙僧回答道:“師父,你還不曉得哩,他見這西方上人家齋僧的多,他肚子又大,他管你?只等他吃飽了才來哩。”同妖魔鬼怪對陣時,沙僧也會拿大話唬人,將自己昔日的光輝歲月“鍍金”推出:“南天門里我為尊,靈霄殿前吾稱上。”聽了這話,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玉帝大駕親臨呢!
唐僧雖是十世修行的轉世靈童,卻也管不住自己的嘴。為了讓悟空把藏有金箍的帽子戴在頭上,不惜破戒說謊:“是我小時穿戴的。這帽子若戴了,不用教經,就會念經;這衣服若穿了,不用演禮,就會行禮。”遇到強盜或是妖魔鬼怪,對方想聽什么唐僧就說什么,阿諛逢迎,令人肉麻。為了自己脫身,唐僧也會說謊:“二位大王,且莫動手,我有個小徒弟,在后面就到。他身上有幾兩銀子,把與你罷。”
路上看悟空不順眼,唐僧不止一次將其逐出師門。為了表示自己的決心,還出具了書面解聘書,給悟空拿去為證:“猴頭!執此為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如再與你相見,我就墮了阿鼻地獄!”幸好,悟空從未把唐僧的氣話當真過,否則,唐僧一路下來不知道要多受多少罪呢!
途經通天河,千年老黿修行得能夠口吐人言,把唐僧師徒馱在背上送過了八百里寬的河面。近百分之一的路途,唐僧師徒就這么輕而易舉地過去了。
過河之后,唐僧沒錢付“船費”,只好“打白條”:“老黿累你,無物可贈,待我取經回謝你罷。”老黿并沒有收過河費的意思,它只求唐僧到了佛祖跟前問一下自己修煉的進度,何時自己能夠修成個人形。唐僧一聽,這簡單,一句話而已,滿口答應。可到了靈山,唐僧功德圓滿脫了凡胎,興奮無比,早把答應老黿的事兒拋到了腦后。也幸而如此,給了疏于監管的觀音一個“亡羊補牢”的機會,讓唐僧師徒再遭一難。
即使佛祖如來,也不拿五戒之一的“妄語”當回事兒。為玉帝解圍時,他和悟空是有賭約的:“我與你打個賭賽:你若有本事,一筋斗打出我這右手掌中,算你贏,再不用動刀兵苦爭戰,就請玉帝到西方居住,把天宮讓你;若不能打出手掌,你還下界為妖,再修幾劫,卻來爭吵。”悟空試過之后并不相信,沒有馬上認賭服輸,想搞清事情的真相。這本來很正常,誰碰到跳不出掌心這種離奇的事兒都會求證的,怎能說翻臉就翻臉,說毀約就毀約,把人壓在山下?
回到自己的地盤后,如來興奮地向自己的徒眾吹噓:“玉帝大開金闕瑤宮,請我坐了首席,立安天大會謝我。”如此言語,一點高手風范都沒有。
我信仰,因為我需要
《西游記》中充滿了奇特的想象,眾神仙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一個石猴只因幾句口訣便能千變萬化,翻個筋斗即可“環游地球”。這種描寫固然滿足了讀者的胃口,卻失去了宗教的嚴肅性。要想普及宗教,編寫宣傳手冊態度一定要嚴肅,如果搞得像無厘頭的電影劇本,固然能夠娛樂大眾,卻無法騙信徒入門。
在人物刻畫方面,《西游記》中佛道兩家徒眾及其領軍人物同俗世中的人幾乎沒有什么區別,名利、地位、,同樣是他們追逐的目標。
在車遲國,悟空師兄弟三人為了一飽口腹之欲,把道教三清祖師圣像一齊丟進了茅廁,八戒嘴里還不忘占這幾位熟人的便宜:“三清三清,我說你聽:遠方到此,慣滅妖精,欲享供養,無處安寧。借你坐位,略略少停。你等坐久,也且暫下毛坑。你平日家受用無窮,做個清凈道士;今日里不免享些穢物,也做個受臭氣的天尊!”吃飽喝足之后,悟空師兄弟三人興沖沖地各留了一泡尿捉弄道家傳人。
以悟空師兄弟三人的表現來看,他們都不是崇信佛法之人。八戒、沙僧兩人是機會主義者,想跟著名人唐僧“出趟長差”,撈取些“政治資本”。悟空本是道教中人,可是看到佛門有好處,立刻改換門庭,搖身一變,成了佛祖的徒孫。途經通天河,觀音養的金魚偷偷跑出來換口味,當地的百姓要拿童男童女滿足它的胃口,悟空給人出主意,讓他們買個孩子獻出去,留下自己的兒女,這種話怎能出自修真向善的和尚之口。
信仰如同競選的口號,想換就換,這種典型的投機主義并不只發生在悟空一人身上。忠誠的信徒畢竟是少數,多數人出家是想不勞而獲混碗飯吃,并非有投身佛教事業的追求:“我們不是好意要出家的,皆因父母生身,命犯華蓋,家里養不住,才舍斷了出家。”
為生活所迫入了佛門還算好的,佛道兩家在俗世中騙吃騙喝的也不少。有更高追求的則利用善男信女來實現自己的遠大理想,黃巾軍、太平天國、白蓮教,無不是有心之人拿宗教當幌子,來追求世俗的享樂,正因為如此,中國的統治者歷來對宗教防范甚嚴。
佛教之所以盛行,令世人前赴后繼、義無反顧地追捧,高明之處在于它給世人勾畫出一個來世的美景。一個大大的餅,雖然吃不到,但是,看起來很美。至于來世到底是不是這樣,誰能驗證?
既然信仰的目的是為來世討個好前程,那就需要切實可行的途徑。
作者在書中多次描述因果報應之說,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勸人為善,這是通向來世康莊大道的一條路徑,崔判官就曾領著太宗到“六道輪回”之所增加感性認識。
玉兔只不過因為蟾宮的素娥打了它一掌,就一直懷恨在心。等到素娥思凡下界托生為人之后,玉兔把她遺棄到荒野之中,任其自生自滅。這種報復未免太殘酷了,如果只因打人一掌就被流放,恐怕無人能得善終。
寇員外一家本來是佛門的忠實信徒,他能讓一萬名僧人放開肚皮在家中大吃大喝,可見其財力雄厚。唐僧師徒在寇家一住就是半個月,寇家在伙食費上可是花費不少,足見寇家對佛門的忠誠。可就是這樣的人家,遇到飛來橫禍,也立刻轉變了立場,站到了佛門的對立面,把和尚送進了“班房”。
寇家的做法雖然不厚道,卻也符合人之常情。本來,信仰就是個避難所,在需要的時候給信徒提供支持和安慰。假如總是需要信徒來保護信仰,甚至為其流血犧牲,還沒有應得的回報,那還信個什么勁兒。
寇員外死后做了地藏菩薩身邊掌善緣簿子的案長,說起來這也是個美差,相信油水絕不會少。可他還是一心想回到人世,對另一個世界毫不向往,可見,來世并不像佛門公開宣傳的那么美好。
這種通過行善走向來世的康莊大道貌似很有說服力,但耗時太長,做起來太辛苦,并且同佛家的其他說法自相矛盾。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殺生之類的事情悟空師兄弟三人都干了不少,可一旦入了佛門,佛祖一概原諒了。這很功利——只要跟著我,就給你好處,不跟著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作惡并不要緊,關鍵是能夠入我佛門。一旦“加盟”,就在我佛的有效保護之下了,以往的惡因一筆勾銷,不會再有惡果。這種論調同“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明顯沖突。
何況,主管生死輪回的地府官員工作也會出錯,如果遇到這種情況,投訴無門,以往的善舉前功盡棄,都白忙活了。
太宗死而復生,要還陰間的情,因喪妻心如死灰的劉全“應聘”去了陰曹地府。因為是太宗的特使,有機會了解內情,劉全這才發現原來自己妻子的死亡是“冤假錯案”。一般人早入輪回只能自怨命苦,根本沒有可能知道陰間“官僚體制”的弊端。
對前一條路不放心的人,大可走第二條路,就是死后請人做法事。鎮山太保的父親在陰司里難脫苦海,日久不得超生,請唐僧念了幾卷經,一世的罪業就被抵消了,從偏遠山區的一個窮獵戶,轉生為大都市中的富家子弟。
比較下來,還是第二條路好。活著的時候,率性人生,死前留個遺囑,做做法事即可,有效而且不會出錯。這條路不需要預先投資,而是事后投資,即時反饋,馬上就可以有收獲,免除了被“放鴿子”的可能。
佛教不容易被人接受,還因為它同“以人為本”的理念相悖。入了佛門,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棄絕人類基本感情,這有違人類的正常感情。基督教就不同,不但一般的信徒可以吃喝享樂,娶妻生子,就是職業牧師也可以享受世俗生活的樂趣。顯然,這種寬容的宗教精神更容易吸引大眾。
有一酒肉和尚侮辱唐僧:“你這業畜,姓名也不知,父母也不識,還在此搗甚么鬼!”唐僧受了刺激,久已泯滅的情感被勾引出來,這才上演了一出尋母的故事。唐僧報仇之后,父親復活了,一家人團聚本應是幸福生活的開始,結果卻演變成了一出悲劇——如果不是唐僧執意當和尚,他母親也不會自盡。
紅孩兒入佛門的臺階很高,是觀音的弟子。按說牛魔王和羅剎女應該覺得很有面子才對,可他們不但對引見人悟空沒有絲毫感激之情,反而仇恨無比。這也難怪,連家都不讓人回一次,做父母的能開心嗎?本來,借芭蕉扇讓紅孩兒去最合適,一來可以讓他同父母小聚,二來可以化解過節兒,三來不必大動干戈。如此公私兩便的一個機會,觀音竟然也不給。
書中有關傅奕上書陳述佛教弊端一事,歷史上確有其事。不過,此事不是發生在太宗年間,而是發生在唐高祖李淵在位期間。當時的太史令傅奕寫道:“西域之法,無君臣父子,以三涂六道,嚇愚期庸。追既往之罪,窺將來之福,至有身陷惡逆,獄中禮佛,口誦梵言,以圖偷免。且生死壽夭,本諸自然;刑德威福,系之人主。今聞俗徒矯托,皆云由佛,攘天理,竊主權。”身為宰相的蕭瑀以傅奕非議圣人為由要求高祖對其嚴懲,蕭瑀癡迷佛教是有其家族原因的,他的高祖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和尚皇帝”蕭衍,他豈能容許他人隨便在佛祖臉上抹黑。不過,當時李淵是偏向傅奕的。
后來的太宗李世民很注重出身,想攀個好祖先,正好道祖也姓李,因此,李世民在宗教方面的基本國策是崇道抑佛。提倡佛教的蕭瑀個人行為不檢點,這也使得太宗對佛教更加缺乏好感。蕭瑀曾向太宗表示想出家做和尚,可不久又反悔了。太宗認為蕭瑀反復無常,不但對其大加訓斥,還給了降官免爵的處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