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的不是魚,是曹操的“南征大敗”
碧玉帶一般的潁水河直直地橫亙在叢叢白云之下,到了青牛灘這里卻“嘩”地拐了個彎,鉆進了層層綠蔭之間,只留下一派淙淙潺潺的水聲款款流淌著,讓人在朦朦朧朧之中如入桃源勝境,甚是清幽靜謐。
就在這人跡罕至的青牛灘彎角處的河畔,一位頭戴圓笠身披蓑衣的漁翁正端坐在一塊高巖之上靜靜垂釣。這位蓑衣漁翁的面目被頭頂上垂落下來的樹枝綠影遮掩住了大半,模模糊糊地讓人看不分明。他的身后,蹲著一位漁夫打扮的年輕人正磨著漁梭、曬著漁網,一對明亮銳利的眼睛卻不時地抬起來往四處打望。
“這位老師傅,您今天又打到了幾條魚?”一個蒼老而又剛勁的聲音緩緩傳來。那蓑衣漁翁仍是穩坐如山,卻見一位身著樸舊棉袍的老樵夫在一個青年樵子的伴護下,各自肩上扛著一捆干柴,慢慢走近面前。
蓑衣漁翁的圓笠笠邊本已低得壓到了眉梢之上,聽到了這老樵夫的問話,他才用左手將圓笠往上輕輕抬了一抬,一副清癯有神、飄逸如仙的面貌赫然而現——原來他竟是名重天下的當朝尚書令荀彧。
“老人家,您的柴今天也打了不少啊!”荀彧微笑著迎向那老樵夫回了一句,“您到老夫這里來歇一歇罷。”
那老樵夫呵呵一笑,徑自走到荀彧的身邊,放下了那捆干柴,一屁股坐了上去,彎著腰背湊向荀彧低聲道:“荀令君真不愧為‘能顯能隱、幻化無窮、匿形無方、神鬼莫測’的神龍之士。朗在這里有禮了。”
荀彧又將斗笠拉了下來,遮住了自己的眉目,聲音也清亮如河中的水響:“王大夫,荀某這身打扮,實是不便還禮,請您原諒。唉……真是有勞王大夫以國士之尊、高賢之器而屈節匿形,身服樵夫之裝,易容村野之人,足踏荒僻之地,彧真是于心不安啊。”
原來,這個老樵夫竟是當朝二品要員、諫議大夫王朗所扮。而那曬著漁網的青年漁夫正是荀彧的長子荀惲,那年輕樵子不消說自是王朗之子王肅了。
王朗坐在干柴捆上,目光投向潁水河里的那滾滾波濤,悠悠而道:“如今曹孟德耳目密布許都內外,大興監視告密之妖風,朝野名士無不為之側足而立。你我如此屈身折節,易容改裝而秘密相見,實屬迫不得已而為之啊。‘通則守經,窮則從權’,那些細末禮節也就顧不得了。”
荀彧微微頷首,頭也不回,向蹲在自己身后的荀惲吩咐道:“惲兒,你且和王賢侄一同到周圍把風去,為父有要事與你王伯父相商。”
荀惲應了一聲,提起那柄磨得锃亮的漁梭,退下高巖和王肅一道到河畔林間路口處去匿形把風了。
“荀令君,朗這幾日從兵部探得消息,聽說曹孟德此番南征勢如破竹,荊州牧劉表溘然病亡,其嗣子劉琮竟已望風歸降。”王朗待荀惲、王肅剛一走遠,便急道,“而且,朗又聽聞在當陽縣長坂坡處,曹孟德親率八千‘虎豹騎’一舉擊潰劉備部卒,把劉備趕到了荊州東邊最偏荒貧瘠的夏口城。荊州江北南陽、襄陽、南郡三大要郡均已完全墮入了曹孟德手中!如今他在荊州可謂勝局已定,只怕他在乘勝追殲劉玄德之后,不日便會返回許都廢漢自立了!如此情勢,奈何!奈何!”
荀彧恍若一尊石像在那里靜靜而坐,默默而聽,手中的釣竿卻是穩穩地握在手中,晃也沒晃一下。
“哎呀!漢室危矣!圣上殆矣!荀令君您須得為大家早點兒拿個應對之策出來啊!”王朗雙眉緊皺,撫膝長嘆不已。
“王大夫,您知道嗎?這潁水河上下游各處當中,彧發現只有這青牛灘的魚兒是最難釣的。”荀彧在沉沉的靜默之中忽然發話了,但卻岔開了先前的話題,“它們和別處的魚兒有些不同——它們很能沉得住氣,面對再香的魚餌也不會輕易上鉤。呵呵呵……它們大概總是能從誘人的表象下面察覺深刻的危機吧。喏,您瞧一瞧彧身邊的這個魚簍里,自今天上午辰時到現在也只釣起了那么三四條……”
“荀……荀令君?您……您……”王朗幾乎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沒想到在這情勢都急得火燒眉毛的當頭,荀彧竟給他扯上釣魚的事兒了!唉!他還有這份閑心談這些雜事。
荀彧一轉頭,瞟向他來,這時才切入了正題:“沉心靜氣,凝神定志,不為紛紜表象所迷,方為洞明時事之真諦。當前朝廷局勢誠然可慮,但也請王大夫勿慌勿躁。您此刻便稱曹操在荊州勝局已定,依彧之見尚還為時過早。”
“為時過早?”王朗一聽,微微一怔,“伏國丈、楊太尉、馬將軍、魏尚書他們都是這么看的呀——曹孟德如今一鼓作氣拿下荊襄江北之地,威震吳越,這……這還不算勝局已定么?”
“根據公達(荀攸字公達)派人送來的消息,劉備等人固然在長坂坡一戰損失了不少精銳步卒,但他們的三軍主力卻從漢津口處借著樊城、江夏兩地舟師的幫助金蟬脫殼,逃到了荊州東部的門戶夏口。依公達的估算,劉備應該原有兵力二萬人馬,分為一萬水師、九千步卒、一千騎兵。在長坂坡之戰中,劉備被擊潰、打散而丟掉了四五千部卒,他手中還剩一萬水師與四千步卒、數百騎兵,所以他的主力元氣尚存,猶可背水一戰。這倒也罷了,關鍵是他們一下便抓住了目前整個荊州的‘樞機要塞’——夏口城。此乃高屋建瓴、別開生面的一記妙著,日后說不定會發揮出四兩撥千斤的妙用!”荀彧的語氣顯得十分意味深長。
“夏口城?朗聽聞夏口城不過是荊州境內一個中等郡縣而已,怎會有這等妙用?荀令君,只怕您這是有些言過其實了。”王朗滿臉顯出了驚疑之色。
“王大夫,您可不要輕看了夏口城。它的地理位置承東啟西、跨吳連楚,乃是荊揚二州水道進出來往之咽喉要害。于荊州而言,它是湘楚水師自江漢平原順流東出必據之大門;于揚州而言,它是吳越水師自鄱陽、柴桑溯江西進必奪之樞紐。倘若曹孟德在長坂坡一戰之后能夠激奮士氣、果斷出擊,一舉率兵從漢水順勢挺進夏口城而坐鎮不動,則可如千丈巨閘隔斷劉備與孫權的聯手結盟。往東,他可以俯壓孫權而令其屈膝;往西,他可以封錮劉備而待其自弊。如此,方可謂之‘大勢決矣’!
“反過來講,而今劉備已然據守夏口城,則為自己引進江東方面的援軍一齊合力對抗曹孟德而打開了荊州的‘東大門’,深懷‘唇亡齒寒’之懼的孫權一旦下定決心,就可順順當當地從夏口城借道溯流西上,一路暢通無阻,經桂陽郡、長沙郡,過洞庭湖、云夢澤,直抵江陵城下與曹孟德對壘交鋒。如此一來,曹孟德必會陷入曠日持久的膠著戰勢之中而不能自拔。這樣的情形,又如何稱得上是勝局已定?”
“可是……可是……荀令君且恕朗直言,曹孟德用兵一
向機變如神、奇幻莫測,常有屈中求伸、反敗為勝之舉,區區一座夏口城焉能遏其不竭之詭詐乎?劉備當年身守徐州,一聞曹孟德親來,不也是棄城而逃了嗎?”
“王大夫所言不無道理。不過,依彧之見,曹孟德之取江陵而舍夏口,實乃貪小利而忽遠圖之舉,那可是全局戰略之錯謬啊!在全局戰略上一著走錯,可謂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這樣的話,他日后必將離自己‘南征全勝’的夢想越來越遠……”
荀彧一邊緩緩說著,一邊將目光投注在潁水河面上,望著那河水當中濺起的朵朵浪花,悠然又道:“王大夫,您還記得那日韓嵩提起的那個荊州青年奇士諸葛亮嗎?彧從公達的來函中得知,這個諸葛亮現在身任劉備帳下的首席謀士,他為劉軍設下的‘聲東逃西’‘藏兵于民’‘金蟬脫殼’‘故布疑兵’‘瞞天過海’等連環妙計,當真是異彩紛呈,令人幾乎無隙可乘。江山代有人才出,長江后浪推前浪。曹孟德和彧都老了、老了……只怕與他們這等銳氣騰騰的后進之士相較量,亦難免有些力不從心之感了……”
“荀令君何出此言?諸葛亮等少年后進,固然是英銳可嘉,然而論其德行之淳厚、智謀之練達、決斷之老成、閱歷之豐富、學問之精深,焉能與您這等‘千古一圣、當代儒宗’相媲美?”王朗有些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也不去多說他這局外之人了,其實朗心頭最為納悶的是,以曹操之兵法純熟、武略超凡,怎會犯下這‘貪小利而忽遠圖’的全局戰略之謬誤?呵呵呵……他如今犯下這等全局戰略之謬誤,實為我漢室之大幸也!”
荀彧聽得他這問話,卻并沒有接口回答,心中只是長長一嘆:王朗大夫你有所不知啊!若非老夫的侄兒荀攸在那里一直極力干擾和誤導曹操的臨機決策,曹操怎會犯下“取江陵而舍夏口、貪小利而忽遠圖”的全局戰略之謬誤?公達在他身邊“見縫插針”“順成其過”,確也是步步蹈虛、著著奇險,一路斗得是好不辛苦!自眼前的情勢而觀之,他已基本完成了自己當初密囑托付給他的“絕密使命”。不過,曹操亦決非等閑之輩,日后他細細反思之后,亦應省悟得到公達在他那一番錯誤決策當中起到了某種微妙而隱秘的“誤導”和干擾作用,必定會對公達有所懷疑和疏遠的。唉!公達今后在曹府相署里的日子必將過得愈加艱難,愈加危險啊……然而,荀彧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把自己整個家族為殉忠漢室所作的每一步貢獻、每一分努力都深深埋藏起來,永遠由自己默默無言地承受下來,永遠也不向外界的任何人表白和袒露什么。他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和自己整個家族應當義不容辭地付出的,一切都該是天經地義、無怨無悔的。
場中一下靜默了半晌,荀彧忽又開口言道:“其實,彧現在最為關切的是江東孫權那里會不會抓住眼下這個機會盡快與劉備、諸葛亮他們聯手結盟以共抗曹操。當然,依彧先前之所見,孫權一直在江東磨刀霍霍,對荊州始終是心懷叵測,應該是不會希望它這個戰略要地落到曹操手中的。所以,孫權與劉備聯手抗曹的動機是充分的。
“話又說回來,雖然劉備一方退守到夏口城獲得了喘息之機,但他們的兵力實在太弱……若是江東方面再不盡快發兵馳援的話,萬一曹操舉兵全力掃蕩而來,劉備也終是孤城難守,寡不敵眾。唉!這冥冥上蒼留給他們雙方騰挪回旋的時間實在是已經不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