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無遺策
沉沉夜幕之下,襄陽牧府議事廳內四角炬燭高燃,亮若白晝。
司馬懿頭頂虎頭金盔,身披一襲青銅玄甲,面沉如鐵,眉立似刀,威風凜凜地端坐于書案之后,舉目睥睨之間竟似有一派如矢如箭的凌厲煞氣襲人而來,逼得他案前兩側部下諸人呼吸驟緊!
荊州牧裴潛微欠著身站在他的右手下側首位,從旁邊上下打量著司馬懿的這一身甲胄裝束,心底暗暗吃驚:先前平日里他在洛陽皇宮長樂殿上見到的司馬懿都是寬袍大袖、峨冠博帶的雍容莊重之貌,卻沒料到他穿了一襲甲胄之后竟顯得威武如虎、精悍似彪、神采飛揚、英華畢露!這清流名門出身的司馬懿,一瞬間竟與灼灼甲胄、凜凜鋒刃的梟將名帥形象,從表到里、從虛到實地合二為一了,仿佛他生來就是該當持節掌兵、君臨疆場的“韓信之材”,只是先前曾被文質彬彬的鴻儒之相給隱沒了!
場上諸位文官武將之中,不僅裴潛心頭是作如此之想,襄陽太守牛金、驍騎校尉夏侯儒、屯騎校尉曹肇等心中亦有同感。司馬懿給他們的印象,恍然如同一位曾經在短暫時間里離開過沙場而今重又披掛上陣、慨然歸來的大將,一舉一動都透著一股令人不敢怠慢的威嚴和剛猛!
“報——”一名巡營校尉匆匆奔到廳門口處,屈膝跪下,抱拳而稟,“啟稟司馬大都督,當陽縣縣丞肖逸、麥城縣公曹文豐,昨夜擅自棄職離眾而逃,企圖奔回襄陽匿身。今晨卯時在南郊山林被我軍巡防哨兵抓獲,現已擒回城內,請示大都督發落!”
夏侯儒一聽,只氣得怒吼一聲,一下伸手按住了刀鞘,恨恨地叱道:“這等貪生喪節之徒,何須拿來廳前請示?傳令下去,將他倆速速斬首示眾以正軍法!”
牛金站在一旁亦是勃然罵道:“這些無膽無勇的匹夫!那陸遜尚在溯江而上的半途之中,離他們的當陽、麥城還遠著呢,這些匹夫居然就怕成這般孬樣!大都督!您且讓牛某下去親手砍了他倆的狗頭來祭旗壯威!”
眾人齊刷刷地都將目光投向了按案而立的司馬懿。在他們的想象之中,司馬懿一定會大發雷霆,將肖逸、文豐二人重重治罪!然而,這時卻見滿面威肅的司馬懿眉宇間煞氣一斂,伸手捋須沉吟片刻,忽地右掌一揮,緩和了口吻徐聲而道:“慢!巡營官,你且傳本督的命令出去,宣示給全郡士庶:值此艱危戰局,若有潛避保身、待時而出之士,盡可舍城而去,勿為守城徒死,本督決不追究;倘若時局好轉,各位仍可歸魏求仕,本督既往不咎,而諸君子亦不必介意。肖逸、文豐,姑且免了一死,待后發落!”
“諾!”巡營校尉口里雖是這么應著,臉上仍是一片茫然,只得垂手緩緩退出。
迎視著諸位文官武將投來的驚疑交加的目光,司馬懿毫不回避,坦然而對——他的眼神蒼蒼涼涼、深深遠遠,竟令列位部下囁囁而不能多言!是啊!一些鐵的事實就那么明明白白地擺在大家面前:自今年年初原鎮南大都督夏侯尚將軍在宛城暴病身亡以來,荊州士庶上下早已人心騷動、一日數驚,肖逸、文豐不過是運氣太差而被巡城哨兵逮住罷了!其他那些棄官而逃又沒被抓住的郡縣衙差僚吏們多了去了!這哪里是自己此刻用嚴刑峻法殺他兩三個人就禁止得了的?與其鬧得人人自危、雞飛狗跳,倒不如示之以仁、施之以寬,或許還會對安撫全州士庶之心起到一定的收效。想到這里,司馬懿的嘴角微微浮起了一絲苦笑:十余日前,在魏文帝凌晨駕崩、新君曹叡繼位登基的第二天下午,自己就匆匆忙忙銜著一紙拜封自己為鎮南大都督的任命詔書馬不停蹄地趕到襄陽城收拾此刻荊州所面臨的“東西夾擊、兩面受敵”之艱險局面!一連十多天來,本督廢寢忘食、調兵遣將、日思夜謀,直到現在都還沒能緩過一口大氣來呢!荊州——難道真會成為自己初掌兵符就要折戟黃沙的“荊棘之叢”?
他緩緩搖了搖頭,緊緊咬了咬牙,把自己心底的這些浮思雜念都狠狠驅散開去——他拿起一柄細長的銅尺,指著自己身后柏木板壁上懸掛著的那幅荊州軍事地形帛圖,一板一眼地認真分析著戰局情勢:“諸君,據我軍各方斥候來報:此番吳賊來攻,兵分兩路,一路是陸遜所率的三萬五千水師,自長沙郡洞庭湖畔溯江而上,前來襲我江陵;一路是諸葛瑾所領的五萬步騎,自夏口城出發,沿漢水南岸西來,意欲攻取我大魏的沔陽城。然后,他們東西兩路人馬一齊再在當陽縣合兵一處,北上直犯襄陽!
“對此情形,本督數日來冥思苦想,終于想出了這樣一條對策:面臨這兩路敵軍,我軍須得雙管齊下、分頭迎擊——但在這兩路兵力的調配之上卻應有輕有重、有虛有實!首先來看敵軍的兵力部署狀況:陸遜兵較少而鋒極銳,我軍就算調去了大部分主力與他對陣,恐怕拼個七天七夜也至多只能扳回一個平局,但沔陽城卻可能會因援兵不足而被丟掉;諸葛瑾兵較多而勢迂緩,全軍上下難免存有倚多為勝的自恃之念,所以很容易成為一支有隙可乘的‘虛兵’——咱們恰巧就該從他這一路下手,先用沔陽城作為‘香餌’吊起他們的虛驕之念,然后暗中集結我荊州行營的精銳主力,也給他來一個‘兵分兩路’:一支從漢水北岸疾速東進,一支則乘舟駛船順漢水東流而下,迂回包抄他們的‘老窩’夏口城!
“諸君應該知曉,夏口城乃是吳賊西面最重要的藩屏,距離他們的偽都武昌城僅有三百里之遙!夏口城遭到我軍奇襲,則武昌亦必有唇亡齒寒之憂!而孫權為防備曹休大司馬自東翼的合肥向他的背后發起狙擊,必不可能親臨與夏口隔江呼應的樊口城來坐鎮抵御。所以,咱們只要對夏口城加緊猛攻,則孫權必會急令陸遜、諸葛瑾火速回援,那么這樣一來,我大魏的江陵之圍、沔陽之危皆可不戰而自解。在此之后,我軍便順勢轉旌西上,狠狠教訓一下諸葛瑾的東吳步騎之師!待到陸遜的水師倉促趕抵夏口城之際,我數萬勁旅已是安然屯守沔陽,足可以逸待勞了!”
雖然這一席話此刻滔滔然講得如此順暢,但它實際上已在司馬懿的腦海間不知被反復推敲了多少遍!裴潛在一旁聽罷,頓時有些愣了:司馬懿這幾招“避實就虛”“圍魏救趙”“以逸待勞”之計當真是出手不凡!真不愧是被自己師尊水鏡先生盛贊不已的“冢虎”啊!說不定眼下荊州這“東西夾擊、兩面受敵”的危險局面還真能被他輕輕巧巧地一舉化解掉呢!
這時,曹肇卻“哧”的一聲笑了出來:“大都督講得真是頭頭是道——不過,依屬下之見,難道面對己方兵馬‘東虛西實’‘東弱西強’的情形,孫權會犯這么低級的錯誤嗎?”
司馬懿聽出了他話中隱隱的嘲諷之意,仍是若無其事地平靜說道:“孫權此番犯的不是一個低級錯誤,而是一個高級錯誤:他想兩面下手、各得其功,既奪沔陽,又取江陵,一心正做‘熊掌與魚兼而獲之’的美夢呢!不過,他這一招也完全是狂賭:他賭的就是荊州城內自夏侯大都督去世后再無他人能夠識破他這‘兩面下手、兼而獲之’之毒招!可惜,他這一招還是賭輸了——他應該猜不到本督會‘反其道而行之’,以沔陽為‘釣餌’,置江陵于不顧,直取他的西面咽喉要塞夏口城!這樣一來,他驚慌失措之下必會自亂陣腳而匆匆召回陸遜的!”
“這個……倘若陸遜硬是抗命不從而死攻江陵呢?江陵若失,咱們的襄陽城亦是岌岌可危啊!他若再繼續自當陽一線揮師北上,咱們遠在夏口也仍有莫大的后顧之憂啊!”夏侯儒憂心忡忡地講道。
司馬懿認真地聽著,雙眸精芒閃動如電,一直待到夏侯儒講罷,方才徐徐而言:“不錯,本督這‘避實就虛’‘迂回出擊’‘圍魏救趙’之計應該瞞不過陸遜。但陸遜畢竟是一代儒將,忠君至上而持身純節,若是未得其主孫權授權,他也未必敢行破格出奇之舉。如果我軍能造成夏口危急、武昌震動之勢,則孫權必會召他撤兵而回,馳援救主!以孫權之剛肅威嚴、法令如山,應是一向謹厚守節的陸遜所不能抗拒的……”
直至聽到此刻,他帳下諸將這才心服口服,無話再說。
司馬懿見他們個個臉上都露出了信服之色,便將手中節杖高高一舉,果斷下令道:“現在,本督下令:牛金,你率二萬虎豹騎,自漢水北岸東襲而下,徑取夏口城;裴潛、夏侯儒,你倆共率一萬五千步騎經當陽縣南下,前去支援江陵城;曹肇,你率一萬步騎自漢水南岸疾馳而下,前去守衛沔陽城;本督居中親率二萬舟師由漢水順流而東,直攻夏口城!”
“諾!”諸位文官武將齊齊抱拳欠身響響亮亮地應了一聲。
正在這時,廳堂門外親兵揚聲稟道:“參軍梁機、兵曹從事中郎牛恒慰問新城郡已畢,特來復命!”
司馬懿聽得分明,雙眉頓時一跳,眸中精光大盛,稍一沉思,右手一揚,應聲道:“好吧!那就有勞諸位速速下去切實遵令而行了!親兵,傳梁機、牛恒二人進來!另外,裴潛、牛金,你倆暫且留下!”
“梁機,你問過孟達可有發兵東下相援的意向嗎?”
司馬懿坐回了豹皮鋪墊榻席之上,取下了頭上那頂沉甸甸的虎頭紫金盔,擱到了案頭邊。他一邊用手指輕輕揉著自己兩側的“太陽穴”,一邊拿眼微微斜視著梁機,徐徐問道。
梁機是司馬懿早年在河內郡出仕時的同僚梁廣的獨子。后來梁廣在與袁紹余黨的激戰中負了重傷而不幸身亡,臨終之際便將自己這個獨子托付給司馬懿當了義子。司馬懿對他視為己出,一直信任有加,將他留在自己身邊從一名親兵侍衛做起,就這樣一直做到了官秩為從五品的征南參軍。梁機這時聽得司馬懿此問,便斂神屏息恭然答道:“這個……孟達聲稱他患了頭痛之癥與腰腿之疾,一時難以披掛上陣,所以這次不能領兵前來相援。屬下又向他索要兵馬東下支援,他卻告訴屬下:他要留下大隊人馬守在新城郡,以此防備蜀寇從神農山那邊趁火打劫、狙擊作亂。”
“你認為他講的這些到底是真話還是假話?”司馬懿的話是朝梁機問去的,目光卻投向了站在梁機右側的牛恒。牛恒、牛金兩兄弟早就是他在前大將軍曹仁主政荊州之時就打入襄陽牧府的兩個“楔子”。這么多年來,他就是
通過牛氏兄弟作為自己的耳目和手足來影響、操弄荊襄政局的,連自己的親家夏侯尚那么精明厲害的角色也從來未曾脫離過自己無形的遙控!這也是為什么司馬懿一入荊襄行營卻能如魚得水一般輕松適應內外形勢,迅速進入“大都督”角色的根本原因之所在。
“潛伏在孟府里的‘內線’說,他的‘頭痛之癥’與‘腰腿之疾’全都是假裝出來的。”牛恒的話永遠是那么簡明扼要。
“那么,孟達麾下的數萬部曲兵卒近來可有什么異動嗎?”司馬懿緊接著又問。
牛恒和梁機對視了一眼,抱拳而答:“據牛某設在孟達軍中的‘內線’來報,孟達暫時尚無異常舉動,只是蓄意按兵不動,坐觀時局之變。”
梁機在一旁也連連點頭表示贊同。
“哦?原來他想‘腳踏兩條船’啊?呵呵呵……只要他此刻還存有這樣游移顧望的念頭就好辦!”司馬懿雙眸深處寒芒一亮,微微頷首,忽然若有深意地瞥了裴潛一眼,又看了看梁機,悠悠而道:“梁機,你可將本督為孟達精心準備的‘煙幕之陣’施放出去了么?他是如何反應的?”
“啟稟大都督,屬下遵照您的密囑,將那‘煙幕之陣’向孟達巧妙地施放出去了。他應該已是上當中計了。”
裴潛在旁邊聽得有些莫名其妙,插話進來問道:“司馬大都督,請恕裴某冒昧,您向孟達施放的是何‘煙幕之陣’?此人狡猾異常,要想讓他上當中計實是很不容易。”
司馬懿注視著裴潛一臉認真的表情,靜了一會兒,忽地“撲哧”一笑,向他答道:“呵呵呵……裴君啊!說起來這一出‘煙幕之陣’倒和你也有些關系……梁機,你把詳情給裴大人講一講。”
“諾。”梁機應了一聲,轉身向裴潛細細說道,“這‘煙幕之陣’,梁某是這樣施放出去的:那日梁某在與孟達的交談之中,假裝不經意間提起——由于近期朝廷元老重臣們認為裴牧君在抵御孫權、陸遜的過程中一直作戰不力、被動挨打,對您頗有遷職離任之動議。接著,梁某還向他巧妙暗示:荊州牧之位即將虛懸而出,而他孟大人憑著功高資深,完全可能是接掌荊州的最佳人選……依梁某的暗暗觀察,孟達聽了梁某的這些話簡直是樂得心花怒放,還就勢賞了梁某十錠金餅呢……”
“孟達這個利欲熏心、反復無常的小人!真是無恥之極!”裴潛聽著,不禁恨恨地罵了一句。
司馬懿含笑凝望著他,款款解釋道:“裴君,本督這樣編造關于你的流言,你不會多心吧?這個‘障眼之計’,是本督靈機一動而想出來的!你有所不知,這個孟達絕非善類,最是喜歡損人利己。幾個月前,他還偷偷以重金行賄于夏侯鎮南,想讓夏侯鎮南到先帝面前為他多多美言,念念圖謀著將你這荊州牧之位取而代之也……他卻不知道,實際上夏侯鎮南在臨終前將這些事兒都告訴了本督。本督于是日前便來了個‘借花獻佛’,暫時有意傳出那些他喜歡傾聽的流言作為‘煙幕之陣’迷惑他……裴君,你不會介意吧?”
裴潛臉上表情一松,向司馬懿拱手而道:“大都督此言從何說起?您這是為了軍國大事而故布煙幕,裴某焉敢妄自多心耶?裴某認為:這孟達實在是一條怎么也喂不飽的野狗,您可要多加警惕!”
司馬懿緩緩點頭,若有所思。其實,他剛才已在心底暗暗松了一口大氣:不管怎么說,自己費盡心機、耍盡手腕,總算是暫時穩住孟達了!僅憑這一點,自己就該當為自己好好慶賀一番了!眼下自己面臨著陸遜、諸葛瑾“東西交擊、兩面受敵”,本就是壓力極大——倘若再不把西北邊的孟達給穩住了,他要是臨時起意興兵作亂,自己立時就會陷入“三方夾擊、三面受敵”的噩夢!那才真的會讓自己手忙腳亂、顧此失彼啊!
但是,這些暗暗高興的情緒只是在他心底疾掠而過:孟達此人反復無常、唯利是圖,自己此刻表面上看似乎是暫時穩住他了,但倘若自己親率大軍東攻夏口城之后,他覷破襄陽城守備空虛,再在自己背后乘機作亂,又該當如何應付?把求穩求安的希望寄托在他這樣一個根本就靠不住的小人身上,也實在是懸得很……
然而,司馬懿不愧是司馬懿,他內心深處雖是暗暗焦灼,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安之若素。他轉過臉來,把幽幽目光深深投向了裴潛,道:“裴君哪,你此番前去援守江陵城,肩上壓力實在是不小啊!”
“是啊!”裴潛雙眉緊鎖,臉上憂色濃濃,“陸遜這廝用兵如神,連西蜀偽帝劉備當年都敗歿在了他手下……裴某和他交手,只怕是兇多吉少啊……”
司馬懿微微一笑,耐心勸道:“裴君,外敵固然強大,但我們亦自有應對之方。兵訣有云,‘兩軍相交,不能戰則和,不能和則守,不能守則避。’你和夏侯儒到了江陵,切莫出城與他陸遜爭鋒,只需把他在城池外給本督耐心拖住二三十天的時間,則萬事無憂矣!”
“什么?要拖住他二三十天的時間?”裴潛仍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大都督,裴某只有在此保證拼了死命盡力而為了……”
“裴君,本督相信你一定會拖得住的。”司馬懿鄭重言道,“依本督之見:一來江陵城原有士卒二萬人,且又墻堅門厚、糧械完備、易守難攻;二來陸遜雖有三萬五千精兵而遠離根本,不宜久拖虛耗。所以,你一定能撐到最后關頭的……”
裴潛臉上的神情仍然振奮不起來:“裴某最憂慮的是萬一孫權派兵前來增援陸遜……”
“這一點,你倒不必過于擔憂。本督可以指著城外漢水為誓,向你保證:孫權是絕對不會調兵前來增援陸遜的。”司馬懿將手一揮,喊他近前,起身俯過去向他侃侃而道,“本督為何將你單獨留下?便是要給你細細解析一番。你可能沒有看出來,其實孫權這一次實施‘東西交擊、兩面齊攻’之計,在兵力調配部署上從一開始就存有明顯的私心雜念——自五年前夷陵之戰后,陸遜挾火燒蜀軍八百里連營、一舉逼歿西蜀偽帝劉備之大功,在江東朝野之際譽望極隆。孫權只怕早已對他懷有功高震主之暗忌了……所以,他此番才故意讓諸葛瑾所掌的兵力遠遠多于陸遜,逼得陸遜只有以較少的兵力來啃江陵城這塊‘硬骨頭’,塞給了他一個進退兩難的窘境。若是此仗勝了,不消說陸遜也一定會勝得相當艱難,其戰果也不會十分耀眼;若是此仗敗了,則陸遜威名遭損、聲望暴跌,其實正是孫權心底暗暗稱快之事。孫權既存著這樣的心思,你說他還會派兵增援陸遜,為陸遜的累累戰績再度‘錦上添花’嗎?”
司馬懿一邊在口里這么細細講著,一邊在心底卻暗暗想道:這全天下的帝王君主幾乎都是一路貨色,曹丕也罷、孫權也罷——個個都是嫉人之功而抑之以權,對有才有能的屬下往往是明防暗制、掣肘有加!倘若那孫權以剛健中正之度而決斷大計,放手任用陸遜,如當年夷陵之戰時一般傾心待他,大膽撥給他五六萬精兵,令諸葛瑾自東面僅以二萬步騎進攻沔陽而策應陸遜,則陸遜兵強勢銳定能一舉拿下江陵而長驅北上,那才是我大魏最為可慮的嚴重危局!可喜可賀的是,孫權因己一念之私而棄此大計不用,實乃大魏之萬幸也!就憑這一點,司馬懿已然洞察出孫權雖為一代梟雄而終究難成帝業的“癥結”之所在了——他和曹操當年忌憚我司馬懿一樣,也深深地忌憚著他那帳下第一儒將陸遜哪!
聽罷司馬懿這一番話,裴潛這才暗暗放下心來,緊鎖著的眉頭也漸漸舒展開了。他心情松弛之下,便向司馬懿抱拳而道:“裴某在此多謝司馬大都督的這一番指教釋惑了!這樣吧,江陵城如今形勢危急,裴某不敢再作滯留,不如就此告辭,與夏侯儒將軍一道火速趕赴那里善加駐守!”
司馬懿鄭重地一點頭,右手一擺,道:“裴君行事果斷迅捷、毫不拖泥帶水!本督甚是佩服!好吧!你且去吧!本督在此預祝你旗開得勝、一舉驅敵于堅城之下!”
當裴潛疾步退出廳門之后,司馬懿才向榻床的錦綾靠背上緩緩倚了上去。他粗粗地喘了一口氣,臉龐上那一派剛毅沉穩的表情猶如層層輕潮一般漸漸消退了下去,代之而來的是一種深深的焦慮和疲憊之色。
“大都督,如今大計已定,您還有何事如此焦灼?”牛恒瞅了司馬懿一眼,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道。
司馬懿微微瞇著雙眼,森森然反問道:“古語有云,‘禍患常生于所怠忽。’牛君,你猜本督此刻在為何事而焦灼?”
牛恒雙眸滴溜溜一轉,輕聲答道:“大都督莫非還在為孟達一事而焦灼?”
“不錯。”司馬懿雙目一睜,向他直盯而來,“這孟達為人反復無常、倏東倏西、難以捉摸,倘若他在本督東攻夏口城,與吳寇斗得難分難解之際而狂性大發、狼奔豕突,外結神農山東面的偽蜀江州都督李嚴為援,而向內則直搗襄陽而下——我等又該如何應付呢?”
“大都督,您已虛懸出荊州牧一職為‘香餌’,向他施放了‘煙幕之陣’,他這個人貪權嗜利,兩眼直盯著頂上官帽,只怕不會輕易就與我大魏決裂吧?”梁機沉吟著在旁邊講道,眸光如水游移不定。
司馬懿沒有接他的話,仍是自顧自緩緩而道:“這些都是本督用以暫時穩住他的權宜之計罷了,拖不得太久的。說直一點兒,它們只是本督‘軟的一手’。要想讓這個孟達徹底不生僥幸漁利之念,本督還須得再有‘硬的一手’來監控和防備他才行。”
“司馬大都督實在是過慮了。孟達應該不會選擇在這個關頭來‘渾水摸魚’的。”一直沉默著的牛金驀然開腔了,“您可以假設一下:就算孟達鋌而走險,一咬牙邁出了這一步,從我軍背后狙擊襄陽城——這樣的后果是,我軍可能會潰散,但孟達也未必討得了什么便宜去啊!因為我軍敗后,陸遜、諸葛瑾必會挾虎狼之威北上侵吞而來,其勢已是易客為主,孟達在他們面前又有何利可圖?李嚴尚還遠在神農山東面,于孟達而言,亦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孟達乃是何等精于算計之徒,像偷襲襄陽這種損人而不利己的事兒,他怎會去做?他應該還是一味游移觀望而待時局之變……”
司馬懿一聽,心下暗自稱奇:沒想到數年不見,牛金從一介赳赳武
夫竟已成長為今日這般通明時事的大將之才了!他的目光之犀利、見解之練達,當真是迥非昔日“吳下阿蒙”了!他在心底暗暗高興了一會兒,慢慢說道:“牛金此言甚是。不過,本督行事一向務求嚴謹周密,還是不能讓孟達這么一個反復無常的小人游離于咱們的掌控之外……這個人詭計多端,誰知道他將來會搗出什么亂子來呢?”
牛恒聽了,微垂著頭慢慢沉吟了起來。過了半晌,他眼中忽地靈光一閃,雙掌一拍,喜道:“對了!大都督,牛某險些忘了,屬下此番從新城郡帶回了一個人,他十分熟悉新城郡、魏興郡等西南一域的諸多內情,或許對大都督您以‘硬的一手’監控和防備孟達有所裨益。”
“誰?他是什么來歷?”司馬懿目光亮亮地一跳。
“他是咱們在荊州境內多年蓄養的一個死士,是寒門孤兒出身,拜了牛某為義父,名叫州泰,今年二十八歲。此人年紀雖小,但聰敏好學、有勇有謀、行事干練,是個可造之材。牛某三年前聽從大都督您的指令,為了及時監視孟達,就讓州泰一直以一介售鐵商販的低微身份潛伏于新城郡、魏興郡等西南一域暗暗刺探孟達的內情。”
“周泰?荊州沔陽一帶的周氏家庭頗有盛譽,他莫非是出自那里的周家后人?”司馬懿對荊各姓各族都了如指掌,隨口便問了一句。
“啟稟大都督,這個州泰的姓是‘荊州’的‘州’,而不是太史令周宣大人的那個‘周’。州泰自己給自己取了這個姓,聲稱自己是以名寓志:‘州泰者,可保一州之泰也。’”
“哦?州泰?‘可保一州之泰’?”司馬懿微微而笑,“聽起來這小子還蠻有志氣的嘛!身為售鐵販貨的雜流之士,他居然亦有‘可保一州之泰’的大志?有趣!有趣!難得!難得!本督倒是很想見他一見了——行!你去傳他進來答話吧!”
牛恒應聲出門而去之后,司馬懿伸手端起案幾上那盞綠玉雙耳杯,慢慢啜了一口朱棗碧荷茶,眼角斜光一掃,瞧著牛金、梁機在自己案側仍是恭恭敬敬地肅立著,便向他倆招了招手,笑道:“你倆這時怕也早就站乏了——就在那坐枰上坐下休息了吧!”
牛金和梁機口里囁囁地應著,卻并不挪步。司馬懿知道他倆怕是失了禮數,就也不好多勸,平和了語氣,開言道:“牛金哪,本督到這荊襄之域來,也幸得當初安插了你們兩兄弟,還有裴潛等幾員得力干將在下面撐持著——不然,本督一到這荊州地面上落個‘兩眼一抹黑’,成得了什么大事?你們也須得體諒本督的一些難處:說起來荊襄行營人才濟濟,但一個夏侯儒是夏侯尚的堂弟,一個曹肇是曹休的兒子,扯起來都是來頭不小的皇親國戚,本督怎好輕易使喚得他倆?而你們兄弟和裴潛,都是我司馬家貼心貼肺的知交,關起門來不是外人,本督的訓話有時說得重點兒或輕點兒,你們也莫往心底里去——你們只要明白闖過眼下這道難關之后,大家前邊的路也都必將豁然開朗了!”
牛金聽得熱淚盈眶,雙拳一抱,躬身而道:“大都督,屬下兄弟等誓死為您效忠!您若有差遣,一切盡管直言!”
司馬懿深深點頭,滿眼皆是贊許之意。他正欲講話,卻見廳堂木門一開,牛恒領著一個身著勁服的高大青年疾步趨上前來:那青年一眼見過司馬懿,竟忽地停下了腳步,遠遠地向司馬懿迎面拜倒,揚聲呼道:“小人州泰拜見司馬大都督!”
“免禮吧!”司馬懿放下手中雙耳杯,容色一斂,緩緩答了一聲。
州泰抬起頭來,在地下直直地仰視著司馬懿。司馬懿仔細瞧去,只見他二十七八歲的年紀,戴著青幘巾,方方的國字臉,一對黑珍珠般的眼睛不停地一眨一閃的,淡黃的茸須之下,兩撇八字胡髭微微上翹,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精悍伶俐之氣!司馬懿一看,便辨出了這個人是從三教九流的紛紜場合之中摸爬滾打出來的機靈角色,只要調教得當,倒真是一塊難得的“社稷之材”!他定了定神,目光一亮,正視著他徐徐問道:“州泰,本督聽聞你曾在新城、魏興等郡縣多方游走,應該對我大魏西南之域的一些地理人情有所了解——你且詳細稟來,讓本督傾聽一番。”
“啟稟大都督,那新城、魏興、房陵、上庸等西南一域所有郡縣的內外形勝、地理人情幾乎都藏在小人的胸中,幾乎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州泰那對黑亮的眼珠滴溜溜轉了幾下,“卻不知您究竟想傾聽哪一方面的詳情?您若不明問,小人又從哪里開始細說呢?”
“好個州泰!當著大都督的面,你居然還是這般油嘴滑舌!大都督乃是何等睿智明達之士,豈是你能出言冒犯的?你還不快快向大都督遜辭謝罪!”梁機一聽,不禁變了臉色,當場就向他劈頭蓋臉叱了下來。
那州泰把頭一歪,滿不在乎地斜了梁機一眼:“這位大人言重了!小人剛才這話并無失禮之處——若要講起新城、魏興、房陵、上庸等西南一域所有郡縣的內外形勝、地理人情來,小人若是不分輕重、不論虛實,只怕在這里滔滔不絕地講上個三天三夜也未必講得完!大都督您想問什么就直說,小人也好有的放矢。”
司馬懿也曉得自己剛才那話問得有些唐突了,便擺手止住了梁機,斂容問道:“州泰,你這話講得不錯。本督便單刀直入問你:倘若新城郡太守孟達心懷異志而起兵作亂,本督須得在他出兵之前先行占據西南一域的哪個要塞方能扼其來路?”
“這孟達一向鬼頭鬼腦、變化無常的,朝廷老早也該調走他了!先前的那個夏侯鎮南手太軟,縱容得他愈發狂放了!”州泰兩眼精光流動,先是咕噥了幾句,然后朗聲答道,“不過,大都督您別擔心,正所謂‘亡羊補牢,為時未晚’——依小人之見,孟達那廝真要起兵襲往襄陽而來,您便可速速派出一支勁旅,搶先占據漢水上游的華陽津口,在那水陸交匯的衢道要沖之處,給他一個‘關門打狗’之勢,則孟達非但難以東下,而且進退失據、必敗無疑!”
“‘關門打狗’!怎么個‘關門打狗’之勢?還有,倘若到了那時,本督還來得及調兵把守住華陽津口嗎?”司馬懿聽到后來,不禁悚然變色,探身過來直盯著他繼續追問。
“當然來得及。因為孟達若要起兵作亂,他首先要做的第一步并不會是順流東下進取襄陽,而是調過頭來揮戈向西直奪魏興郡!大都督您想——到了那時,咱們東有華陽津口,西有魏興郡城,就像兩扇大門那么緊緊一關,豈不正是將孟達這條‘瘋狗’關在里面打得他無處可逃了?”州泰兩手一邊左右比畫著,一邊眉飛色舞地講解著。
梁機聽他講得有些粗鄙,立時便覺得他果然未脫市井商販的流俗之氣,不禁冷冷皺眉斜睨著他。而那司馬懿卻似毫不在意,對州泰的話,聽得煞是認真,嘴里還喃喃道:“魏興郡?對啊!申儀就在那里值守啊!本督怎么把它一時給忘了……”
“大都督您也明白過來了?您大概先前也有所不知曉:那孟達與魏興郡太守申儀其實一直都是貌合神離的。”州泰看出司馬懿確是十分重視自己的建議,心頭頓時愈發得了意,繼續侃侃而談,“當年申儀和他的大哥申耽與孟達一道投附了大魏朝。申儀本以為他兄弟倆的功勞定然不在孟達之下,結果卻沒料到孟達精于溜須拍馬、阿諛奉承,一路青云直上,不但竊取了他兄弟倆的戰功,還向先帝進了讒言,害得他大哥申耽被調往內地做了一個豫州別駕的閑差。所以,申儀兄弟這些年來其實一直和孟達的關系是水火不相容的。也正因如此,孟達若是起兵,最為害怕申儀從魏興郡向他猛捅一刀子!”
司馬懿雙眸亮光不時地閃動著,一直靜靜地聽著州泰的進言,過了半晌,忽然開口又問:“州泰君,本督聽聞你在新城郡曾經潛伏多年,那么你必是與孟達打過交道的了?依你看來,孟達此人的德行才略到底如何?”
“嗨!大都督,照小人看來,這孟達雖然官秩高得出奇、架子大得嚇人,其實只不過是一頭紙扎的老虎,沒什么可怕的!”州泰談起孟達時就把嘴一撇,滿臉的不屑之色,“您聽小人給您擺一些關于他的那些事兒:有一日他在郡中酒樓大擺宴席款待轄下的三教九流之士,小人也在被邀之列。只因酒樓廚師上菜稍稍晚了一些,短短一盞茶的工夫間他以太守之尊竟一連起席催促了七八次,那副大呼小叫、面紅耳赤的模樣,讓小人一下便瞧出了他是個十足的孬種,終究成不得什么大器!”
“好!好!好!州泰君一席話,實在是讓本督大受啟發啊!”司馬懿聽到這里,不禁面露笑容,向州泰欣然而視,“州泰君年紀雖少,知人料事的本領卻非同一般,是一棵值得好好栽培的好苗子!聽你說來,這孟達實乃性躁而心多、喜詭變而乏沉著的庸碌之材,當是不足為忌了!本督現在也知道該當如何以‘硬的一手’對付孟達了!”
他講到此處,語氣頓了一頓,驀地肅然發令道:“梁機——你稍后帶上本督的親筆信,迅速前去豫州牧府,讓豫州刺史賈逵出面說服申耽,請申耽給他弟弟申儀寫去一封絕密家書,就說朝廷新帝即位,已然查明當年孟達在先帝面前進讒排擠他兄弟二人之事,現在對他兄弟二人將要重新起用,徐圖取代孟達而接掌西南守疆之任。要囑咐申儀切要與本督密切配合,在西面暗中監控和掣肘孟達!
“還有,牛恒你下來之后,馬上帶領一支死士勁旅,銜枚潛行,悄悄占據華陽津口,以防時勢萬一生變!”
說罷,他一轉頭又看向州泰:“州泰君,本座現在任命你為鎮南大都督府兵曹署秘書郎,官秩八百石,擔任牛恒的副手,專管應對新城孟達之事!本督即將東下直攻夏口,你要在后方全力協助牛恒君為我東征大軍守好西南門戶,免生后顧之憂!”
州泰在他案前聽得一陣心神恍惚:先前牛恒兄弟在他面前談起司馬懿時總會洋溢出滿面敬佩之情,他見了還有些不信不服——今日自己親眼目睹了司馬懿的談吐風采之后,卻不禁暗暗為之傾倒!他用人行事當真是“從善如流、不拘一格”——剛才自己還是一介布衣商賈的身份,眨眼之間已被他一舉擢拔為八百石官秩的朝廷命官!這一份雷厲風行、立竿見影的手法,在州泰耳目所及的荊州上下誰人能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