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血濺聚賢閣
五月之末的許都,燥風習習,烈日炙人。城北角的芙蓉池中,碧波粼粼,躍金奪目,鳧飛鶴舞;岸邊則是玉柳飄飄,蟬歌嘹亮,聲聲入耳。卻見那叢叢綠蔭飄拂之間,一座青磚碧瓦的精致酒樓,森然而立,令人望之涼意頓生。
這座酒樓大門凌空高懸的八尺橫匾上“聚賢閣”三個朱漆大字赫然入目,遠遠望去一派清靈飄逸之勢。許都士民都知道,那三個大字便是當今鴻儒大賢、太中大夫孔融所題寫的。酒樓傍池而建,共分三層:第一層專供宴飲取樂之用,故而十分堂皇;第二層專供獨坐賞心之用,故而十分清雅;第三層專供群聚觀景之用,故而十分開闊。正因酒樓主人這番匠心獨運,才會引得許都名士才子風從云聚爭赴此樓臨景賦詩,以助酒興。
聚賢閣第三層臨窗的東角里,有一座兩面用綠紗屏風隔屏出來的雅間。此刻,這個雅間的入口左右都有四五個身形魁梧的武士一手叉腰,一手按刀,肅然侍立。一縷縷古雅而清越的箏琴之音,正從雅間內似脈脈清泉般飄溢而出,優美的旋律令人不禁心波蕩漾、豎耳傾聽。
雅間之內,一張方桌之旁,曹丕、曹植和他們的族兄曹真同席而坐,正自飲酒賞景。在他們對面另有一張方幾,上面擺放著一具綠玉雕成的古琴,琴身上的紋理宛若松柏之表,瑩瑩華彩流轉之際,顯得極為典雅清潤、精美絕倫。
這綠玉古琴固是華美無方,然而坐在這具綠玉古琴后面的兩位女子之絕代風華一下把它比了下去,連這么瑩潤清麗的瑤琴亦在她倆面前黯然失色。
年長的女子身著黃衫,玉面朱唇,皓齒明眸,垂發及腰,顧盼之際竟有一種莫名的端莊高華。而坐在她左側的那位較為年輕的女子卻是披著一身淺緋輕紗,面不施粉而明潔如雪,唇不點丹而紅潤沁芳,如瀑烏發飄揚背后,素雅空靈似煙籠玉柳,唯有眉宇之間若含若露的一股英挺颯爽之氣最是令人怦然心動。
“瑩妹,你今日還是為夫君輕撫一曲罷?!秉S衫女子笑意盈盈,將那具“綠松瑤琴”往緋紗女子面前輕輕一推,“這‘綠松瑤琴’本是你的常用之物,你撫起曲來比我還要輕便順手一些……”
緋紗女子的幽幽目光往窗外的芙蓉池上一斜,悠悠嘆了口氣,輕輕道:“宓姐,不知怎的,我今天有些心緒不寧,怕是靜不下心來撫上一曲了?!?
黃衫女子聽她這么說,便也不再勉強,粲然一笑,道:“那好,我可以再撫幾曲為夫君和子建(曹植字子建)、子丹(曹真字子丹)他們助興——你卻要為夫君他們挑選幾首詩歌和著我的撫曲來吟唱喲……”
“就撫夫君所寫的那首《秋胡行》罷?!本p紗女子淡淡地說了一句。
黃衫女子點了點頭,玉手一揚,纖纖手指便輕輕扣在琴弦之上撥動了起來。清醇的琴音便如山間的淙淙小溪一般從緋紗女子的心坎上流過,當年在紫淵學苑里和師兄他們的一幕幕如煙如夢的往事又在她腦際間浮現,她的心禁不住微微震顫了起來——在半醒半夢之際,她隨著琴音入神地低聲淺吟道:
泛泛綠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隨風靡傾。
芙蓉含芳,菡萏垂榮。朝采其實,夕佩其英。
采之遺誰,所思在庭。雙魚比目,鴛鴦交頸。
有美一人,婉若清揚。知音識曲,善為樂方。
她開口一吟,雅間內曹丕、曹植、曹真三人都頓時停住了杯盞交碰,靜了下來,傾聽著她的淺吟低唱。
一曲終了,余音裊裊。曹植第一個拍掌喝彩道:“方嫂的這首詩吟得真好!這詩也寫得真好!——方嫂,這詩是誰寫的啊?”
那黃衫女子微微一笑,向緋紗女子瞥了一眼,開口道:“植弟,你猜這詩是誰寫的?只怕你萬萬猜她不出……”
她正說之際,曹丕卻驀地向黃衫女子使了一個古怪的眼色,搶過話頭大大咧咧地說道:“宓妹少給植弟兜什么圈子了!植弟——這有什么難猜的!這首詩歌就是為兄寫的!”
“真的?”曹植有些半信半疑地瞧了曹丕一眼,“大哥的文筆居然如此清婉秀逸、動人心魄——小弟欽佩之極!”
“不錯。為兄還有幾篇《善哉行》《燕歌行》都寫得不比這首詩差,現在就可以讓你兩位嫂子在這里再撫唱給你一聽!”曹丕厚著臉皮,大言不慚地說著。他向緋紗女子那里斜眼一掠,卻又急忙飄開了目光,心中暗暗道:瑩兒啊瑩兒!為夫知道這幾篇詩歌是你親筆創作的……但是“夫唱婦和”,今天為夫好不容易冒名用你的詩,在我這號稱“詩才無雙”的三弟面前奪回了幾分顏面和夸贊,你可要體諒為夫的一片苦衷??!
聽著曹丕的這些話,黃衫女子皺了皺眉頭,將有些驚疑的目光投向了緋紗女子。緋紗女子臉上卻波瀾不生,只淡淡說道:“
夫君說得不錯。您那首《善哉行》亦是寫得清粹婉麗。宓姐,你且撫曲,我且吟唱,與子建、子丹他們共享夫君之超世詩才罷……”
黃衫女子應了一聲,雙手十指又在琴上緩緩撫了起來,琴音恰如幽幽清泉一般從她指間流淌而出——緋紗女子鶯喉一動,淺淺吟道:
有美一人,婉若清揚。妍姿巧笑,和媚心腸。
知音識曲,善為樂方。哀弦微妙,清氣含芳。
流鄭激楚,度宮中商。感心動耳,綺麗難忘。
離鳥夕宿,在彼中洲。延頸鼓翼,悲鳴相求。
眷然顧之,使我心愁。嗟爾昔人,何以忘憂?
她這一次還沒吟完,曹植已是“啪啪啪”把手掌拍得十分響亮,轉身向他大哥贊嘆道:“大哥這首詩亦是用情極深、真摯動人!小弟聽了,心有共鳴、情有共振、意有共通——幾乎亦要潸然淚下了!大哥你寫得真好啊!”
“這個……這個……三弟謬贊了!為兄怎比得你詩才高妙?!辈茇г诳陬^上一邊假意謙虛著,臉龐上卻露出深深的得意之態來,“三弟,面對聚賢閣中、芙蓉池上的種種美景,想必你胸中詩興亦是早已勃發的了,你何不就在此時抒寫出來,也讓為兄等欣賞欣賞?!?
曹植聞言,微微點頭,靜靜地抬眼望向坐在前面的黃衫女子與緋紗女子,雙眸中倏地清亮亮一閃,略一思悟,道:“大哥,那就休怪小弟在此獻丑了——小弟就以剛才兩位嫂子為我等撫琴弦歌之景為襯托,即興做了一詩:‘有美一人,被服纖羅。夭姿艷麗,蓊若春華。紅顏曄曄,云髻嵯峨。彈琴撫節,為我弦歌。清濁齊均,既亮且和。取樂今日,遑恤其他。’”
“三弟的詩做得真好!”黃衫女子聽了,盈盈含笑點頭贊道。緋紗女子亦是莞爾而笑,卻不多言。
曹丕一聽,心道:這子建竟拿他兩個嫂子入詩作賦,豈有此理?莫非是有意給我一個難堪?他一想到這里,心底便極不是滋味,嘴上也只得敷衍道:“子建果然才思敏達,才思敏達??!為兄佩服、佩服……”
他們正談之間,忽聽得雅間外面緩緩傳來一個沉實有力的聲音:“這些詩好是好,可惜就是文采絢麗有余而意境稍稍清淺了些……”
雅間里的諸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個個面面相覷。尤為奇怪的是那緋紗女子,一聽到這個聲音便如同突遭雷擊一般芳容變色,一下呆住了!
曹丕哼了一聲,霍地起身帶著曹植、曹真二人推開側門便闖出了雅間,循聲看去。只見酒樓西角落里一張方幾之旁,正靜靜地坐著一位青衫儒士,端的是相貌堂堂、氣宇軒昂,正含笑注視著這邊。
“你這狂生,竟敢妄評我家公子的妙詩!”曹真面色一凜,開口便叱。曹植卻一伸手止住了他,向那位儒士抱拳一禮,斂容而道:“尊駕乃何處高士?我等謹請賜教。”
青衫儒士坐在幾側,左手握著一冊《史記》,右手拿著一只酒杯,顯然乃是到這聚賢閣中飲酒讀史賞景的游客。他聽了曹植的問話,微微笑道:“在下冒犯了各位公子,失禮失禮,也談不上賜教。依在下之愚見,詩之可貴無非文理二字。文勝于理、絢爛可觀者,為下等詩;文理相符、外秀內實者,為中等詩;理勝于文、耐人尋味者,為上等詩。在下聽了剛才貴座之間所吟的諸位公子之詩,確是詞麗韻暢、朗朗上口,可惜意淺味淡、清而不淳,不足以深品。在下亦不在此空口說長論短,姑且請出一首上等詩,讓三位公子自去比較一番?!?
“很好。你且將那首‘上等詩’吟誦出來!”曹丕臉色倏地一沉,“倘若你所吟之詩不及我等兄弟之作,那就休怪我等……”
還不等他說完,那儒士已放聲吟道:“‘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兇。初期會盟津,乃心在咸陽。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茨系芊Q號,刻璽于北方。鎧甲生蟣虱,百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T位公子,這首詩如何?”
曹丕、曹真等一聽,不禁互相轉臉看了一眼——這青年儒士吟誦的正是曹操所寫的《蒿里行》??!就算他們有心挑刺,卻也不敢在這首詩上下手??!真不知這儒士真的是敬賞曹丞相的詩還是故意用他的詩來搪塞他們?
“這詩妙在何處?”曹植不動聲色地問了一句。
“此詩滿懷憂國憂民之心,意境蒼涼激越,吟之令人心動如潮?!鼻嗌廊迨烤従徴f著,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神情肅然,“當今天下大亂,民不聊生,仁人志士無不縈心系懷于濟世安民之大業,念念于茲,猶如鶴唳九皋而呼朋引伴。曹丞相此詩真是道盡天下賢才之心聲,凝足當世群英之情懷,四方士民聞而盡皆慨然思歸,可不謂之‘理勝于文、意境弘遠’乎?豈是那些兒女情長、清吟自娛的詩文所能比擬
的”
“兄臺此言真乃灼見,字字藥石、句句針砭!實在令在下為之汗顏!”曹植面容一肅,急忙伏身向那儒士深施一禮,“在下曹植,多謝兄臺的切實指教!”
青衫儒士一聽“曹植”二字,不禁聳然動容:“原來公子便是曹丞相之子!在下失禮了。”曹植又向他介紹曹丕、曹真道:“這位是我大哥曹丕,這位是我族兄曹真。我等今日與兄臺相識,實是堪稱‘以文會友’,卻不知兄臺高姓大名?”
青衫儒士起身抱拳深深一禮:“在下剛才多有冒犯諸君之處,請多原諒。在下河內司馬懿,現任丞相府文學掾,輕狂無知,妄評諸位賢君的詩賦優劣,實在是貽笑大方了!”
他話音剛落,那雅間里頓時“當啷”一聲,仿佛有什么杯盞之物跌碎了,同時隱隱傳出了一聲滿是驚訝的嬌呼。
司馬懿聽到這一聲嬌柔的驚呼之時,心頭亦是暗暗一震:這呼聲好生耳熟!自己剛才也聽過這聲音吟哦詩歌了,當時就有些疑慮……實在是和她的聲音太像了!……不,不,不!不會是她的!她早已喪生在戰火之中了……怎么可能會是她?他暗一咬牙,壓下了心頭翻翻滾滾的這些浮思雜念,靜靜地向面前的曹植、曹丕、曹真等三人看去。
“司馬懿?原來你就是司馬懿?”曹植、曹丕、曹真面面相覷了一會兒,臉上的表情亦是十分復雜。仿佛甚是意外,又似乎十分驚喜,還隱隱帶著幾縷欣賞傾慕之意。
司馬懿也是一頭霧水,不明白他們的反應為何會是這樣古怪。
“司馬君,久仰久仰!”曹丕背負雙手走上前來,繞著他走了一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番,才笑瞇瞇地說道,“桓范那家伙把你吹得如同顏回再世一般——依我看來,你也不是什么三頭六臂的高人異士嘛!不過,父相任命你為文學掾倒可謂職符其才。你剛才點評詩歌文理之長,確然頭頭是道、有本有源!不愧是儒林名門出身、管寧先生高徒——丕今日不得不服了!”
“桓范?桓兄?”司馬懿一驚,“你們也認識他?”
“我們不僅與桓范君認識,而且還熟得很!”曹植也笑呵呵地說道,“他可是經常向我們兄弟倆提起司馬君您啊——桓兄那么清高孤傲的人,對您也是贊不絕口,稱您是‘志大才廣、沉毅敏達、鮮有其匹’!剛才聽得司馬君談論文藝,已足見司馬君實乃器大識深之士。子建對司馬君真是欽佩之極?!?
曹真也笑著向司馬懿解釋道:“司馬君——桓范和我們曹家一直都是沛郡同鄉、世交舊誼,這七八年來我們兩家子弟經常在一起交游相處……桓兄確實是在我等兄弟面前極力贊揚過你。今日一見司馬君之文才風采,果然不愧桓兄所贊?。 ?
司馬懿只覺心中一暖,眼前仿佛浮現了桓范那清俊嚴正的面影,雙眸一下濕潤模糊起來:“在下何德何能,豈能當得起桓兄的謬贊?”
“司馬君,你當得起桓范的夸贊的。就憑你剛才那一番圓融通達的待人處世,已是遠遠勝過他了!”曹丕笑道,“依丕之見,凡有大才大器者,多是恃才傲物之輩;而司馬君你雖然器大識深,卻與尋常的腐儒狂生不同,頗能卑以自牧、從容中道,這便已是殊為難得了!”
他講這些話是大有蘊意的?;阜峨m是他的同鄉世交好友,但桓范一向清高孤傲、自居人師,只要抓住他的些許短處,便會不講情面地嚴詞教訓一番——所以,盡管曹丕知道桓范的才識德行極是值得敬仰學習,然而心底里卻怎么也喜歡不起來。不過,桓范向他極力推崇的這個司馬懿倒真有些不凡之處。他談事說理固然是圭角未消,但是意謙辭和、英華內斂,不知比桓范通情達理了多少倍去!一念及此,他心頭暗暗一動,這個司馬懿既是父相跟前“大紅人”司馬朗主簿的弟弟,又是這般有才有識有禮有儀,倒是值得與之相交。頓時便生出了幾分延攬結納的心思來,只是不好立刻宣之于口,且待在日后周旋交往中再伺機下手就是了。
這時,曹植已在開口向司馬懿邀請道:“司馬君,若蒙不棄,植等便恭請您移駕前來到那雅間里共論天下典章文學之道。”
曹丕一聽,也急忙上前伸手就去攜他:“對!對!對!久聞司馬君博學多才、通古明今,若能與你暢談交流,實乃丕等三生之幸也!”
司馬懿微微而笑,方欲作答,一抬眼間向他背后看去,陡然面色一變,就勢拉著曹丕的手,帶動他的身軀倏地往下一伏,疾聲喝道:“大公子小心!”
話猶未了,曹丕只聽得“嗖”的一聲厲嘯貼著他的耳畔一掠而過——他正自心頭狂跳之際,便一眼看到那道寒光“嗤”地沒入了面前的司馬懿的左肩頭處,一朵殷紅的血花立刻便濺了開來!
在他恍恍惚惚之中,身旁曹真那勁氣十足的聲音震得他耳膜隱隱作痛:“抓刺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