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讓曹丕沒面子，曹丕就讓他一輩子不安生。

退回到御書房後，曹丕一斜身就倚坐在了龍牀之上，背靠著五爪金龍牀墊，臉色陰陰沉沉的，一股隱隱的戾氣散佈開來，讓人在暑熱未退的金秋七月驟然從心底生起一股寒意。

賈詡、陳羣、司馬懿、夏侯尚、曹休等一批曹丕親信中的親信，在龍牀一丈開外的一排黃楊木坐枰上分官階高低自右而左坐下，個個面色凝重已極。

曹丕雙袖一拂，冷冷地開口了：“今日朕這裡有言在先了：朕日後在廟堂朝會之上，縱然確有言行失當之處，諸位愛卿儘可下來之後暗規(guī)密諫，不許再公然肆言於外！誰若讓朕在天下臣民面前一時下不了臺，朕就讓他一輩子也休想安生！”

賈詡、司馬懿等聽了曹丕這番氣勢洶洶的凌厲話語，只得各在心底長嘆一聲，雙眉都垂得低低的，不敢吱聲。

曹丕氣呼呼地發(fā)泄完了胸中積怒之後，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似又覺得自己剛纔的態(tài)度太過生硬，便緩和了口吻慢慢地說道：“諸位愛卿也須理解於朕：大魏基業(yè)草創(chuàng)，朕又初登天位，八荒六合萬衆(zhòng)矚目，朕豈敢任由衆(zhòng)臣公然指摘而引來孫權(quán)、劉備的笑話？朕的形象，就是煌煌大魏的形象，不得稍有瑕疵！這一點，還請諸位愛卿切記、切記！”

司馬懿一聽，心中暗道：這個曹丕，終是德量太淺，一直改不了“重於外而忽於內(nèi)、重於虛而忽於實、重於末而忽於本”的弊病。你要保持自己的“光輝形象”，是靠封住別人的喉舌就能做到的嗎？古語有云：“唯大英雄能本色”，豪傑之相、賢君之姿，豈是你裝模作樣、色厲內(nèi)荏便可樹立得起的？想當年，袁紹繁禮多儀、文過飾非、彬彬可觀，最終難成大業(yè)，而先帝曹操體任自然、聞過則喜、不畏譏笑，終於底定中原?？磥恚茇б庥^往開來、成就偉業(yè)，不亦難哉。

曹丕看到諸位心腹重臣一個個仍是噤若寒蟬，便溫言而道：“這樣吧……今日朕在朝會大典之上究竟有何失當之處，諸位愛卿此時儘可傾心相告，朕在此洗耳恭聽！”

場中依然一片寂靜，靜得只聽到房內(nèi)一角那隻三足麒麟青銅酒樽裡煮著的西夷葡萄酒正在“啵啵?！狈袧L而響。

曹丕的目光從面前幾位心腹重臣的臉上一一掠過，恨不得一下就把話語從他們喉頭間直鉤而出。

過了許久，中領(lǐng)軍夏侯尚開口囁嚅著進言道：“啓奏陛下：尚以爲司馬僕射在朝會上說得沒錯——您應(yīng)該乘著今日朝會大典之機，將孟達扣在洛陽擔任散騎常侍，不該允許他重新返回新城郡割據(jù)一方?！?

曹丕驀地掃了夏侯尚一眼，目光裡滿是狐疑：這個夏侯尚，素日裡與孟達的交情似乎一直都是蠻好的嘛，今天卻怎麼站到司馬懿這一邊來對付孟達啦？

彷彿是覷破了曹丕心底的疑惑，夏侯尚不慌不忙地繼續(xù)說道：“陛下，尚與孟達平時本有不淺的私交。但朝廷公義在上、社稷安危在上，尚豈敢因私情而廢公義乎？新城郡實乃我大魏西南之門戶，陛下斷斷不可輕託他人！

“尚與孟達相交日深，正是如此，才知道孟達並非順逆如一、表裡如一之純臣。陛下若將他召進皇宮大內(nèi)參贊軍國庶務(wù)，則實爲‘君臣各得其宜’之上策；陛下若再將他外放出新城郡，只怕萬一日後時勢生變，則難保孟達不起異心……”

護軍將軍曹休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暗自卻想：你這夏侯尚好生刁猾！你口口聲聲稱自己是憂公舍私，誰知道你心裡有沒有打著自己的“小算盤”？大概你也是企圖擠走孟達而去接掌他的新城太守之權(quán)吧？而且，你搶先拋出對孟達的“虛職奪權(quán)”之策，亦是給自己將來留一條後路——孟達若是真的反了，你因有“先見之明”而自可撇清關(guān)係；孟達若是不反，你則又是“憂公舍私”、無可厚非。真是翻雲(yún)覆雨、左右逢源！

坐在夏侯尚左手邊的司馬懿聽了他這番話，不禁有些感激地向他微微頷首示謝：看來，這曹氏宗室之中，夏侯尚還勉強算是一個比較有見地的人物啊，倒是值得一交。

當今魏國，京室支柱就是沛郡曹氏與夏侯氏兩家。有一個始終撲滅不了的傳言是這麼講的：當今陛下曹丕的爺爺曹嵩，就是從沛郡夏侯氏子孫中過繼給後漢宦官、大長秋曹騰當了養(yǎng)子的。所以，夏侯氏也是被魏室視爲宗親一脈的。自去年曹丕登基掌權(quán)之後，他念念不忘當年立嗣之爭給他帶來的創(chuàng)痛，把自己所有的嫡庶兄弟全都攆出了京城，驅(qū)趕到

偏遠貧瘠的郡縣裡去安置下來，又派出監(jiān)國謁者駐地視察、監(jiān)控，甚至勒令諸位兄弟互不來往、互不相聚，“遊獵出行不得逾越三十里之限”，否則嚴懲不貸。在貶抑自家骨肉兄弟之時，他卻對夏侯尚、曹真、曹休等旁系宗室漸漸開始倚重起來。而像司馬懿、陳羣等當年助他立嗣成功的“東宮四友”，反而被他若有心似無意地疏遠開來。這一點，司馬懿早有感觸，只是他城府極深，一直裝作若無其事罷了?，F(xiàn)在，夏侯尚出言支持他關(guān)於孟達的諫言，他也只能是向夏侯尚微微示意以謝，並不敢再接腔唱和——他知道，以曹丕的猜忌多疑，說不定又要暗暗懷疑自己和夏侯尚在私底下有什麼“不見天日”的交情。不然，夏侯尚若是沒得他司馬懿什麼好處，又憑什麼站出來替他“鼓吹”？

果然，曹丕眼中波光流轉(zhuǎn)如電，一會兒瞧瞧夏侯尚的表情，一會兒又瞅瞅司馬懿的神色，沉吟良久，才悶悶地說道：“司馬愛卿、夏侯愛卿，你倆所奏之理，朕也不是不懂其中的利害。只是萬一將他強扣在京都，他的那些部曲、親黨在新城郡那裡鬧出什麼亂子來，又當如何？”

夏侯尚劍眉一揚，凜然便道：“新城郡若有事變，尚願赴襄陽，從曹大將軍處調(diào)得三萬人馬，不需旬月而必可伐定之！”

曹休聽到這裡，心頭暗想：哈哈哈！夏侯尚你的“狐貍尾巴”終於露出來了——果然是衝著搶奪孟達的新城太守之權(quán)去的！於是，他咳了一聲，插話講道：“夏侯兄，那孟達手下?lián)碛胁壳?、親黨八千家，而且個個驍勇善戰(zhàn)，豈是你旬月之間便可蕩定的？還有，如今僞蜀和江東交戰(zhàn)在即，我大魏不思伺隙進取，反倒在封疆之內(nèi)自生其亂。身爲將帥者，須當胸懷全局，不可偏注一隅??！”

夏侯尚聽出曹休這話中隱隱帶刺，不禁臉色一紅，正欲反脣相譏——曹丕這時卻大袖一擺，止住了他倆，冷冷而道：“罷了！罷了！朕待他孟達，亦不過如俗諺所云之‘以蒿箭而反射於蒿中’也！不撫而他自來之，不懷而他自去之，於朕如浮雲(yún)過眼焉——如此而已！”

夏侯尚與司馬懿聽到他這麼橫扯開去，不禁訝然對視了一眼，各自暗暗交換了一下啼笑皆非的眼神，只好在這個話題上閉口不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