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的告民血書
言至此處,他目光一動,忽地看向了王朗:“王大夫,彧還聽聞江東一帶有不少清流名士在與曹操‘戰(zhàn)’或‘和’這兩端之間搖擺不定,顧雍、步騭、秦松他們江東本地郡望士族為保自家私利而迎曹投降,這還尚在情理之中;張昭、孫邵、虞翻他們素為漢室純臣、忠良之士,怎么也會跟著顧雍、步騭、秦松等人沒了自己的主見?”
“這個,正是今日朗冒險來急見荀令君您的原因。”王朗先抬眼暗暗看了一下四周的情形,又從懷里摸出了一封信函,小心翼翼地呈給了荀彧,“這就是張昭代表江東孫氏幕府諸士給朗和您寫來的密函,他在函中懇請咱們給予他們‘順禮合法’的指導……”
荀彧接過那封密函,一邊埋頭認真地閱讀著,一邊深深地嗟嘆道:“是啊!子布(張昭字子布)也是我大漢一代貞臣,從來是循規(guī)蹈矩,‘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當然,他對擁兵數(shù)十萬、淫威震天下的曹操是不會畏懼的。但是,他對曹操身上所裹挾的大漢丞相之正統(tǒng)名分卻不能不有所顧忌,被扣上‘名教孽徒、漢室叛臣’的這個‘罪名’,他張子布和江東諸士誰都有些撐持不起。不過,咱們只要向他們言明了曹操‘托名漢相,實為漢賊’的真面目就行了,幫助他們卸下那個當‘名教孽徒、漢室叛臣’的心理包袱,他們也許就能夠‘輕裝上陣’,聯(lián)劉抗曹了吧……”
他喃喃地說著,將右手中指放進口中輕輕咬破,一股鮮血涌了出來,宛若瑪瑙一般紅潤奪目。他就這樣用手指沾著自己的鮮血,在那封張昭寫來的密函結尾處寫下了一行方正遒勁的楷書:“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荀彧敬復。”
王朗在一旁看得淚落如珠,聲音也哽咽了起來:“荀……荀……荀令君,您……您……”
荀彧臉上卻依然是那么恬恬淡淡的一派笑意,輕輕將那寫有自己血書的張昭密函遞回給了他,語氣顯得悠悠遠遠:“您就將這封密函回寄給張子布吧,他看了之后,應當懂得如何作出‘順禮合法’的抉擇的……”
“倘若天下儒士人人都能像荀令君您這般精忠淳德、高風亮節(jié),縱使便有十個曹孟德,又焉敢妄生登天問鼎之逆志乎?”王朗含淚而嘆,“可恨華歆、董昭、郗慮這些佞人,只知阿附強權,不惜與盜為伍,日后有何面目敢見孔圣先賢與自家列祖列宗于泉下乎?”
荀彧沉默了片刻,忽地徐徐而言:“彧近來聽聞許都宦場之中又憑空添了許多‘后進新人’進來,不知他們是何來歷?王大夫可否告知一二?”
“唉!荀令君您近來養(yǎng)病在家,實是有所不知啊,這華歆自掌管吏部以來,是大張旗鼓地全力推行曹孟德‘不問德行、不問學術、不問門第、不問師承、唯才是舉、唯功是擢’的典選方略,什么竊金淫嫂、雞鳴狗盜、不學無術之徒都爭先恐后地混了進來……”王朗一談到這個問題就氣不打一處來,“華歆從關中招來的那丁儀、丁廙兄弟,一個是目眇貌丑、有辱斯文,一個是貪杯好色、臭名遠揚,我家王肅與他倆同席而坐都自覺失了身份。”
荀彧默默地聽著,卻不發(fā)一語。他從近期華歆大規(guī)模招攬寒素才干之士進入許都官場中嗅出了一絲異味:曹操這是在為自己將來代漢篡位做著人事方面的鋪墊啊!王朗說什么“目眇貌丑、竊金淫嫂、雞鳴狗盜、不學無術、貪杯好色”等等,那都是細枝末節(jié)的事情。你以為曹操選人取士就不重視
“德”與“功”嗎?他也是重“德”重“功”的。他選人之德的核心內(nèi)容是“向誰效忠”;他取士以功的核心內(nèi)容是“為誰立功”。向曹氏效忠還是向漢室效忠,為曹氏立功還是為漢室立功,這是他用人納士的兩條根本“底線”。除了這兩條根本“底線”之外,你目眇貌丑也罷、貪杯好色也罷、竊金淫嫂也罷、雞鳴狗盜也罷、不學無術也罷,在曹孟德眼里都算不了什么的。換而言之,他廢除東漢以來“德才兼?zhèn)洹⒁缘聻橄取钡挠萌舜缶V,代之以“附曹則用,悖曹則棄,論功行賞,唯才是舉”的取士方略,實為破漢立曹之一大舉措,其影響至為深遠也!
“荀令君,您知道嗎?曾經(jīng)身為大漢帝師后裔的沛郡桓氏也開始向曹孟德靠攏了……桓氏一族的長老桓階近日也應辟出任了曹操的丞相府副長史之職……”王朗還在那里嘮嘮叨叨地說著,臉色甚是憤憤不平。
這時,荀彧卻一字一句沉沉緩緩地開口了:“吾之炎漢,自孝武大帝罷黜百家,表彰六經(jīng)以來,師儒之風雖盛,而大義之澤未顯,故而王莽篡位建偽,竟有頌德獻符之徒虛飾以興;光武大帝有鑒于此,故而尊崇節(jié)義,敦厲名實,以經(jīng)明行修、知而能為之士為固國之本,引得天下風俗為之一凈。直至桓、靈二帝之時,國事日紊,權閹肆威,強臣作亂,仍有李膺、陳蕃、范滂、劉陶、皇甫嵩之賢接踵而起,依仁蹈義,據(jù)理而爭,不令炎漢氣脈絕于一旦。彧如今唯有繼承前賢往圣之志,一脈相傳,薪火相承,固守終身——似華歆、桓階之輩臨難易心之行,彧永不能為也。”
聽著荀彧這一番鏗鏘至極、擲地有聲的話語,正喃喃絮叨著許都官場變化的王朗一下停住了嘴——淚水,又一次打濕了他的眉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