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的官路
丞相府東曹署廳堂的木窗外,碧森森的樹蔭里,一只只夏蟬貼著枝條長一聲短一聲地嘶鳴著,混和著酷熱如沸水的高溫襲進屋內,令人禁不住有些心煩意亂。
廳堂門口一側的草席上,坐著丞相府里的守門仆役曹老三。他一手嘩嘩作響地搖著一把蒲扇,一邊敞開了衣襟亮出了大肚皮,身子半仰半倚地靠著門框,嘴里還一個勁兒地叫熱。說起來,這曹老三也算是曹丞相一家的遠房旁親,跟著已經故去的曹丞相的父親曹嵩老太尉頗有些年頭了。曹丞相念在他是服侍過自己父親的曹府老仆的份兒上,就沒把他遣返回譙郡鄉里,而是留他在丞相府當了一份閑差,權當為他養老。
但這曹老三仗著在丞相府里干了多年的仆役,自認為有些資歷,便有點兒瞧不起相府里新近進來的一些青年掾佐。這時,他當著東曹署秘書郎王昶的面,又口無遮攔地說了起來:“嘿!王昶,你可別只曉得埋頭在書案里死‘啃’什么文牘啊!天氣這么熱,你歇一歇嘛!且來聽你曹老叔給你侃上幾句……你說說看,在咱們丞相府里,哪一個年輕掾吏的官兒升得最快呀?”
正在伏案整理文牘的王昶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微微皺了皺眉,不咸不淡地答道:“這個問題,王某倒不曉得。”他在心底里嘀咕道,東曹署里的雜事多如牛毛,我王昶哪有閑心去琢磨這些問題啊!也只有你曹老三這種一天到晚看門守戶無所事事的仆役們才有空去胡思亂想這些事兒。
“唉!這樣的事兒你居然也沒上心,那你在丞相府里整天忙的是什么啊?只知埋頭拉車,不懂抬頭看路,那是笨牛!罷了!罷了!讓你曹老叔告訴你——說起來,在這丞相府里所有的年輕掾吏當中,只有你的頂頭上司、東曹屬司馬懿大人的官兒升得最快!自建安十二年底來,你曹老叔在這相府中,對他的飛黃騰達可以說最是知根知底的了。”曹老三一打開話匣子,便眉飛色舞地侃侃談道,“記得建安十二年他進丞相府時,大概是二十八九歲吧,比你現在的年齡就大了三四歲,也是一個小小的文學掾,官秩不過才六百石。是建安十三年七月吧,他跟著曹丞相到荊州南征了一趟,回來后沒多久就提到了兵曹屬的位子,官秩一下升到了比千石。后來,他又外放到了皇宮里當了一兩年的議郎,在尚書臺荀令君手下當差,荀令君對他很是賞識,建議吏部破格將他的官秩升到了一千石(高于六百石,低于千石)。去年四月,他又轉回了丞相府,一步就登上了東曹屬這個顯要的位置。嘖嘖嘖,官秩頓時達到了比二千石。當然,這比二千石的官秩倒也沒什么。最重要的是,東曹屬這個位子實在非同小可——能夠代表著曹丞相專門行使對朝廷內外文武百官選舉擢拔、賞黜升遷的大權!就是朝廷里尚書臺那個吏部尚書之職也比不了吶!”
“曹大叔!你這話可不能亂說!東曹署眼下的主官還是東曹掾崔琰大人呢!司馬大人只是東曹署的副官。這段時間里,由于崔大人患病在家休養,曹丞相才暫讓司馬大人以東曹屬之職而代行東曹掾之權。”王昶聽到曹老三信口開河,急忙發話打斷了他,“崔大人病愈返職之后,司馬大人哪還能像你說的那樣,行使什么代表曹丞相對朝廷內外文武百官選舉擢拔、賞黜升遷的大權呢?你這話可說得有些過頭,傳出去會對司馬大人不利的。”
“哎呀!你這小毛頭懂什么?你知道崔琰大人和司馬大人的大哥司馬朗主簿是什么關系?他倆是多年的故交好友!他對司馬懿大人平日里的悉心栽培,你我都是有目共睹的!”曹老三覺得王昶剛才的話有些火辣辣的味兒,便也不甘示弱,干脆來了個“大兜底”,“告訴你吧!崔琰大人在這次生病前就已經被朝廷和曹丞相預定為吏部尚書了,只因他恰于此時得病而未能上任罷了。在他養病期間,卻由司馬懿大人代行其東曹掾之權,這分明是曹丞相有意歷練他一番,然后讓他順利接任東曹掾之位嘛。”
“噢……如果曹大叔這些話當真屬實,那么屬下也很替司馬大人高興啊!司馬大人志高才富,學識出眾,能夠步步高升,飛黃騰達,堪稱實至名歸。”王昶從書案上站起了身,伸了伸腰,淡淡地說道,“這也沒什么可驚詫的啊!”
“呵呵呵……”曹老三揮了揮手中的蒲扇,“啪”的一下打死了一只叮在自己肚腹上的花腳大蚊子,搖頭晃腦地說道,“司馬大人有些真才實學是不假,可他怎么能夠這么快就飛黃騰達?這你就不懂了吧?他的大哥司馬朗大人擔任著丞相府主簿,是丞相大人身邊最得寵的人,這一點大家都清楚。最主要的是,他的父親——原京兆尹司馬防大人是當年舉薦曹丞相為‘孝廉’,后來又抬舉曹丞相做了洛陽北部尉,一直幫助曹丞相在仕途上步步高升的故舊之交!曹丞相又最是重情重義,他為了報答司馬防大人當年的抬舉之恩,才會對司馬懿兄弟如此關照嘛。再加上他們司馬家一族在朝廷內外人脈極深,和光祿大夫楊彪、尚書令荀彧,還有你的堂叔祖大鴻臚王朗等元老重臣私交甚深,嘿嘿嘿——有著這么得天獨厚的出身、背景,司馬懿大人是想不升官都難吶!”
“曹大叔,你可
不要再信口開河了。”王昶聽了,急忙向他擺了擺手,滿面肅然,正色說道,“曹丞相是何等英明的命世雄杰?他一向知人善任,難眩以偽,選賢用能最是公正無私,從來也不曾以親疏關系、門戶出身、虛名浮譽為憑據來提拔人才。依王某之見,司馬懿大人能夠在短短三四年間便榮升到官秩為比二千石的東曹屬,純系他真才實學所致。曹大叔可千萬不要再在他人背后議論這些事兒了。”
曹老三聽了王昶這話,不禁面色一窘,暗暗心道:你這小子在這個時候還跟我曹老三裝什么假正經?官場上的事兒,你當真以為就那么黑白分明,讓人一眼都看得透透徹徹啊?底下還深著吶!去年臘月司馬防大人病逝之日,曹丞相竟還從百忙之中抽身親臨吊祭,在葬禮上他那番悲慟欲絕的表情是多么感人啊!就從這一點上,你小子怕是到現在也沒怎么把它瞧明白啊。老子今天告訴你這些事兒,是想提醒你,司馬懿這個東曹屬位置很快就要空出來啦,你得趕快去找你那個當大鴻臚的堂叔祖王朗鉆門道才是!沒想到你這小子卻給老子裝模作樣的,到時候你這愣頭青吃了幾個啞巴虧才會曉得我曹老三說的到底是真是假……他重重地哼了一聲,把手里的蒲扇搖得嘩啦嘩啦直響,再不開腔了。
王昶看到曹老三那副不以為然的模樣,不禁也暗暗撇了撇嘴,不愿和他多言。誠然,司馬懿大人的疾速發跡,確是丞相府里的一大奇事。關于他的平步青云,相府內外流傳著不少說法,比今天曹老三口中的花樣還多得多。畢竟,才剛滿三十四歲的司馬懿,竟不聲不響地就被曹丞相一下提升到了丞相府東曹屬的職位上去,眼下又正代行東曹掾之權,輕輕巧巧便掌管了相府內外的人事大權,實在令不少熬了多年資歷也沒能“得道升天”的大小官員們議論紛紛。是啊,在這亂世之中,各種奇跡已太多了。江東孫權手下那個早夭的周瑜,年紀輕輕,三十三歲便當了孫劉聯盟數萬大軍的大都督;益州那個羽扇綸巾風流一時的儒生諸葛亮,只憑著一出“隆中對”,也是三十歲不到就當了劉備的軍師。但他們憑的是真才實學,是赫赫戰功,他們所擁有的職位與他們的能力和付出是對等的。司馬懿憑什么就能被曹丞相破格重用?還不是靠著自己的世族出身、父兄蔭庇和吹牛拍馬爬上去的,有什么過人之處?
相府內外的議論沸沸揚揚,神神秘秘,像今天這樣評說司馬懿的人,曹老三肯定不會是第一個,當然也不會是最后一個。不過,在許多人眼中,司馬大人那里的表現都一切如常。他的目光依然平視前方堅定沉著,他的步態依然四平八穩從容不迫,他的講話依然抑揚頓挫節奏分明。身邊的文書小吏仍是王昶,車夫仍是他的舊仆余忠。他乘坐的犢車也是原來的犢車,并沒有添什么華麗飾物。總之,他的形象還是和擢升之前當丞相府文學掾時一樣。
饒是如此,司馬懿還是沒能避得了背后有像曹老三這樣的人說長道短,王昶在心里沉沉嘆了一口氣。古語講得好:“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行高于眾,人必非之。”當真是至理名言,亙古不易。
“今天的天氣可真是熱啊!”忽然一個清清朗朗的聲音傳了過來,卻見東曹署堂門外左手邊緩步轉進來一位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青年文官。他方方正正的面龐,高高聳起的額角,深如止淵的雙眸,舉手投足之際竟有一股崢嶸雄峻之氣揮灑而來,令人心生敬畏。
“司……司馬大人!”曹老三一見之下,不禁停住了搖扇,急忙從草席上“噌”地一下站起身來,堆上了滿臉笑容,點頭哈腰地說道,“您……您……您退朝回來了?”
來人正是丞相府東曹屬司馬懿。此刻,他剛跨到了門邊,已是面容一斂,臉上忽地溢出一團笑意來,十分隨和地向曹老三微微點頭答道:“哎呀!這么炎熱的天氣,還有勞曹大叔為咱們當值看門,本座實在是有些過意不去……王昶,端一杯清茶過來。”
王昶聽得司馬懿這樣吩咐,心底里雖是百般地不情愿,也只得端了桌幾上那杯給自己沏好的清茶,徑直遞到了司馬懿手里。
司馬懿仍是微微含笑,雙手捧著茶杯,恭恭敬敬地送到曹老三面前,溫聲說道:“曹大叔乃是丞相府里的故舊耆宿,千萬還要多多保重身體才是。您且請用茶罷!”
曹老三見他態度這般恭敬,不由得躬身還禮謝道:“啊呀!老仆哪里當得起司馬大人這般的禮敬?您真是太抬舉老仆了。”他嘴里一邊謙辭著,一邊卻毫不客氣地拿過那茶杯便一仰脖子牛飲而盡。
“唉……這茶水也只是能解一解渴罷了。”曹老三將茶杯遞還給了司馬懿,卻又嘟嘟囔囔地說道,“可惜曹丞相下了‘禁酒令’,弄得老仆這多日來酒饞得慌……”
原來,自建安十三年年初起,鑒于釀酒需要消耗大量糧食,曹丞相為了節省下這些釀酒用的糧食以充軍用,便下了一道禁酒令,借此遏住各方州郡以糧釀酒的虛耗之舉。丞相府中除了召開各曹議事大會或重要的慶典盛會之外,絕不允許任何庶民私下里飲酒作樂。所以,曹老三此刻縱是酒癮發作難當,卻也只得空自嗟嘆了。
司馬懿聽著他
的牢騷,眸中深處亮光猝然一閃,雙眉微微一揚,若有所思地淡淡說道:“在本座看來,這私下擅自飲酒之事,似乎也不是一紙詔令就能禁絕得了的。本座方才上朝回來,乘犢車經過城東‘木門洞’胡同口時,好像還嗅到了些許的酒香。看來,這許都城里還是有不少人暗地里偷偷釀了酒拿來賣的……”
曹老三一聽,立刻便有些抓耳撓腮地坐不住了。司馬懿瞧在眼里,卻是不動聲色,緩緩說道:“曹大叔,今天天氣炎熱得很。這樣吧,您這么一大把年紀了,也不必就一直待在這里當值看門了。本座放您的假,您拿上這幾百文錢,去外邊買些瓜果梨桃解解渴吧……”說著,從自己大袖中摸出一把銅銖便塞進了曹老三手里。
“哪里能讓司馬大人這么費心呢?司馬大人待我們這些曹府下人,真是沒得說!”曹老三一邊在口頭上推辭著,一邊卻把那些銅銖緊緊地攥在手心里,腳下更是三步并作兩步,一溜煙兒去了。
待得曹老三跑遠之后,王昶不禁一臉憤然地走近司馬懿身邊,甚是不平地說道:“大人真是好涵養!虧您還待他這么禮敬……您不知道,這老匹夫倚老賣老,在您背后是怎樣亂嚼舌根子的……連王某聽了都為您鳴不平吶!”
“唉,不過是一個長舌多嘴的無知小人罷了,本座剛才在堂門外也一清二楚地聽到他說的那些話了。罷了,罷了,念著他是相府舊人,本座豈會與他計較?”司馬懿目光一凝,深深地望著曹老三遠去的背影,臉皮倏地微微一紅,全身血液仿佛一下涌上來又退了下去,語氣卻冷若冰霜地說道,“不必管他,像他這樣的人,終究會禍從口出,總有一天會落個自己打自己嘴巴的下場!”
說罷,他轉過身來,目光灼灼地正視著王昶,緩緩說道:“這些瑣事暫且擱一邊去。本座今日上朝回來,是奉了曹丞相的口令,有幾件大事要辦。”
“哦!是哪幾件大事?還請司馬大人示下。”王昶見司馬懿說得這么嚴肅鄭重,頓時斂起了全副心神,認真地看著他。
司馬懿肅然站著,靜了片刻,緩緩說道:“你還記得那個南陽太守朱護嗎?”
“朱護?在下記得啊。”王昶思索片刻,目光忽地一閃,憶了起來,“他是這幾年中原四十八州郡中完成納糧之功最大最快的那個太守大人嘛。去年年底曹丞相還親筆頒發了‘一代能吏’四字金匾獎賜給了他,還在朝野上下宣揚表彰了好一陣子……”
“不錯。也難得王君對他的情況記得這么清楚。”司馬懿深深點了點頭,負著雙手在堂中踱了幾步,又慢慢說道,“今年還沒過七月,他在南陽郡就又供送了四十六萬石軍糧過來,解了關中夏侯淵、曹真等將軍手下十五萬精兵三個月的缺糧之急。曹丞相對他這一舉措甚為滿意,吩咐咱們東曹署馬上起草并頒發一道嘉獎令,再次表彰他此番供糧豐裕及時之功。”
“唔……這朱太守當真不愧是一介能吏啊!短短半年時間,僅以一郡之地,竟能一舉籌足四十余萬石軍糧,實乃難能可貴。”王昶連連點頭,疾步走到書案旁邊,一邊研著硯墨,一邊贊嘆不已,“在下立刻便起草對他的這道嘉獎令。”
“且慢!還有一件大事,你聽完了再寫也不遲。”司馬懿右手一擺止住了他,面色一正,緩緩說道,“你大概還不知道,在今日朝堂之上,曹丞相突然建議重設‘三公’之官,并當場推薦了擔任‘三公’的人選。在他的建議和推薦下,光祿大夫楊彪大人被任命為太尉,你的堂叔祖王朗大人被任命為司徒。當時,他還建議請陛下冊封尚書令荀令君為司空……但,荀令君卻極力推辭掉了他的這番美意。散朝之后,曹丞相特意吩咐本座,回府之后要為他代擬一份奏請朝廷封獎荀令君為司空的陳情表文稿,及時送給他親自審核修正之后正式上報給陛下……”
“啊!朝廷又要恢復‘三公’之官制?”王昶不禁一怔,“建安十三年時,曹丞相便奏請朝廷‘廢三公,立相權’。眼下他為何卻要重設‘三公’?這……這又將置他所居的丞相之位于何地呢?”
他這么驚訝是有緣故的,因為,“三公”官制的廢立,直接關系到漢廷朝局的變遷,實是不容輕視。本來,太尉、司空、司徒之設,原是后漢光武帝劉秀開國以來為鞏固帝王之權而實施的“均衡相權”之舉措。他鑒于前漢末年王莽權重傾國之事,將丞相之權一分為三:太尉掌兵權,司空掌庶事,司徒掌禮法。而這延續了兩百年的分權三公之制度,竟在建安十三年七月,被時任司空的曹操一舉打破,三權歸一,廢除了“三公”之官制,另行設置丞相一職總攬朝政。而曹操,就由當時的司空升為丞相,一任已有三四年。其間,曹操在朝中獨攬大權,勢壓百僚,把這個丞相之職運用得甚是得心應手。誰能料到他今日上朝忽又提出恢復“三公”之官,難不成他下一步還要自剪羽翼,分割自己手中的丞相之權?這又豈是曹丞相一貫獨斷專行、恣意縱橫之風?
“王君,你似乎有些問得太多了。”司馬懿沉沉地盯了他一眼,說道,“不管曹丞相說什么,咱們東曹署都只能是一絲不茍地遵照他所說的去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