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疑與信任
蜀寇來犯,大敵當前,當務之急是亟待解決這場軍事危機。所以,曹叡只得以“快刀斬亂麻”之勢從單純的軍事戰爭需要的角度出發,選定司馬懿為關中主帥,接任大司馬曹真空出來的職位。
然而,很多人在此之前就已清楚,曹真的猝然病逝,對魏國而言,卻不僅僅是損失一名大將這么簡單。曹真的死去,必然將會在魏國內部引發一場大的政治洗牌。
當年先帝曹丕逝世時,以親筆遺詔指定中軍大將軍曹真、撫軍大將軍兼御史中丞司馬懿與鎮軍大將軍兼司空陳群共為曹叡的顧命大臣,從而在朝中形成了“三足鼎立”的政治權力格局。曹真在世之時,三位顧命輔政大臣各司其職,倒也合作得十分默契:曹真以中軍大將軍之尊,坐鎮雍涼二州,統領關中戰區十余萬雄師,專門對付蜀寇;司馬懿以撫軍大將軍之位,坐鎮荊豫揚徐四州,統領水陸大軍對吳作戰;陳群卻虛領了一個鎮軍大將軍封號,手下并無一兵一卒,留在洛陽以司空錄尚書事之職總領朝政。“三駕馬車”并駕齊驅,各居其位,各盡所能,拱衛天子,一切都運轉得十分有效。而今曹真的死去,自然會使這樣一個“鐵三角”的政治權力格局出現傾斜與失衡,從而觸發這一場難以避免的政治地震。
陳群是最早覺察到這一政治地震到來的信號的朝臣之一。這位剛剛才過了五十五歲生日的魏室元老意識到,曹真一死,整個魏國的對蜀作戰大任就虛懸出來了。但是,現在也就只剩下自己和司馬懿有這份資歷去擔當了。陳群也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有這個資歷卻沒這個能力去擔當這一重任。雖說自己也是有著一個“鎮軍大將軍”的名號,但從來不曾執掌過什么軍權?;噬戏饬俗约阂粋€“司空”之職,位列三公,極為尊崇,可仍然還是虛銜。只是皇上的任命詔書之中“以司空錄尚書事”這句話里,排在最后的“錄尚書事”是最有實權的職務,也就是欽定了自己是各部尚書的首領,總理國家內政大事。這五年來,曹真、司馬懿都領兵征戰在外,只有自己一人居于朝政中樞雍容治事,卻也過得輕松自在,不似曹真二人那般身犯矢石浴血疆場。一念及此,陳群忽然覺得老天待自己也算不薄了!而今,平素里看起來身強體健、意氣風發的大司馬曹真,就那樣說死就死了!一些文人常說“人生如夢亦如露”,細細想來也有點耐人尋味。陳群在心底無聲地一嘆,又將思緒投入到眼下的時局之中。
他聽說就在諸葛亮逼近關中的消息傳遍朝廷后不久,一向鎮守荊楚之地的司馬懿聞風而動,隨即上奏推薦建威將軍賈逵、征東將軍滿寵代替自己留守東線防備吳寇,同時在處理好了有關事宜之后,乘八百里快騎火速趕回洛陽前來面圣,主動請纓,要求執掌關中軍權,與蜀對敵。其實,這一切在常人眼里看來,似乎也沒什么。因為,司馬懿的“深有韜略、機智善戰”與“赤心為國、奮不顧身”這兩大美譽在朝野上下是一致認同的。很多大臣都稱他是西漢名將趙充國再世。自然,他今日這般舉動,也完全是為國盡忠。
然而,陳群卻不這么看。他認為,司馬懿這是在外托公義忠貞之名而求親自對蜀作戰,大行統攬軍權在手之實。這幾乎等同于直接向皇上“逼宮”要權嘛!這種“縱橫天下,舍我其誰”的作風,簡直是太張揚太自負了!陳群知道,自這司馬懿執掌兵權,擁有了“用武之地”之后,一向都是風頭極健,不可小覷!記得三年前新城太守孟達叛亂,司馬懿在得到第一手情報后為免貽誤戰機與打草驚蛇,竟在事先不曾上奏告知朝廷的前提下,大膽決策,當機立斷,調動本部人馬,雷霆出擊,旬月之間一舉掃平了孟達及其亂黨,立下了赫赫戰功。這一次先斬后奏的舉動,充分顯示了司馬懿立身行事的剛明果斷與臨機制宜,委實不在當年的太祖魏武帝之下!熟知前朝往事的陳群將司馬懿的所作所為與自己記憶中的關于魏武帝那種我行我素、縱橫自如的做法認真一比較,發覺這二者之間竟是驚人的相似!如果司馬懿攫取了更大的權力,那簡直是如虎添翼,恐怕會更加張揚自負,這又豈是社稷之福?豈是魏室之福?想到這里,陳群心頭一沉,臉色也不禁微微變了。
正在這時,他府中的管家陳文進了書房,畢恭畢敬,垂手報道:“司空大人,華太尉現在府外求見,稱有要事相商?!?
陳文口中所說的華太尉,正是本朝“三公”之首的太尉華歆。華歆雖貴為太尉,卻不過是一位擁有名義上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軍事指揮權的皇室高級顧問。從他所負責的這一塊職務來看,今天應該是找陳群商議軍事策略方面的問題來了。陳群微一沉吟,答道:“請?!蓖瑫r站起身來,整了整衣冠,走到書房門口迎接。
按照禮法,陳群應到客廳會見華歆,但為了以示尊崇與親近,他就把會客的地方定在了帶有私密性質的書房。而作出這個決定時,陳群便有一種特殊的直覺,感到華歆今日所來面談之事必是非同尋常,似乎應以保密、安全為佳。那么,在這司空府里,就沒有比他的書房更安全保密的地方了。
片刻之后,年過八旬、須發皆白的華歆拄著皇上欽賜的紫竹杖,有些蹣跚地走到陳群面前,枯瘦的臉上掛著一絲微笑,深深說道:“打擾司空大人了!司空大人竟在書房內室迎見老朽,足見司空大人視老朽如同家人,老朽多謝了。”
陳群連忙上前攙扶著華歆進了書房坐下,口中說道:“華太尉以八旬高齡親臨寒舍指教,陳群受寵若驚,豈敢失禮?太尉其實不必親勞大駕,只需喊個下人前來召喚一聲,陳群自當上門受教。”說著,又奉上一杯清茶,送到華歆手中。
華歆坐定之后,咳嗽數聲,調息片刻,方才開口說道:“事關重大,老朽豈能坐等司空大人上門商議?”陳群聽他說得這般鄭重,不禁臉色一正,肅然問道:“何事竟能勞煩太尉大駕親臨?望太尉明示?!?
華歆慢慢呷了一口清茶,定了定心神,才緩緩說道:“老朽今日特為當前關中主帥人選一事而來?!标惾骸芭丁绷艘宦?,淡淡說道:“原來是這件事。依本座看來,不過是司馬大將軍與張郃將軍二人之中必有一人出任罷了。他二人均是智勇雙全的大將,對付蜀寇應當不會有太大問題。華太尉不必擔憂。”
華歆聽罷,臉色一沉,冷冷說道:“老朽哪里是擔憂無人對付蜀寇?!老朽所擔憂的是,陛下有可能舍張郃將軍而取司馬懿為關中主帥?!?
“哦?”陳群一愕,“華太尉認為陛下舍張郃將軍而取司馬懿有些不妥?這是為何?”華歆放下茶杯,慢慢抬起頭來,望向書房那高高的屋頂,沉吟許久,緩緩說道:“老朽當年以一介布衣寒儒之身,幸得太祖魏武帝知遇之恩,一躍而為三公,一生蒙受魏室三朝天子之深恩厚寵,自思有如父母再造,實是無以為報!如今,老朽已年邁不堪,近年來又身染沉疴,恐怕將不久于人世矣!卻有一事始終縈繞于心,念念不敢忘卻,只想一吐為快,希望覓到知音之士,為我大魏基業之長治久安而防微杜漸?!?
陳群聽得云里霧里,有些摸不著頭腦,道:“到底華太尉有何要事相告?還請明示。”華歆靜靜地看著他,眼神忽然變得很深很深,臉色也漸漸凝重起來,一字一句緩緩說道:“老朽所講的這件事,恐怕如今只有司空大人可以出手化解了。老朽本想親自面見圣上稟告,但是顧慮此事本無實據,反為圣上所笑。若是不擇對象而妄言,又恐激起事變,殃及社稷……唉,袞袞諸公,茫茫四海,老朽四顧凄然,知音者太少,而同心者更少……只有司空大人是先帝顧命大臣,素以大忠大賢聞名于朝野,為眾望所歸,可以定大計、扶社稷、安魏室。因此,老朽決定將此事講給司空大人,請司空大人對此多加提防,未雨綢繆?!?
講到這里,他頓了一頓,又慢慢說道:“這件事便是——必須阻止司馬懿奪得更大的兵權,絕對不能讓他出任關中主帥之職!”
陳群一聽,饒是他對此已隱隱猜到幾分,但聽到華歆竟是當面說得這般明明白白,也不禁為之全身一震,驚道:“這是為何?”
“司空大人心知肚明,又何必多問老朽?”華歆深深地看著他,慢悠悠地說道,“當今朝野之士,文韜武略能及司馬懿者有幾人?位高權重能及司馬懿者有幾人?收攬人心能及司馬懿者又有幾人?正所謂鷹揚之臣起于蕭墻之內,而舉朝昏昏,文恬武嬉,卻無人警惕!”
陳群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驚駭,搖頭說道:“華太尉此言差矣!司馬大將軍輔政三朝,忠心為國,累有大功,豈是太尉口中所言的鷹揚之臣?依陳群之見,他實乃有口皆碑、德高望重的社稷之臣!”
“當”的一聲,卻見華歆將茶杯往地上一摔,摔得粉碎。他憤然起身,怒道:“老朽剖心瀝血以實言相告,司空大人卻以戲言還我!老朽就此告辭!”說罷,拄著紫竹杖,往外便走。
“太尉且慢!”陳群慌忙站起,伸手一攔,肅然說道,“太尉請坐。本座剛才失禮了。然而本座也不可以無形之疑、不實之事來妄議他人是非呀!太尉今日之言,必有隱情,還望坦然相告。否則,視周公為王莽、視霍光為董卓,則本座之誤大矣!”
華歆慢慢坐回了原座,漸漸平服了心情,然后緩緩說道:“其實,不單是老朽一人懷疑司馬懿為鷹揚之臣,就連太祖魏武帝也對他生過疑忌之情。”
“太祖魏武帝?”陳群一驚,“他也懷疑過司馬懿是鷹揚之臣?那么,他當年為何不曾徹底了結此事,卻還將司馬懿列為先帝的輔政大臣之一?本座有些不信?!彼溃嫖何涞鄄懿僖幌蚴峭鈱拑燃?,猜疑成性,想當年孔融、楊修稍露筆舌之長,便被他一舉斬殺,更何況他已視司馬懿為韜藏禍奸、蓄謀不軌的鷹揚之臣?自是斷斷不會留他于世!但是,武帝逝世之時留下的遺詔,卻又為何將司馬懿與自己并肩列為顧命大臣呢?這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當年武帝對司馬懿一直是深懷忌憚,只因他人才難得,在朝中人脈極深,誅之而無名,廢之而無辭,才不得已姑息隱忍,專用他帷幄謀略之長,而不付他治兵理政之權。武帝臨終之際,更是專門為此事將老朽召到榻前,付與老朽監察司馬懿之絕密重任,當著老朽的面對先帝魏文帝殷殷告誡,‘司馬懿鷹視狼顧,才智過人,居心叵測。對他不可不重用,亦不可不深防。無論如何,千萬不要付與他兵權,久則生變,必為社稷之大患?!比A歆說到這里,竟是漸漸紅了眼圈,哽聲說道,“還是武帝英明睿智哪!他早就料到了司馬懿終非善類。后來,在老朽的多次提醒之下,先帝魏文帝在世時也一直是讓司馬懿擔任文臣之職,從不付與兵權。只有到了當今陛下登基之初,吳、蜀二寇東西交逼,形勢危急,他才開始放手任用司馬懿
鎮守荊州,獨當一面,從此插手軍機大事,漸漸使他手握兵權……而今大司馬曹真病逝,他更是按捺不住,竟敢擅離職守進京奪權……司空大人難道對此還不引起警惕嗎?”
陳群靜靜地聽完了他講的全部內容,面沉如水,紋風不動。他沉默了半晌,方才慢慢說道:“太尉今日之言,本座記住了。但您這番話,唯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應當再無他人知曉。請太尉默然自守,不可輕言此事。至于其他的一切,本座知道應該怎么辦了?!?
華歆深深地注視著他,也不再多言,只是目光里卻掠過一絲淡淡的笑意。
這幾日驃騎大將軍司馬懿的門前,前來拜訪的文臣武將很多,稱得上是“車水馬龍,賓客如云”。然而,他們通通都吃了個“閉門羹”,剛一下車拍門便被司馬府中的仆人們擋了回去。一問理由,答曰,司馬大將軍不在府中,到郊外春游散心去了。
可是,遠離了外邊的喧囂、紛擾的司馬府書房里,卻是一片靜謐。一張寬大的魏蜀軍事地形圖懸掛在墻壁上,圖上的關中地帶這一塊被人用細毛筆畫出了一條條線路,縱橫交叉,密如蛛網。地圖前,一位長髯及胸、獅鼻虎額、威儀凝重的青袍老者正靜視而立。他神情沉郁,若有所思,不言不語。
忽然門簾一掀,書房外一名家丁躬身而入,稟道:“大將軍,大公子、二公子前來求見?!?
原來這位老者便是對外聲稱出府春游散心,而實則閉門籌思對蜀作戰方略的驃騎大將軍司馬懿。他聽了家丁的稟報,臉上微微露出了一絲慍色,略一思忖,吩咐道:“讓他們進來!”
門簾又是一卷,他的長子司馬師、次子司馬昭兩兄弟肅然而入,在書案前一丈開外垂手而立。司馬師與司馬昭兩兄弟相貌極其相似,所不同的是兩兄弟的舉止氣宇迥然不同:司馬師氣度剛豪雄放,舉手投足威風凜凜;司馬昭氣宇儒雅清奇,言談舉止謙和有禮。二人均無世家貴族紈绔子弟的驕奢浮華之氣,個個精干伶俐,意氣風發,甚是不俗。這主要是由于他們的父親總是有意將他們帶在身邊,南征北戰、出生入死,在政壇中、在戰場上得到方方面面的歷練的緣故。父親自幼便教導他們以“棟梁之材,社稷之器”為終身大志,積極主動鍛煉能力、淬煉才識,力爭成為一代人杰。因此,在父親身邊,兩兄弟感到獲益匪淺,大有精進,遠遠勝過枯坐書齋無所事事。
司馬懿此刻已坐回到了鋪著虎皮錦墊的胡床上,正自閉目養神。司馬師、司馬昭兄弟隔著書案恭敬而立,屏氣斂息,竟是不敢出聲發話。這倒不是兩兄弟畏懼他們的父親,而是司馬家族像鐵一樣嚴明的家規觀念影響所致。他們在孩童時代就清清楚楚地記得,當年祖父司馬防在世之時,父親司馬懿、叔父司馬孚等即使早已出仕成家,見到祖父仍和他倆今天這般“不命曰進則不敢進,不命曰坐則不敢坐,不指有所問則不敢言”的情形一樣,嚴謹自持地遵循著家規綱紀。而這種“克己復禮”的篤行之舉,倒磨煉出了司馬家族中人堅毅沉實的意志力,從而在官場上一貫以“守道不移,剛健中正”而著稱。
片刻之后,司馬懿緩緩睜開眼來,正視著兩個兒子:“你們不知道為父謀劃軍國大計之時最忌有人打擾嗎?為何還要前來求見?”司馬師上前一步,低聲說道:“孩兒知道父親不喜別人打擾。但是,今天真正意欲求見父親的,并非孩兒與昭弟,乃是中書令孫資、中書監劉放兩位大人?!?
“孫資、劉放?”司馬懿心中一動,臉色微變,“他倆現在何處?”司馬師連忙答道:“二位大人一身便服,行蹤隱秘,乘著一輛破舊馬車,悄悄來到了我們司馬府偏門口處恭候父親召見?!?
司馬懿霍然一下站起身來,吩咐道:“師兒,你馬上前去將二位大人迎接到我這書房之中,千萬不可怠慢。昭兒,你立刻去前院找幾個口風嚴緊的家丁在書房周圍十丈方圓之內嚴加把守,不許任何人近來打擾,更不許有人窺聽!”司馬師、司馬昭各自應了一聲,出門而去。
司馬懿在書房中低著頭慢慢踱了幾步,忽然走到屋角的書柜邊,從中取出一只紅木方匣,放在了書案之上。然后,他便站到書房門口,靜靜地等待孫、劉二人前來。其實,中書監、中書令之職只是朝中正四品級別的官位,司馬懿貴為正一品的驃騎大將軍兼御史中丞,大可不必為孫、劉二人恭迎到門。但中書監、中書令一直又是朝廷中樞機構內與皇上離得最近的職務,所有軍國機密大事的決策乃至圣旨、詔書的起草撰擬都出自他二人之手,就這一點而言卻又令司馬懿不能不為之重視。再加上孫資、劉放與司馬懿的籍貫都是豫州河東一帶,素來頗有同鄉之誼,關系親密,所以司馬懿待他們自與常人不同。尤其是中書令孫資,他和司馬懿一樣,都是當年一代儒宗大賢荀彧的門生,平時便以學友相交,更為司馬懿所傾心接納。
不多時,只聽得足音篤篤,孫資、劉放二人在司馬師的帶領下,已來到了書房門外。司馬懿一步跨出門口,站到外邊,抱拳作禮,笑道:“二位大人光臨本府,老夫深感榮幸!”
他這突然出門來迎,倒將孫、劉二人驚得微微一怔。劉放急忙上前一步回禮,道:“司馬大人如此大禮相待,真是折殺劉某了?!倍鴮O資卻淡淡一笑,站在原地躬身一禮,道:“司馬大人以驃騎大將軍之尊,卻為我二人親迎到門,當真是‘傾身下士,折節待賢’,不愧為我朝周公一樣賢明的社稷之臣?!?
“孫君取笑了!老夫不敢當??!”司馬懿微笑著連連搖頭,將孫、劉二人迎進了書房之中。孫資一進屋內,便看到墻壁上懸掛著的魏蜀軍事地形圖,不禁一怔,暗暗嘆服司馬懿的謀國之忠。難怪此公常常能針對魏蜀之戰提出頗多真知灼見,原來與他日夜揣測兩國軍情密不可分哪!見此情形,孫資對這位年長于己的老學友更是添了幾分欽佩。當年他師從荀彧學習文韜武略之術,便常聽到荀老師稱贊司馬懿“精謀明斷,算無遺策”,今日一見,才知此言不虛。念及此處,孫資更加堅定了全力推助司馬懿出任關中主帥以抗蜀寇的決心。因為,只有司馬懿這樣智勇雙全、沉毅篤實的宿將,才能真正將朝廷的對蜀大略貫徹到位。而今天,他和劉放奉了皇上的旨意微服出宮來到司馬府,有一半的緣故也正是為了此事而來。
孫資、劉放坐定之后,與司馬懿寒暄了幾句。正談話之間,司馬昭在書房外布置了家丁把守之事后,也走了進來,與司馬師并肩侍立,在一旁傾神靜聽。劉放探身向司馬懿笑著問道:“司馬大人近日風塵仆仆趕回京城,可曾在府中好好休閑娛養?大人在邊疆一向鞍馬勞頓、艱辛異常,回京之后也須放松放松,注意多加休息才是。”
司馬懿搖了搖頭,淡淡說道:“如今蜀寇逼近關中,勁敵當前,老夫哪能置身事外只圖個自己悠閑?老夫回京之后這段時間里,一直在打聽蜀寇進軍的消息,一直在研究對蜀作戰方略,倒是不曾擠出時間到京城中游玩。只有前日下午,老夫一時興起,到太學院里和國子監博士王基、傅嘏他們玩了一番清談之戲。哦,當時還有幾個前來進京解說的‘天降彗星’異象的占卜術士在場,其中一個名叫管輅的,觀看了老夫的面相之后,寫了一條斷語。二位大人可有興趣一看?”
“哦?平原郡那個術士管輅?”劉放驚道,“劉某久聞此人數術精妙,算命看相十分靈驗,一直都想見識見識。請司馬大人將他寫的斷語給劉某一看。”
司馬懿微微笑著,自袖中取出了一片木簡,遞給了劉放。劉放定睛一看,只見木簡上寫著二十個大字:“山根堅挺,手握重權,貴人相助,必成大業,福壽綿綿?!彼J認真真讀完了這二十個字,又抬起眼來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司馬懿的面相,緩緩說道:“不瞞司馬大人,劉某素來也頗嗜好研究星相命理之學,倒也有些心得。今日看了管輅的這二十字斷語,劉某覺得他算得極準?!?
司馬懿淡淡笑道:“何以見得?”
“司馬大人可知,這條斷語中的‘山根’,其實指的就是一個人的鼻根?!眲⒎乓徽勂鹦窍嗝碇畬W,就像打開了話匣子,侃侃而談,“在面相之學中,鼻根象征著一個人立身處世的根基、權柄。司馬大人的鼻根生得極好,如山脊般堅挺高聳,自然是權傾一方,命中注定隨時會有大貴人在旁鼎力相助……”
孫資在一側聽劉放說得越來越有些出格,便暗暗拉了一下他的袖角,咳嗽一聲,打斷了劉放的講話,插進來說道:“司馬大人位高權重,他自己就是一位大貴人,卓然自立,雄視四方,又何須外人相助?”
劉放被孫資一拉衣袖,立刻也醒悟過來,眼神一轉,哈哈笑道:“孫兄說得甚是!司馬大人,劉某不過是‘姑妄言之’而已,大人‘姑妄聽之’便可!”
“哪里!哪里!”司馬懿以左手五指捋了捋頜下長須,哈哈一笑,“什么‘必成大業’‘福壽綿綿’,老夫實不相信,倒是這‘貴人相助’說得極準!劉大人、孫大人,你倆不就是全力幫助老夫為國盡忠而無后顧之憂的‘大貴人’嗎?老夫對二位大人的大恩大德委實感激得很哪!”
孫、劉二人一聽,連稱不敢。司馬懿一邊捋須而言,一邊向侍立在旁的司馬師兄弟使了個眼色。司馬師兄弟會意,便將書房東角落里的兩口木箱搬了過來,放在孫、劉二人腳下。
孫、劉二人有些不解,用疑惑的目光看著司馬懿。卻見司馬懿哈哈一笑,道:“二位大人,這兩口木箱里裝著老夫的一點心意,還望笑納。”
在他說話之間,司馬師兄弟已不聲不響地打開了兩口木箱。剎那間,只見兩尊玲瓏剔透、晶瑩光潤的紫玉珊瑚樹,赫然呈現在孫、劉二人眼前。一般說來,珊瑚通常都是朱紅之色,但是像木箱之中這樣紫光瑩瑩、絢爛奪目的珊瑚,實乃世間數百年難得一見的極品,自然是珍稀無比。孫、劉二人細細看去,竟是不禁有些癡了,瞠目結舌,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司馬懿笑道:“這兩件禮物,乃是老夫東征吳寇時從敵人手中繳獲來的戰利品。二位大人若是看得起它們,就請收下吧!”說著,不待他二人答話,便吩咐司馬師、司馬昭兄弟道:“把這兩口木箱搬到二位大人來時乘坐的馬車上去,要小心放穩了?!?
司馬師兄弟應了一聲,各自抱起一口木箱,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孫、劉二人這才回過神來,推辭半晌,見司馬懿執意甚堅,也只得允了。孫資慨然說道:“大將軍如此厚愛,倒讓我二人無地自容了?!彼抉R懿擺了擺手,又道:“老夫素來知道二位大人嗜書如命,一向喜好收藏各類奇書秘籍。老夫這里還有兩件禮物送給二位大人?!彼贿呎f著,一邊伸手拿過書案上放著的那只紅木匣,輕輕打開,取出四本絹冊小書來,道:“這書雖有
四本,卻只是兩種:一是《鬼谷子》,二位大人自然知道的了,它是戰國策士們的祖師鬼谷子的開山之作;這第二呢……二位大人可否猜得出來?”
孫資、劉放一聽,早已是心花怒放,哪里還有什么心思東猜西猜,急道:“司馬大人也不必調侃我們了,還請速速相告?!彼抉R懿含笑推搪片刻,方才笑道:“這第二本書嘛,就是我們大魏勁敵、蜀國丞相諸葛亮親手撰寫的《將苑》一書!”
“哦?”孫資、劉放一驚,“久聞諸葛亮文比管仲、武如樂毅,素有儒帥之名,他寫的典籍自然可與《孫子兵法》媲美了!但我們怎么沒聽過他何時竟撰寫了《將苑》這本書?”
司馬懿有些得意地哈哈一笑,道:“不錯,諸葛亮是沒有公開對外發表過他這本凝聚了自己畢生智慧與學識的關門之作。孫大人、劉大人,這本書世間目前僅有四本:一本由諸葛亮自己珍藏于相府密室內,要在他將來死后方才公之于世;一本是諸葛亮專門獻給偽帝劉禪的,希望他能精心研習,用以治兵理國;剩下的兩本,就是在老夫這木匣之中了。老夫要將它們送給二位大人?!?
劉放大喜過望,連聲稱謝。孫資聽罷司馬懿之言,卻是心頭一震:這位司馬大將軍竟連敵國首腦這樣機密、珍貴的典籍資料都能搞到手,實在是神通廣大!同時,他在心頭已是深深明白:看來,蜀國內內外外、上上下下的一切情況,對司馬懿而言,便如同掌上觀紋,無一不在他視野之中!古人講:“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庇纱丝梢?,司馬懿對如何戰勝蜀國,已然是胸有成竹。那么,他出任關中主帥西抗蜀寇,當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實至名歸”。想到這里,孫資慨然一嘆,道:“看來陛下選定司馬大人出任關中主帥,實在是英明之舉。孫某在此向司馬大人預先恭賀了?!?
“孫大人何出此言?”司馬懿心頭一喜——終于聽到好消息了,臉上卻不動聲色,平平靜靜地說道,“陛下真的選定老夫出任關中主帥與諸葛亮對敵?”
孫資卻并不正面回答,臉色一正,肅然問道:“孫某大膽,想問司馬大人一個問題。您若是出任關中主帥,將會有何奇策對蜀作戰?”
司馬懿聽罷,雙目如電,正視著孫資,緩緩說道:“老夫并無奇策?!睂O資一聽,卻是一愕,驚道:“為何?”
司馬懿看著他一臉的不解,不禁樂了,哈哈一笑,道:“征蜀之策,孫大人早已傾囊相告于老夫而不自知么?”孫資聽了,心中一動,頓時恍然大悟,雙掌一拍,笑道:“司馬大人真乃孫某的知音之士!孫某多謝了!多謝司馬大人采納孫某之策!孫某不禁為此樂極欲歌也!”司馬懿微微含笑,捋須頷首不語。
看著他二人像說禪一般談得莫名其妙,劉放也傻了眼。過了許久,他倆才從會心而笑中回過神來。見到劉放那般疑惑,孫資正了正臉色,解釋道:“一年之前,孫某曾向陛下獻過一套征蜀之策,‘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而今魏國強大,吳、蜀弱小,須當固守險要,屯師邊疆,以逸待勞,伺機而動,可戰則戰,不戰則守。數年之后,魏國之勢穩如泰山,而吳蜀之寇疲于奔命,必然有隙可乘。屆時長驅直入,所向披靡,大業可成?!氩坏剿抉R大人卻將孫某這管窺之見記在心中,并視為奇策,孫某實在是又愧又喜!”
司馬懿哈哈大笑:“孫大人之策,乃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無雙妙計。老夫若任關中主帥,必定將其施行,自信亦必會取得圓滿成功。到時候,老夫要親自向陛下稟明實情,為孫大人、劉大人獻出的奇謀秘計請功!同時,老夫所獲的一切封賞,必與二位大人共享?;侍煸谏?,老夫若違此言,必遭天譴!”
孫資、劉放二人急忙肅然起身,孫資謝道:“司馬大人為我等的區區小計找到了用武之地,我等已是感激不盡,又何敢奢望司馬大人代為請功言賞?司馬大人只管在前方放手施行這征蜀之策,我等必在后方全力相助,不讓司馬大人受到任何掣肘?!眲⒎乓策B連點頭。這番話雖說得謙和之極,卻倒真是他倆的肺腑之言,毫未摻私帶假。如今,孫、劉二人在無形之中已認為司馬懿的成功,就等同于他倆的成功。自然,幫助司馬懿取得成功,就等同于幫助他倆取得成功。
司馬懿也站起身來,還禮謝道:“既是如此,老夫就代這天下蒼生謝過二位大人了!百戰百勝,卻勞民傷財、殺人無數,則雖勝亦不足為喜;不戰而勝,既無須勞師擾民,便可統一天下,又何樂而不為?孫大人之策,功在社稷,惠澤黎民,豈不賢哉?”孫資一向以“好奇計、多遠略”而自負,聽了司馬懿此語,不禁暗暗自喜,有些飄飄然起來,也假意謙辭道:“司馬大人休得再夸孫某了,孫某愧不敢當?!鳖D了一頓,便也還了幾句奉承之語給司馬懿:“若是我大魏群臣個個都能像司馬大人這般為國為民、公忠勤能,則天子幸甚矣!萬民幸甚矣!”
劉放也隨著附和了幾句甘言,陡然心中一動,似乎想起了什么,便放低聲音對司馬懿說道:“不過,司馬大人雖堪稱德高望重的社稷之臣,但也宜于朝中和光同塵、隨方逐圓為佳。近來,華太尉、陳司空等大人似乎對司馬大將軍出任關中主帥頗為反對,并力保征西車騎將軍張郃升任關中主帥。若非劉某與孫大人多方諫爭,恐怕司馬大人亦難得一展征蜀大略!”講到此處,他急忙抬眼看了看司馬懿的表情,見他面如止水、不知深淺,又道:“當然,劉某今日談及此事,決無向司馬大人邀功請賞之意。劉某希望司馬大人在私下里與華太尉、陳司空多多溝通交流,破除成見,和衷共濟,共匡魏室!”
司馬懿一聲不響地聽完了他的話,臉色平靜如常,淡淡笑道:“多謝劉大人提醒。大概是由于老夫多年來帶兵征伐在外,與華太尉、陳司空少了溝通交流之故吧!也難怪華太尉、陳司空對老夫心生偏見!劉大人所言甚是,老夫擇日定與華太尉、陳司空坦誠相會,冰釋前嫌?!睂O資也在一旁點頭稱是,道:“司馬大人此舉甚是恰當。不過華太尉、陳司空終究會體悟到司馬大人剛健中正的賢明之風的,從而將自己對司馬大人的片面看法改正過來。”
司馬懿只是淡淡而笑,雙眸之中卻變得如潭水一般深沉起來,望也望不到底。
這時,卻見孫資向劉放突然使了個眼色。劉放會意,咳嗽一聲,起身踱到了書房門口站定,側耳傾聽門外動靜,一副為人把風的模樣。司馬懿見此情形,不禁有些驚疑。他正欲發問,孫資已向他臉色一正,肅然說道:“司馬大將軍也許不知,前幾日,郭太后在永安宮召見了華太尉、鐘太傅、董司徒等數位元老大臣,提出要將其弟中壘將軍郭表之職予以擢升,接掌去世的曹大將軍空出來的大司馬之位。同時,她又要求在朝綱國紀中添上‘以孝治國’的說法,以此激濁揚清。不知司馬大人對此有何高見?”
司馬懿一怔,臉色立刻變得凝重起來。關于永安宮郭太后與當今陛下之間恩怨情結,他也是相當清楚的。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段時間來郭太后與陛下之間的隔閡與矛盾惡化到今日這般境地!自去年四月以來,陛下就不再到永安宮向郭太后問安,這已顯現了他倆之間的關系極其緊張。而郭太后召見諸位元老大臣示以“以孝治國”之言,更是在不動聲色地用“不孝之名”來影射當今陛下。至于她要求提升郭表為大司馬,則顯然是在擴充郭氏實力,以備不測。這種種跡象表明,魏宮帝后兩黨的殘酷斗爭,已然浮出水面。孫資今日這么直截了當地問他這些敏感問題,分明就是在試探他在這場宮廷斗爭中的立場表態。
一念及此,司馬懿也面色肅然堅定有力地說道:“這些事老夫確實不知。但是,太后此舉實在是不妥,老夫身為輔政大臣,必當于廟堂之上持理公然反對!先帝有詔,‘婦人參政,乃亂國之本也。自今而后,群臣不得奏事太后,太后不得擅召群臣問政。后族之家不得當輔政之任,又不得橫受茅土之爵。以此詔傳后世,若有違背,天下共誅之?!笏抉R之位,非輔政大臣與國之重勛不得擔任。郭表他何德何能何功堪當此位?
“所謂‘以孝治國’之說,本就在我大魏‘忠、孝、仁、義’四字朝綱國紀之中。老夫以為,應當四道并行,不宜單單偏重一個‘孝’字,更何況還有那文武百官立身處世的根本——‘忠’字高懸其上!先帝遺詔亦已表明,‘忠’比‘孝’更大!老夫明日上朝,便要請陛下重申先帝遺詔,警示群臣!”
孫資一聽,大喜道:“司馬公錚錚風骨,耿耿直言,足以彪炳千秋!有司馬公這樣的骨鯁之臣以身作則垂范于天下,擔任我大魏社稷之棟梁,則天子完全可以垂拱朝堂而化流四海矣!”贊罷,他又極認真極嚴肅地說道:“既是如此,孫某也就放心了。司馬大人,孫某要向您交代一件極機密極要緊的事情,請附耳過來!”司馬懿一見,不敢大意,急忙附耳過去。孫資臉色凝重,以極低極低的聲音在他耳畔悄悄說了幾句話。
司馬懿聽罷,臉色大變,轉過頭來,驚訝地盯視著孫資,滿臉疑云地問了一句:“圣意已決?!”孫資臉色肅然,迎視著他的雙眼,一言不發,用力地點了點頭。
司馬懿緊盯著孫資:“朝廷禁軍不可用嗎?”
孫資的目光略略低了下去:“雖然內廷羽林軍和銳士營有曹爽、秦朗等把持,但郭表他們也在其中設有暗線……若是調用內廷禁軍,陛下有些擔心打草驚蛇……”
“唔……所以,陛下就想到了從外地藩鎮調派死士,給郭黨以驚雷一擊?”司馬懿明白過來,頓時心潮澎湃,難以自抑,便埋下頭來在書房里急速踱了幾個圈子,終于一咬牙站定了身形,緩緩說道:“好吧!老夫就讓昭兒留在京師,任由孫大人差遣。孫大人所言之事,昭兒定會幫你辦得天衣無縫。”
“二公子看似儒雅溫和,恐怕做不來這等殺伐決斷之事吧?”孫資有些猶豫,“孫某有些擔憂二公子難以當此重任?!?
“知子莫若父。昭兒隨老夫出生入死歷練多年,立身行事外柔內剛、氣度沉雄,而且臨機果斷,從未失手?!彼抉R懿慢慢捋須說道,“孫大人完全可以放心大膽地使用他。另外,老夫即刻密調江南銳士營中三千名親信精兵偽裝成市井之徒潛入京師,散布民間,萬一事有突變,則可及時召用!”
孫資聽罷,神色一斂,深深一躬,道:“司馬大人不愧是值得陛下推心置腹、榮辱與共的社稷之臣。孫某代陛下謝過司馬大人了。”
“為天子分憂,為社稷解難,本就是老夫身為顧命托孤大臣之責,陛下于老夫何謝之有?”司馬懿喟然長嘆一聲,躬身還了一禮,“孫大人,請轉告陛下,無論將來發生什么事情,老夫都一如既往竭力支持陛下,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