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兵于民
路邊,一個歪歪斜斜的小木牌上標著地名:當陽縣長坂坡。
劉備攜帶著十余萬戶荊州僑戶士庶和兵卒渡過漢水河南岸來,因為拖著太多的老幼婦孺一路同行,所以整個隊伍的行進速度慢如蝸牛。不過,這樣一支龐大而又松散的兵民混雜隊伍,居然能夠始終保持每日趕行十五六里的進度和有條不紊的秩序,終于在第十五日的早上趕到當陽縣長坂坡這里,實屬一樁大大的奇跡了。
這多虧了那位新投于劉備幕府的南陽臥龍先生諸葛亮。這些日子以來,諸葛亮一直在跑前跑后地安排照應著十幾萬軍民的食宿行止,忙得是腳不沾地、不亦樂乎。無論情勢多么緊急繁雜,他總能在最短的時間里找到最恰當的方式和最合適的人選來解決那些大大小小、紛紛紜紜的庶務,所以,這十幾萬軍民在他的協調指揮之下一路井然有序地緩緩南來,途中居然沒有出現過什么大的亂子。甚至連小的哄搶、糾攘都沒有。就憑這一點,劉備手下的宿將舊臣張飛、趙云等都不禁對這個被自家主公三顧茅廬敦請出山的諸葛亮刮目相看、衷心欽佩。
劉備有時都感到有些過意不去,望著諸葛亮那汗濕瀝瀝的鬢角和面龐,幾次三番喊張飛去讓他休憩一下,可諸葛亮只是轉首向他莞爾一笑,又風風火火地忙前忙后去了。真不知這位一向喜歡干凈整潔、清談吟詠的青年高士怎會吃得了這份苦,干得了這些雜務?
劉備和他的部將們欽佩的是諸葛亮的統籌協調之奇才,而那些隨軍南行的荊州僑戶們最感動的卻是劉備與大家同甘共苦的圣賢心腸。一開始,他們擔心劉備會聽從某些僚屬的建議拋下他們在荒無人煙的曠野上徑自遁去。然而幾日過后,他們卻漸漸放下心來。劉備果然無愧于“英主仁君”之譽,縱然僑戶隊伍大大地拖累了行軍速度,他卻毫無怨色,每日均要帶著自己的兩位夫人到每個僑戶群團中安撫一番,對那些大姓大族的族長元老,他往往還要親自送糧送菜上門、噓寒問暖。有一次,趙姓大族的長老趙大爺實在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便十分懇切地說道:“劉皇叔,您瞧,咱們這些老弱婦孺的,真是拖累您了……您干脆還是不要管咱們了,自己趕快往江陵去吧!咱們誰都不會怪您的……”
劉備一聽,當場就捧著他的手,含淚哽咽而道:“諸位父老鄉親,不以備之不才而赴義跟從,備豈忍為保一己之安危而私相棄去?趙大爺,您這些話真是折殺備了……”他這一番聲情并茂的剖白,立時便引得現場周圍聚觀的僑戶士庶們一個個眼淚汪汪,感動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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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看到長坂坡那塊路牌之后,劉備不禁駐馬沉吟了起來。自己終于趕到這里了——現在還能往江陵城那邊去嗎?江陵城那邊的守官就是張允和劉表生前的心腹、別駕從事劉先,他們也應該早就接到劉琮發給各郡縣的那份《投誠朝廷告荊州父老書》了吧?張允一定是會和蔡瑁、蒯越、韓嵩他們站在一起極力贊成向曹操投降的;劉先的態度雖然一直不很明確,但他到目前為止也沒派個信使什么的和自己暗中聯絡通氣。這就表明,在江陵城中,張允等主降派的勢力必定是占了上風的。自己若是貿貿然直趕過去,只怕會落得個前無歸宿,后有追兵的下場。
當然,劉磐、黃忠等從洞庭湖那邊趕過來支持,也是一股不小的助力。但是,張允他們只要牢牢守住江陵,在三五日內堅持擋住自己和劉磐從南北兩方水陸并進的攻擊,等到曹軍的虎豹營精銳長驅而至,自己和劉磐可就回天無力了……可是,以江陵城的糧草、甲械等充足條件,張允他們莫說抵擋個三五天,就是固守個三五十天也不成問題……想到這里,劉備更是蹙緊了眉頭,勒著坐騎在原地緩緩打起轉兒來。
“主公……”諸葛亮乘著一匹戰馬從他身后趕了過來,瞧了瞧那塊路牌,微一沉思,進言而道,“既然到了長坂坡,依亮之見,不如讓大隊人馬暫且停駐此處,稍后等到斥候來報再做處置。”
劉備嗯了一聲,緩緩點了點頭。
正在這時,“嘚嘚嘚”一串馬蹄聲響從他倆坐騎后面疾馳而至。劉備回頭循聲看去,卻見是自己麾下的一名斥候打馬徑自奔到了面前,神色顯得極為慌張,急急抱拳開口便稟道:“啟稟主公,曹賊有大隊騎兵從編縣方向追殺而來……”
“他們還有多久便能襲到?”與劉備并轡而立的諸葛亮直截了當地問了一句。
“啟稟軍師,按照他們的行軍速度,最快一個時辰,最慢一個半時辰,他們便能追來了。”
“一個時辰左右?他們來得這么快?”劉備一愕,倏地將目光投向了諸葛亮,“軍師,你怎么看?”
“應該是一個半時辰左右。”諸葛亮似乎并不格外驚訝,反而隨手解下腰間掛著的那柄鵝毛扇,不慌不忙地執在手中輕輕搖扇起來,“據亮之所料,以曹軍虎豹營的襲擊手法,是不會咬著咱們這支隊伍的尾部追襲上來的。因為咱們是軍民混雜,交錯而行,雖然表面上看似行軍速度受到了影響,但實則已將三軍主力隱匿于內,軍在民中,民在軍中,化有形而為無形,讓外人摸不清其中虛實。
“所以,換了我是曹孟德,必然會兵分兩路,一路是依照常規之法,在我軍身后尾追而來;另一路則是集中虎豹營主力輕騎掩進,自荊山西路與我軍大隊平行而過,一直繞到前方,迂回抄襲而返,堵住我們的南下去路,給我們迎頭痛擊,務求一舉擊散僑戶難民之營隊,強行逼迫我軍主力不得不現身與之公開決戰。這樣一來,他們至少也要在一個半時辰之后殺到前方與我軍交手……在這一個半時辰之內,咱們要想好應對之策!”
瞧著諸葛亮手搖羽扇、滿面輕松的恬然神情,劉備的心也隨即暗暗鎮定下來。他深深地點了點頭,輕輕吁出一口氣來:“看來軍師事先所料果然是纖毫無誤。這長坂坡真的竟是我軍與曹賊的短兵相接之地。既是如此——咱們也只有準備在這里和曹賊打上一場硬仗了!”
“主公,若想金蟬脫殼,這一場硬仗是不能不打的,也不能不輸的。”諸葛亮的目光隱隱一沉,瞥向了后面那些拖家帶口的荊州僑戶,“只是可憐了這些無辜義民,亮心中對他們實是好生不忍……”說到后來,他的眼圈竟是不由得漸漸紅了。
劉備聞言,臉上一片黯然,悠悠道:“唉……此事實難兩全啊——倘若他們留在樊城、襄陽,終也是難逃曹賊匪軍的屠戮劫掠啊!”
一直隨行護侍在他倆身旁的劉備養子劉封聽著,按捺不住心頭的焦躁,不禁插了一句話進來:“義父、軍師,請恕孩兒多嘴,既是真要在這長坂坡與曹賊短兵相接,按孩兒的意見,前軍和中軍主力必須馬上和整個大隊先行分開做好迎戰準備,否則恐怕就來不及了!”
劉備瞧了瞧諸葛亮,見他正徐徐收淚而止,向自己微微頷首,便答道:“封兒說得是,這件事兒你馬上去辦。你現在就去中軍通知你張三叔,把這兩支隊伍的主力盡快從整個大隊中抽離出來,但卻不是迎戰,而是先趕到當陽縣東部小丘林間集結,準備隨時接應全軍,而你和孫乾就負責接管剩下的小部分中軍、前軍人馬……”
諸葛亮輕輕搖動鵝毛扇,補充了一句道:“主公,你傳令讓翼德(張飛字翼德)就在長坂坡東面那條小河邊駐扎觀察,一定要保持高度的警覺。他不僅要隨時注意咱們長坂坡這里的情形,還要注意漢津口那邊的消息。”
“好的。義父、軍師,孩兒記住了。”劉封用
力地點了點頭,忽然轉了轉眼珠,又問道,“那么,后軍呢?”
聽他這么一問,諸葛亮手中的鵝毛扇輕輕向外扇了一扇,卻將臉龐側了開去,并不作答,似乎在回避這個問題。
劉備瞪了劉封一眼,冷冷道:“總得留有人手護衛僑戶難民們吧?把營隊中的軍力全部抽走了,用不了半個時辰,這里就會亂成一團!”
劉封心中咯噔一聲,急忙道:“可是子龍(趙云字子龍)將軍和元直(徐庶字元直)大人率領后隊保護著兩位夫人和阿斗,還有兩位姐姐——總要先把他們接出來吧?”
劉備嘆了口氣,搖著頭說:“這怎么行?若是本將軍的家眷暗暗從營隊里潛逃了,那些隨軍的大姓大族們立時便會驚動。這種丟下大家而私自逃命的事兒,哪里是我劉玄德干得出來的吶……”
“義父……阿斗可是您的一根獨苗啊!也是孩兒唯一的弟弟!”劉封搔著后腦勺急聲而道。
這時,卻見諸葛亮轉過身來,用手中鵝毛扇半掩面龐,向劉封低聲道:“劉君莫急。稍后本軍師會遣去一個心腹之人,將方才所有的議定之事通知子龍和元直,告訴他倆——除了不能在曹軍到來之前擅自護衛主公家眷離開之外,一切皆允許他倆便宜從事……”
“孔明!你——”劉備沉沉喝了一聲。
諸葛亮面色一正,雙手一拱,向劉備肅然答道:“主公,在曹賊到來之際,子龍與元直護衛著兩位夫人和阿斗他們與民同進同退,并無任何不妥啊!”
劉備聽罷,無言以對,當下只得默然點頭。
劉封見這件大事終于如愿商定,心頭如同放下了一塊巨石般一陣輕松。他正欲撥馬便走,忽又想起了什么似地轉身回來,又有些憂心忡忡地問道:“義父、軍師,倘若曹賊識破了咱們的聲東逃西之計,又當如何?曹賊若是一時輕看了江陵城那偌大的誘惑,舍它而不顧,仍然一味對我們窮追不舍,那可如何是好?”
“封兒此言未免太多慮了。那江陵城豈是尋常城池可比?那是荊州的水師總寨,又是大江咽喉要地,更是江北境內最大的糧倉武庫,甲械器物應有盡有。拿下了江陵,一則控制了荊州八郡的命脈,二則扼住了長江上游,這長江天塹從此便可謂與江東孫氏共而有之了!”諸葛亮輕輕搖著鵝毛羽扇,雙目遙望南方,娓娓言道,“面對這樣一大塊肥肉,曹賊這頭餓狼一定會紅著眼一撲而上的!咱們屆時自然是能借此良機而金蟬脫殼的了。”
“軍師,您這話說得太過輕巧了……”劉封眉目間始終是愁云難消,“義父曾和曹賊打過不少交道了,這曹賊用兵乃是何等狡詐,此番也未必就會這般輕易上當。”
“封兒,你不必再在這里多說了。你且先按照剛才議定的方略去辦吧!”劉備聽到這里,心底不由得暗暗泛起一股說不出的煩躁,猛地一聲斷喝止住了劉封——但他仿佛意識到自己有些許的失態,急忙又放軟了聲氣,恢復了一臉的溫靜,平平和和地向被自己唬得有些變了臉色的劉封說道,“孔圣有言:‘盡人事而后聽天命。’目前軍情危急,咱們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抓住一線生機便務求在千難萬險中拼死闖出一條血路!”
諸葛亮沒有插話多講什么,只是若無其事地徐徐搖著鵝毛扇,心頭暗自思忖:劉封確實過慮了——曹操的虎豹騎縱然精銳無匹,但他們遠來疲憊,加之為了追趕我們,長途奔襲一日一夜,馳行竟達三百余里,可謂“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也!這樣的舉動,在兵訣上亦是大大的忌諱,故曰“必蹶上將軍”。在這當陽縣境內若是與之狹路相逢,我們恃步卒之勇猛而以逸待勞,迎頭抵抗,縱是難以取勝,但要想脫身而退只怕還是綽綽有余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