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曹操畢生的勁敵?
“咦?韓嵩送來的那本《治道集》當真是教人識字啟蒙之書么?”司馬朗坐在馬車的車廂里不無詫異地問坐在自己身旁的司馬懿,“那里邊的文章詞句確是玄奧高妙啊!為兄可是從沒讀過那么膾炙人口的‘識字啟蒙之書’。”
司馬懿靜靜地坐著,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滿面毫無拘謹靦腆之態,反倒顯得十分精敏沉著,雙眼竟在車廂的昏暗之中閃射出亮利如鷹目一般的凜凜寒芒。他似乎正在認真地思考著什么問題,被大哥忽然這么一問才拉回了現實。司馬懿微一定神,向司馬朗緩緩道:“韓嵩送來的那本《治道集》,怎么會是教人識字啟蒙的流俗之書呢?那不過是楊修為了炫耀自己的博學異才而隨口說來誆騙韓嵩的。”
“唔?他……他對這本書可是倒背如流啊!就像熟讀了許多遍似的。”司馬朗不禁驚疑異常。
司馬懿坐在一旁,只是含笑看著他大哥,一言不發。
“難……難道這楊修真有一目十行的讀書本領與過目不忘的好記性?”司馬朗猶猶豫豫地問道,“他隨隨便便把那么厚的一冊絹本幾翻幾看,就能一字不差地記在心中?這一手絕活兒可真是了得啊!”
司馬懿這時才瞧著司馬朗微笑著點了點頭。
“不過,二弟你今天的表現也很不錯——你提出的那‘八觀’識人之法,竟被曹丞相賞識有加而變成東曹署、西曹署的條陳指令施行下去,實在是難得的榮耀啊!”司馬朗回過頭來,也向司馬懿揚聲贊道,“本來,楊修憑著他那卓異不凡的稟賦在席間出盡了風頭,為兄開始還擔心他連你也比了下去。不過,楊修文采不凡,且又稟賦奇佳,終究會在丞相府中成為二弟你仕途之上的一大勁敵。”
“大哥提醒得對,小弟日后一定會對楊修暗加注意的。”司馬懿點了點頭,緩緩答道。他沉吟了一會兒,又道,“不過,大哥,正是今天我提出‘八觀’識人之法被曹操賞識有加而納取施行之事,才讓小弟親眼看到了曹操的過人之處。”
“唔……何以見得?”
“先前小弟在河內郡之際,多次聽到來往賓客講起曹操有‘不拘一格,唯才是舉’的雄才偉量,當時還僅是有所耳聞而已。今日席間,他不以小弟年輕位卑、資淺名微而怠忽自傲,聞一善而即納之,聽一言而即用之,從諫如流,無滯無礙,這是何等恢宏大度的馭才之道?”司馬懿的眼神斂成了兩道鋒利的寒光,仿佛正將自己眼中所看到的真相一寸一寸地剖開,“說實話,就此一點,小弟已對他甚為敬佩。曹操能在十余年間于強敵環伺之下,如天降奇峰般巍然崛起,一舉肅清中原、掃平朔方、成就霸業,豈是一時的邀天之寵乎?我司馬懿能在他身邊時時沉潛觀察,其實倒是一個借鑒他之長處、增長我之才干的絕佳良機!”
司馬朗聽罷,亦是深有同感地連連點頭,喟然嘆道:“曹丞相的過人之處那可是多了去也!不僅他這馭才
之道恢宏大氣,還有他的用兵之術、治國之能、權謀之長……哪一樣不是卓異超群?二弟你若有心想學,饒是你天資不薄,那也真夠你學好一陣子的了。”
司馬懿并不接話,仍是靜靜端坐,默默而思。
“二弟啊!有一個消息你知不知道,據說踞守西涼的槐里侯、征西將軍馬騰,繼韓嵩代表劉表進京朝貢之后,不日也要來許都向曹丞相歸順投誠了。”司馬朗的聲音慢得有些出奇,“曹丞相如今的聲威可謂登峰造極,他只要稍一叱咤睥睨,哪個諸侯膽敢抗命不從?聽說就連江東的孫權似乎也派出了使者即將前來述職貢奉。唉,眼下這時節曹氏的勢力如日中天,曹氏的基業固若金湯,我司馬家‘異軍突起、后發制人’的大略只怕是無從下手了。”
聽完了大哥的話,司馬懿的眼中精芒一閃,亮得便似刀鋒一劃而過。他靜默了片刻,終于也緩聲開口了:“大哥,此刻便講曹氏的勢力如日中天、曹氏的基業‘固若金湯’似乎還過早了一些。依小弟之見,表面上看來曹操勢傾天下、力壓群雄,馬騰、劉表、孫權個個都向他表示了恭順之禮——不過,這一切都是他們在借機探察曹操的虛實、底細!大哥以為馬騰真的是進京向曹操歸順來了嗎?據小弟所知,馬騰此番赴京之前,已將他手下十萬西涼兵馬的統帥之權移交到了他的嗣子馬超手中,并令他們全部留守后方原地不動,隨時聽從他的調度——他這也是為自己留了一記‘后招’的。倘若馬騰在許都察覺事有不測,那十萬西涼鐵騎是會隨時向曹操發難的。
“還有,你以為韓嵩本人雖被曹操用一個‘侍中’之位收買之后,回到荊州就能說服劉表真的前來歸附臣服?據小弟所知,劉表已經把劉備的兵力安排到了靠近中原腹地第一線的新野縣與樊城,那正意味著他已經做好了全面抵抗曹操南下征伐的一切準備了呀!
“至于江東孫權突然派出使者直赴許都述職貢奉,其用心也是昭然若揭。曹操若想憑借著肅清中原、掃平朔方的一時赫赫聲威就能懾服這些諸侯們,只怕難以如愿。如今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要關頭,倘若他稍有不慎、一著走錯,這天下的大局說不定就會猝然逆轉!”
“不會吧?”司馬朗聽得有些心驚肉跳,“二弟,你這些話未免有點兒言過其實了。”
司馬懿卻似石像一般沉默著,并不為自己的推斷多作辯解。這時,車簾外面傳來了駕車的牛金的話聲:“二位少爺,到家了。”
“且慢。牛金,你且駕車繼續向前駛去,”司馬朗心中一動,向車廂前面吩咐道,“本座要和你二少爺在車里再談一會兒話——到時候喊你回府,你再回府。”
“是!”牛金在車簾外應了一聲,長鞭“啪”地一甩,又趕著馬車向前疾馳而去。
司馬懿在司馬朗驚疑的目光注視之下,無奈只得又開口道:“大哥懂得丞相大人今夜舉辦慶賀宴的用意了嗎?厭棄浮華,喜好儉樸,不事張揚,這些原
本一向是丞相大人的秉性和作風啊!小弟自應辟進入丞相府中這幾個月里冷眼旁觀,他曹操是連碗里的米飯無意中撒落到了桌幾之上,都要用筷子拾起來繼續吃掉的人,為何在今夜卻‘反其道而行之’,在慶賀宴上極盡鋪陳奢華?”
“曹丞相一來是為自己被封為丞相而高興,二來也是向荊州韓嵩展示我中原神州之物華天寶嘛。”司馬朗思慮片刻,方才緩緩答道,“二弟難道又從這一場慶賀宴中看出了什么門道?”
“大哥所言,其實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哪!”司馬懿皺緊了眉頭,“小弟認為,曹操舉辦這場慶賀宴,最重要的用意是逼著朝廷高卿大夫們對自己‘廢三公、攬相權’表示贊同——他舉辦如此盛大的慶賀宴,正是向大家表明:以他的巍巍之功、赫赫之尊,是完全可以配得上享受這世間所有的榮華富貴的!”
“照二弟這么說,曹丞相豈非成了‘沐猴而冠’的可笑之徒了?”司馬朗微微搖搖頭,“他怎會這般膚淺?”
“大哥,曹操并不是‘猴’,他是在‘沐人而冠’啊!‘沐人而冠、錦衣晝行’,正是他精心使出的一記奇招!”司馬懿徐徐而道,“大哥忘了建安五年曹操于許都郊外狩獵擅代天子而受群臣之賀的那件事兒了?”
“唔……你是說他又在自樹其敵、引蛇出洞?”司馬朗的眼睛不禁一亮。
“不錯。在今日的慶賀宴之上,孔融大夫不是已經被他‘引’了出來嗎?”司馬懿的目光深深地投在了車窗之上,“就像當年的董承、王子服、種輯一樣被‘引’了出來。這一次,孔大夫是不得不奮袂而出,而曹丞相只怕對他也難以再存優柔包容之念了……”
“可是,那孔大夫乃是孔圣后嗣啊!當年大將軍何進那么驕橫貴重,也曾被孔大夫罵了個體無完膚——何進羞得閉門思過了三日三夜,他那時只怕把孔大夫恨得連牙根都癢壞了,末了也不敢把孔大夫怎么樣?”司馬朗驚得一個激靈,“連當年何進都不敢做下去的事兒,曹丞相今天還敢使出什么辣手嗎?”
司馬懿只是沉默地看了大哥一眼,并不答話。
從司馬懿這深沉的一眼中,司馬朗也立刻明白過來——他眼中的意味清清楚楚地告訴他:曹操是何等神武雄斷的主兒,豈是那個志大才疏、有勇乏謀的何進所能比擬的?曹操只要下定決心做的事兒,豈有做不成的?
一時之間車廂里靜了下來,只聽得外邊車輪之聲在“轆轆”作響。
許久,司馬懿的一聲長嘆打破了這片寂靜:“自今夜而起,內廷與相府間再無寧日矣!曹操在他的功業達到巔峰之際,同時也已招來了他畢生之中真正的勁敵。”
真正的勁敵?曹操畢生之中真正的勁敵是誰?會是孔大夫嗎?孔大夫一介清流文士,怎會是曹操的真正勁敵?司馬朗只覺思潮翻滾,始終不得頭緒。他欲待再追問二弟時,司馬懿卻已似睡鷹一般倚在車壁,瞇上了雙眼默默養神不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