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千金想走的越遠越好，最好越過邊境直接到大理國去，找段小傲也好，自己一個人隱居也好，反正再不要帶著縣太爺千金的帽子，苦苦往高處攀登。老天爺不讓她做公主，她也沒得選擇，但乞丐還是做得的吧！既然不想高不成低不就，干脆選擇一個極端得了！

這樣想著，天色也暗了下來，一天沒吃東西，肚子咕咕作響，她才知道餓肚子的感覺實在不好，卻又進退不得，無奈之下，只好真的做一回乞丐，拼了拼臉皮，往一個燈火溫暖的農(nóng)戶走去，狠了狠心，臉皮燒得火熱也不敢敲門，直到有個黑影走出來，嘩啦往外潑了一盆水，不偏不倚地落在正在編排臺詞的千金頭上，一身華麗的錦襖頓時濕了個透，沉甸甸跟背了一袋大米似的。千金還沒怎么樣，那個黑影怪叫了一聲忽然沖進屋里，啪啦一聲關(guān)上大門，好像避賊似的。

千金苦笑一聲，抹把臉，似乎有股臭味，還有些碎末子，胃中頓時蠕動起來，趕緊抽出手絹想去擦，卻悲慘地發(fā)現(xiàn)連手絹也濕了，唉聲嘆氣著，牙都快要咬碎，正要破口大罵，忽而想起她是堂堂縣太爺千金，怎么可以這么沒教養(yǎng)，要讓朱清清那丫頭知道了，準(zhǔn)要嘲笑她是個野丫頭！

她要優(yōu)雅地忍下。可是就這樣穿著濕棉襖在外邊游蕩一晚上嗎？出師不利啊！

剛要轉(zhuǎn)身，大門吱呀一聲再次打開，門口傳來一個頗為蒼老的聲音：“誰在那兒？”

“是我，我一個人，沒有惡意。”千金軟聲軟語地回答，不想嚇到老漢。金瓦縣作為邊陲小縣城經(jīng)常遭受土匪打劫，本國的，大理國的，都是些流匪，掃也掃不干凈，所以越是靠近邊境農(nóng)戶的武裝水平越高，不小心被認作土匪殺了可就冤枉了。

“哎喲，原來是位姑娘！爹，剛才我把你和娘的洗腳水潑到這位姑娘身上去了，這可怎么辦？”這是個姑娘的聲音，圓滑厚實，嗓門也比較大，一驚一乍的，千金聽了有一些不舒服，聽她說到剛才那盆水竟是兩個老人的洗腳水，頓時干嘔起來，再也顧不得什么禮節(jié)了！

“你這作死的丫頭，也不看清楚就往外頭潑水，大冷天的潑得人家姑娘衣服都濕了，還不趕緊請進屋來，給人家換件干凈的！”老漢拿著昏黃的油燈走近幾步，看見已經(jīng)吐得面色發(fā)青的千金，撫掌大罵，那個潑水的女孩趕緊過來扶起她往屋里走去，這時候又迎出來一個綰發(fā)的婦人，身子混胖如桶，兩眼渾濁無神，趿拉著布鞋，長滿厚厚繭子的腳后跟還露在外面。

“娘，你怎么出來了，快回去快回去！”駕著千金的女孩一手扶著千金，一手拉著那個瞎眼婦人，老漢進來，也勸道：“你出來做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外邊天冷，趕緊回屋。”

老婦人卻不聽他們的，翹起腳尖往外看，不停地說，是不是生發(fā)回來了，是不是生發(fā)回來了啊。

千金肚子不停翻滾著，又沒什么墊底，干嘔著連膽汁都要吐出來，全家人卻都不再理她，一個個抽泣起來，氣氛變得極其壓抑。

“娘，哥都走了十年了，你還念叨他做什么呢！”大嗓門的女孩抽噎著說道，然后又引著千金往里屋走去，抹兩把眼淚，放下里屋的布簾子，翻箱倒柜地找出幾件衣服：“真是對不住了，姑娘，我一到晚上就眼神不好，也沒看清人就潑水了，來，大冷天的，你先換上我的衣服，我給你把濕衣服烤干。”

千金吐完了，沒精打采的抬起頭看了看這個女孩，胖胖的，個子不高，穿著臃腫，更襯得人矮小笨拙起來，臉盤也比較大，兩腮紅紅的，就像個大蘋果，跟自己身邊的丫鬟春桃剛從鄉(xiāng)下來的時候一模一樣，唯獨一雙眸子晶瑩透亮，仿佛盈水的寶石一般與眾不同。

千金接過粗布的桃紅色棉襖，感覺身上粘拉拉的，很不舒服，于是說道：“我能洗個澡嗎？”

胖姑娘愣了一下，為難的說：“家里的水不多，柴火也沒有了，非要洗也只能等明天，等我挑了水砍了柴再洗，你看行嗎？”

千金心里煩躁起來，這是什么事啊，無緣無故被人潑了洗腳水，連洗個澡都不行！

“那給我找塊擦臉布和一盆水，讓我擦一下總行了吧？”

胖姑娘還是為難，嗯了半天才說：“那好吧，你等會兒，我去端水，不過是涼水啊，你受得了嗎？”

千金無奈地點點頭，胖姑娘撩起簾子出去，不一會折回來，端著一個泥盆子，肩上搭著一條灰不溜啾的臉布，遞給她：“我們鄉(xiāng)下人過年才洗一次澡，姑娘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吧？這么晚了怎么不在家跑到我們村了呢？”

“我和哥哥們來探親，結(jié)果走丟了。”簡單應(yīng)一句，千金脫下衣服，露出粉色的綢布肚兜，胖姑娘立時兩眼放光地伸出手來欲摸，千金嚇得往后縮：“你干什么？”

“哇，你的肚兜好漂亮啊，很值錢吧？是不是綢子做的？我們村長媳婦有塊綢布的汗巾就是這個質(zhì)地，可把我們眼饞死了！”

“值不值錢我不知道啊，又不是我買的，你要是喜歡，下次我送一件給你好了！”千金很不耐煩地打發(fā)著她，心里再次泛起苦水，她的東西永遠能夠吸引鄉(xiāng)下人，但是對于京城里那些小姐們，就什么也不是。

“真的嗎？真的嗎？你要送我一件這樣的，綢子的肚兜？我沒有聽錯吧？”

“沒有。”直到匆忙擦完身子，胖妞都在詢問這句話，那高興勁簡直像自己成了公主似的。千金穿上粗布衣服，細嫩的皮肉被磨的又痛又癢，她不舒服地蹭來蹭去，就像一頭正在瘙癢的豬……

“哈哈哈哈哈！”胖妞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對，你永遠也別指望能在她嘴里聽出撲哧這種笑聲，她的笑只有爆發(fā)，沒有準(zhǔn)備。

“怎么了？”

“小姐撓癢的樣子很像小花！實在太像了！”

“小花是誰？”

“我家養(yǎng)的豬啊！哈哈哈哈！”

豬？她剛才的動作有那么低級？看她笑得開心，千金既生氣又羞愧，覺得自己骨子里其實就是個行為粗鄙的丫頭，不經(jīng)意間做出的動作反應(yīng)了本真。覺得自己離千金小姐越來越遠，她心下一陣陣無奈的失望。

“你叫什么名字？”胖妞沒什么教養(yǎng)，不懂得在問句之前應(yīng)該加個稱呼，千金知道她出身鄉(xiāng)野也就不計較，笑道：“我叫千金，你呢？”

“千斤？為什么叫千斤啊？你很胖嗎？”

千金失笑，“不是那個千斤啦，是金子的金。不過，我從前是很胖的，還有人管我叫卡門呢！因為我太胖了總是卡門！”

“哈哈哈哈，像我這么胖嗎？我也總是卡門呢！這個名字真好，比我的桂枝好多了！”

“胡說，桂枝多好聽啊，卡門可是嘲笑我的名字呢！”

“嘲笑又怎樣，全盤接收了就是，嘲笑你的那個人還有什么招數(shù)？”桂枝很不在乎地撇撇嘴，讓千金一愣，嘲笑又怎樣，全盤接收了就是，可是被羞辱怎么能不在乎呢？桂枝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難道鄉(xiāng)下人真的臉皮這么厚？

是不是臉皮厚了就不在乎被人怎么說？

千金一邊撓著身上，一邊掙扎思考，她鄙視鄉(xiāng)下人沒臉沒皮沒有羞恥感，卻也蠢蠢欲動，想解救自己，如果自己也可以不在乎，那么十年來的枷鎖就可以去掉了吧！鄉(xiāng)巴佬又怎樣呢？全盤接收了就是！

可是，她是縣太爺?shù)那Ы穑绻兂闪肃l(xiāng)巴佬多少人都看著呢，會收到多少口水和白眼啊，遠在京城的寶王妃如果聽說了或許能氣得跑到金瓦縣大鬧縣衙，而朱清清則會嗤鼻：我說她是個鄉(xiāng)巴佬吧，朱旋影那個絕世大美人則會不屑地說，她本來就是和奴才玩的孩子，長大了也是那副德性！

“啊！！！不要！”千金尖叫一聲從夢中驚醒，額頭上一層冷汗。天色太晚，桂枝一家勸她留宿在此，千金正好求之不得，便和桂枝擠在一個床上，小床冰冷還有股破敗的霉味，她好久才睡著，結(jié)果剛剛睡了一會兒就做了個噩夢，又夢到八歲那年的情景，幾個衣著華美，相貌不凡的少年美人兒把她圍成圈兒嘲笑，白眼翻飛恨得她想把他們的眼珠子挖出來！然后最可怕的，她爬山，快要達到山頂，一個絕美的男子伸出一根纖細脆弱的樹枝，對她溫柔一笑，她心花怒放以為他要拉她一把，沒想到他卻說，下去吧，你不屬于這里，然后輕輕一撥拉，她就墜入無底的深淵，然后如往常一樣，全身汗津津地醒來，心悸茫然。

“唔，雞腿，雞腿你別跑啊，我的雞腿……哧溜溜…….”睡相極不好的桂枝占據(jù)了大半個床，歪歪斜斜地躺著張牙舞爪地說夢話，根本沒被千金吵到，反倒是冷不丁一腳踹出，差點把千金踢下去，千金往邊上坐了坐，見桂枝抱著自己的大肥腳津津有味地啃著，口水飛流，如銀河瀑布，而她還兀自念叨著雞腿，雞腿，千金忍不住開懷，這個饞妞竟然把自己的腳當(dāng)成雞腿了！

邊笑邊觀察她被口水泡的發(fā)白的腳趾，越加抑制不住，沒一會隔壁傳來老叟的咳嗽聲，她才意識到自己是離家出走寄人籬下，于是拼了命的偃旗息鼓，咬緊下唇憋笑。不過天不遂人愿，桂枝咬腳趾的聲音越來越大，啃得是越來越有味道，睡夢中甚至滿足地打起了飽嗝，千金笑得肚子疼了，實在忍不下去，只好拍醒她，可她睡得極沉，拍了好幾下都沒反應(yīng)，千金無法，只好硬生生把腳丫子給她從嘴里□□，她這才急醒了，猛地睜開眼，力拔山兮氣蓋世地吼道：“誰搶我的雞腿！”

這一聲震山吼在靜謐的午夜實在是驚人的，隔壁二老絲毫不管有沒有客人在，一起開罵。

“死丫頭半夜三更的叫喚什么！”

“再叫打折你的腿！”

“白天就知道吃，晚上還想著吃，沒出息的東西！”

…….

千金驚恐不已地縮在墻角，暗道，這二老好生厲害，比縣衙里的劉牢頭還要兇狠，桂枝真是他們的閨女嗎？莫不是撿來的？

桂枝好像聽不見似的，直愣愣地看著前方，一動不動。

千金捅捅她：“你做夢了吧！”

桂枝猛地哆嗦了一下，沖千金吼道：““哎喲，你嚇?biāo)牢伊耍∥疫€做夢呢！”

千金連忙捂住她的嘴：“別叫了，你爹娘會打折你的腿的！”

桂枝掙開她的手，茫然地看著前方：“他們就那么說說又不會真的打斷我的腿，不過還是小點聲好，要不再把他們吵醒，我爹肯定會打我！”

千金點點頭，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很呆滯，伸手在她眼前一晃悠她也沒反應(yīng)，只是抹了一把嘴角，傻笑道：“千金，剛才我做夢吃雞腿呢，味道真是好！跟村長娶媳婦那次我吃的一模一樣！”

“是嗎？你喜歡吃雞腿？”千金壓低了聲音說道，心里有些異樣的感覺升騰，她把手靠近桂枝的眼睛，她還是沒有反應(yīng)。

“嗯，雞腿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了吧！”

雞腿好不好吃先不論，你的腳丫子肯定不好吃！千金搖搖頭，覺得自己特罪惡，特不知道珍惜以前的生活，特矯情，就為了穿衣打扮的問題竟然活生生糾結(jié)了十年！

“桂枝，你看不見嗎？”

“是啊，夜里如果不點燈的話我啥都看不見。”桂枝滿不在乎地說道，然后干脆抱起膝蓋坐起來：“千金，你怎么醒的這么早？”

千金扭頭看一看窗外皎潔如銀的月光，又伸手在桂枝眼前一晃，還是沒反應(yīng)，真是不明白燈光和月光有什么不同，這么亮的月光下她都能讀書寫字，桂枝卻什么也看不見。

“和你一樣做了個夢，夢醒了，人就醒了。”

“也夢到好吃了的吧？！哈哈，看你一副千金大小姐的樣子，做的夢跟我一樣，哈哈哈哈！”桂枝自說自話，千金無奈笑笑，她倒希望自己夢見好吃的，不過，說真的，多少年了，她沒有特別渴望吃到什么東西，好像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如何使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千金大小姐上面。

“是啊，我夢到一盤香噴噴的菜肴，可惜，在我正想吃的時候，一個人告訴我這盤菜不屬于我，我不能吃，還把我推開，然后我就醒了。”

桂枝感到不可思議，“不讓你吃那盤，你不會換一盤啊，傻妮子！怎么就醒了呢，好不容易做夢有東西吃！”

“換一盤？”千金更驚訝，她從沒有這樣的想法，她只想著要努力上進，拼命提高自己，達到別人眼中千金大小姐的要求，卻沒想過要換個角度，換些欣賞者。

“對呀，人家不叫你吃，你還非得往上靠啊，你別理他，抓緊時間換一盤菜，要不夢醒了，啥都吃不到多冤啊！”惋惜似的，桂枝砸吧砸吧嘴。

千金愣了一下，繼而笑道：“我以為你會說，他不讓你吃你就不吃啊，你搶過來再吃不就得了！”可是現(xiàn)在看來依照桂枝的邏輯，她肯定會說搶完夢就醒了啥都沒吃到多不劃算！

果然，桂枝搖了搖頭，道：“做夢的時間太短，閉上眼睡著，好像一下子就到天明了，不抓緊時間找好吃的東西，反倒浪費爭搶上，太不劃算。如果那樣，夢醒后，我會后悔地捶胸頓足！”

“對極！”千金忍不住開口稱贊道，“人這一輩子也很短暫，為了別人的想法耗費一生，而忽略了自己的快樂，實在是大大的蠢材！我怎么這么笨呢！”

桂枝茫然地哎了一聲，對千金的話一知半解，不過她向來是那種想不通的事情不去想，吃飯睡覺大過一切的人，于是也不管千金莫名其妙地興奮自言自語不休不止，倒頭又睡下了。

沒多久天蒙蒙亮了，鄉(xiāng)下特有的大公雞轟鳴叫喚的時候，桂枝小朋友又啃起了另一只腳丫子，而鄭千金童鞋則下了一個無比重大的決定：她要與千金小姐徹底絕緣，做個死皮賴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家伙，她要縱情嘲笑別人，在別人嘲笑自己的時候無賴地來一句，是啊，我就這樣，你怎樣？

她想任性地活，任性地堅持自己的本真，得不到別人的認可又怎樣，她還不認可他們呢！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