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花錢雇了兩個人把林洛抬回客棧的時候,這倒霉孩子已經氣得背過去,人都散盡,她得意地揚著手里的紫色錢袋,拍著他的臉道:“乖小弟,看姐姐我對你多好哇,暈過去就感覺不到癢了不是!”
林洛身上的衣裳已經被他抓得稀巴爛,掌柜的臨走提醒千金為他找一套新衣服,等待將來拆了紗布再穿,千金在林洛的房間里翻了好一通才從床底下最里面找出來一個灰色的包袱,正是他日常背著的那個。暗自嘀咕,不知里面裝了啥好東西,竟然藏得這么隱秘,抬頭看了看毫無知覺的林洛,好奇作祟,千金打開了包袱。
兩套換洗的衣服里包著一把煙黃的玉鎖,質地很好,雕工精致,好像很值錢的樣子,不過不像男人的隨身物倒像是小孩子身上帶的長命鎖——這樣的鎖子尹昊那幾個小侄子身上都有帶的,只不過質地不是玉而是銀,不知其中有什么講究。鎖子下面壓著一個薄薄的水秀鴛鴦錦囊,小巧玲瓏十分討喜。
千金也做得女紅,姨娘們都是個中高手,可惜,她只學了個皮毛,精髓是一點也沒領會到,倒是幾個嫂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技藝超群,家里的桌布,枕套,被套,衣服鞋子上都繡著好看的花樣,每每千金穿著一身花兒點綴的衣裳出門,總能被姐妹兒圍著羨慕好久,這時候她就恨不得這些花兒都是自個兒繡的,可一旦再拿起陣線,那纏纏繞繞一團一團的絲線就繞的她頭暈目眩,是以直到現在,她也只能勉強繡個竹子蘭草什么的。
這針腳藏得很好,鴛鴦繡的活靈活現,繡的女子一定有顆七竅玲瓏心。
錦囊上有個活扣,打開來茉莉幽香撲面而來,千金嘴角勾起一抹笑容,看來此物果真是屬于女子,說不定是林洛那家伙的心上人,也有可能是戀慕他的女子,雖不知緣何兩人不在一處,但起碼兩情相悅心相知,比她幸福。連作惡多端的林洛都有人愛啊,撇著鴨子嘴抽出里面的紙張,一首小令躍然紙上,看得她鼻頭酸澀。
驀地浮香牽住手。在輕夢、醒時候。恍還見、留連深巷口。是昨日、君懷袖。是此日、吾懷袖。一朵傾杯一朵嗅。再一朵、窗前剖。算明日、西風誰更瘦。花意也、須相守。天意也、須相守。
從林洛房里出來,肚子疼得難受,不知是不是做壞事得到了現世報,千金神情低迷地蹭回自己房間,滿腦子都是那句話花意也、須相守,天意也、須相守,一邊為不得相守的兩人黯然神傷,一邊為自己如此惡毒的對待林洛而后悔不已,更為自己昨日沖動暴躁的舉動懊惱。
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不會壞到骨頭里去,林洛或許卑鄙,但他至少真的沒把自己賣個林家書生也沒有在危急時刻扔下她獨自逃命,更沒有在她生病的時候如她一般落井下石,反倒是請大夫抓藥還住在這上好的客棧,哎,鄭千金啊鄭千金,你真是得理不饒人,把人家整的好慘!現在臉都抓壞了,也不知人家的美嬌娘還認識他不,萬一因此而情變,你不是活活扯散一段好姻緣么!月老該怎么懲罰你喲!
還有,朱富貴,他對她不像最初那么抗拒,甚至還主動親吻她,雖然是報復的吻,輕薄地親,可……至少那是他,鄭千金心里是歡喜的,渴望的。他也關心她,囑咐她生病不可以吃葷不可以飲酒,還細心地把自己的小粥推給她,甚至,不說話的時候,他不再是板著一張冰塊臉,而是,淺淺的笑,眉宇柔和地像棉花。他或許是在乎她的,因而才不許別的男人抱她,他說,你到底知不知道良家婦女只能有丈夫和孩子,他…他的意思難道是,他愿意做她的丈夫么?
心中一陣激動,腿腳不受控制地往門口奔,她想道歉,她想抓住眼前的人,她不想同林洛一般,靠一片紙頁一首小詞來緬懷自己的愛人!
可是,他厭惡她,他說她是賤人,是毒婦…….
千金倚著門框緩緩地滑下去,捂著肚子喃喃自語,該不該去找他呢,該不該去找他呢,他走了,沒走?走了,還是沒走……
肚子越來越痛,困意慢慢爬上腦門,接連打了個幾個哈欠,千金也越來越沮喪,怎么桂枝□□了那么久,這臉皮該厚的時候還是厚不起來呢,不就是找姓朱的道個歉么,半夜敲門的事情干的不少,肌膚之親也有過了,啊,說到這里,男人是不是該對女人負責?!!
朱富貴,你看了我的身子,要為我負責吧?
噌地一聲彈跳起來,抓開門就往外沖,此時的鄭千金活像被采了的宮雅雪,不僅不要那采花賊坐牢蹲監,還要他以身相許,呃,不是,是為她負責,上門提親去!
突然有了死乞白賴找上門的理由,千金興奮地找不著北,隨手抓了個小二問富貴的房間,那小二見她卻如見鬼一般囁嚅半天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倒是臉憋得通紅,悶著腦袋往前指了指,千金立即放開他,一蹦一跳地往前面那個房間跑去,卻不知羞澀窘迫的小二指的其實是她的裙子。
倒是叫她誤打誤撞,真的找著了朱富貴。
他在寫東西。俯身在桌案前,右手捏著毛筆,左手牽著右手的袖子,冷峻的臉上帶著一絲不茍的認真,青青發絲從腦后落下來,搭在肩上,宛若瀑布傾瀉,陽光下泛著瑩亮亮的光,清瘦的身子沐浴著墨香,帶著濃濃的儒雅氣質,卻也不失平日里的不怒自威。他是個農夫,躬耕于隴畝,勞作于田間,本該帶有泥土的自在和鄉野的肆意,卻兼具水墨的秀儒和刀劍的快意,叫人看不透,叫人盲目地著迷,叫人著了迷就忘不了。
他太安靜了,以至于千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的一聲大吼噎在了嗓子眼,這么美好的朱富貴,她怎么敢厚臉皮地說,你要為我負責,就獨自占有他。可是,既然不能獨自占有,還要他做什么呢?
花意也、須相守。天意也、須相守。
終究也只能是她一廂情愿的夢罷了。
她這樣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縣太爺千金,終究夠不到高處的幸福。怪就怪,即便低賤如農夫,他朱富貴自有一番高處不勝寒。
心情更低落了,肚子還是疼的厲害,不知怎地,連眼淚都出來了。
她突然發現,不是自己臉皮不夠厚,不是朱富貴刻薄冷酷,而是他們根本不是一類人,強求也無用。
“你做什么?”不知何時,她已經退回到門口,不知何時,他已經走到她面前,只是背負雙手,保持著清白的距離。
她委屈地搖搖頭,眼淚落得更厲害,稀里嘩啦,止不住。其實要是他不問,或許憋一會兒就沒了,可是偏偏他問了,沒什么語氣,不怎么關心,不怎么在意,簡簡單單一句話,你做什么,已經讓她淚水三千。
我想霸占你。她想說,可是說出來,壓抑的悲傷如湍急的河流,一旦落入,就溺在里頭,只能抽抽噎噎地尋找呼吸生存的機會。真是莫名其妙的哀傷。平常的她決不是這樣的!
桂枝啊,我對不起你,我怎么這么沒用呢!臉皮厚一點再厚一點,再厚一點吧!
“我……”
“你哭什么啊!”朱富貴突然煩躁地走近,粗暴地抬起她的下巴,用袖子狠狠地抹去,咬著牙說:“罵了一晚上,倒是我錯了?你生的哪門子氣,流的哪門子淚?!”
臉上的痛感和他突然打開的話匣子忽然解放了千金胸中最后一道柵欄,她覺得委屈至極,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富貴一滯,忽而拉了她一把,然后快速的關上了門,氣急敗壞地扶著她的肩膀道:“你到底怎么了?!”讓人聽見了還以為他欺負良家婦女,意圖不軌呢!
“朱富貴,你怎么還不走!”抽噎了半天,鄭千金突然大吼一聲,一口咬中富貴的肩膀,意外的發現看似瘦削的身材,其實還是有不少肉的!
富貴驀然一僵,撫在她肩上的手緩緩落下,撇過臉,幽幽道:“我走,我這就走!”
原來她這么不愿意看見他!不愿意到,因為他在,她就痛苦地流淚。
千金愣住了,她不是叫他走的意思,她其實想說,你怎么還在,你要是走了,我就可以絕望地去奉旨談情,無需糾結在對你的迷戀里……
“出去。”朱富貴背對著她,冷冷下了逐客令。
“我……”
“出去!”語氣沒有絲毫回環的余地。
“我能再說一句話嗎?”這樣的朱富貴,一口回絕不留情面的朱富貴卻忽然讓她找到了當初調戲他的感覺,連悲傷都忘記,腦中只有帶著挑戰意義的興奮,她甚至追了幾步,就在他身后,伸手就能抱著他的腰。
抱著他的感覺很奇怪,就像有個東西你肖想了許久,有一天你終于可以得到了,心里充滿了滿足和幸福感,惴惴不安的感覺卻從腳底彌漫到腦門,不知是得到的幸福多些還是怕失去的擔憂多些,譬如抱著朱富貴的時候,既擔心以后再抱就沒有第一次這種幸福,也擔心以后抱不
著……一個良家婦女,肖想抱男人,還真是……村婦鄭千金才能干出來的事情。
千金非常懷念羅家村,羅家村的朱富貴別扭得可愛,羅家村的鄭千金臉皮厚地自在,沒有矯揉造作,沒有矜持和退卻,只有大步前進逼著別扭的朱富貴一步步妥協,從拒之門外到同桌進食,從陌生男女到夫妻一般……
朱富貴沒說話,千金咬了咬唇,終于又踏進了一步,大膽地環上他的腰,貼著他的背,俏皮無賴地說:“朱富貴,咱們回羅家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