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毛的傷勢已無大礙,剩下的只需要繼續調養就行了,手腳能夠自由活動,于是我們在我火燒三川鬼市的第二天下午,就踏上了去往成都的汽車,當晚在成都留宿一晚,再回到了山城。
當年的通訊比較不發達,雖然很多地方是安裝了電話,但大多數都在人民公社、警察局等地方,工廠也有,但是電話這種東西并非尋常百姓會常常使用的,所以我和大毛離開家鄉時間長達一個月,家鄉的朋友對我們的消息幾乎無從得知。
我孤身寡人一個,加上隨著這些年做了不少大事,在行業里也算是有點名氣,所以我身邊的朋友還是會相信我即便是遇到危險,也懂得保護自己,知道全身而退。但是大毛不同,雖然出道的時間幾乎和我一樣,但是大毛歲數小,多年來也都大多數時間在王承乾先生的羽翼保護之下,為人也比較低調,所以行業里王承乾先生的名望遠遠蓋過了大毛。
這也就意味著,大毛離家一個月,最擔心他的人,就是王承乾先生了。可是當我們回到家鄉后,我便把大毛送回了家,路上的時候我不禁望了望在我身邊行走緩慢的大毛,一個月之前他來找我的時候,剛剛從三川鬼市里回來,被幾乎軟禁了一個月,心情和身體備受折磨,那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比之前瘦了整整一圈。而此刻走在我身邊的大毛,竟然又比一個月前我和他一起動身前往三川鬼市的時候,更瘦了一圈。
大毛二十多歲的青年,原本高大結實,此刻卻病怏怏的,連臉頰都凹陷了一些下去。我作為老大哥,看到他的樣子,心里還是挺心疼的。因為一個月之前,我們大可不必去多生事端,只因為大毛的正義感,以及我的好奇心,我們才踏上了這一段旅程,而且在出發的時候,我們都沒有想過此行會如此兇險,差點連命都搭進去。
搭進去命的不止是大毛,還包括我自己,因為我也沒有料到在調查三川鬼市的時候,竟然會牽扯出這么大的一場陰謀,即便最終阻攔了災禍的發生,卻也讓我倍感疲憊,同時也非常唏噓,唏噓的是原來人可以落魄到靠販賣鬼魂才能夠維持生計,唏噓原來當人的善良被利用,就會變得失去理智。這一個月時間里,我的胡子又長長了接近一寸,這樣的胡須在我這樣歲數的人臉上看來,顯得那么的不和諧。也許是我看著大毛的時候被大毛察覺到了,他轉過頭看著我,然后釋懷的一笑,仿佛是在對我說,不必說出口,你我心里都懂。
當我把大毛送到王承乾先生跟前的時候,王承乾先生就好像看到自己久別的兒子一般,一把就把大毛拉到身邊摟在懷里,一邊罵著你這兔崽子怎么瘦成這個樣子了,你還有臉回來啊之類的話,一邊卻忍不住老淚縱橫。我站在一邊默不作聲,心里百感交集,當初我和大毛出發去三川鬼市的時候,事實上是經過了王承乾先生的默許的,或許他當時的想法就和此刻的我一樣,經歷過了,才知道自己的淺薄,才懂得歸來之人的難能可貴。
可是當王承乾先生看到站在一邊一臉無邪模樣的傻姑娘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愣了一會兒,然后轉頭看向我,他大概認為這個姑娘是我帶回來的。因為在我們那個年代,男女的婚嫁相對來說還比較早,一般來說二十五六歲的男男女女,都已經當上了孩子的爹媽,像我這種三十多歲還打光棍的人,要么是家里窮得娶不上媳婦,要么就是身體殘疾。而即便是那些身體殘障的人,也大多會娶個癡呆或者傻子,好歹是個人,還能夠延續香火。
所以當王承乾先生一臉不懷好意但有欣慰的眼神看向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誤會了。換了從前,我或許會擺擺手進行辯解,但是此刻我話到嘴邊卻又忍住了,只是微笑著對著王承乾搖搖頭,意思是并非你想象的那樣,然后朝著大毛揚了揚下巴,意思是你還是問你的徒弟吧。
王承乾先生是我們本地行業里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家規嚴明,自打我認識大毛以來,就一直覺得大毛對王承乾先生那叫一個畢恭畢敬,而王承乾先生雖然嘴上常常責罵,有時候甚至還會拳打腳踢,但是卻打從心底心疼他的這個徒弟。于是當王承乾一邊摟著大毛邊罵邊哭的時候,大毛也是默默地泣不成聲。只不過當我遞給王承乾先生這個眼神的時候,他還是很吃驚,在傻姑娘身邊走來走去,上下打量,然后把大毛拉到一邊問道,這姑娘眼神渙散,目中無神,你帶回家里,難道說…?
大毛先是嘆了一口氣,然后堅定地點點頭說,是的師父,這就是我喜歡的女孩,我帶她回來,我們要一起生活,我要娶她做媳婦。
這大概是大毛第一次跟王承乾說話這么有底氣,也那么堅決吧。我心里雖然覺得以大毛的人品手藝才貌,就算將來不能找一個知識分子姑娘做老婆,也至少能夠找一個我們行里的江湖兒女,再不行大不了娶個鄉下老實本分的姑娘當老婆也行,可情感這東西就是這么奇怪,有時候喜歡上一個人之后,其實就接受了對方的全部,包括好的與不好的,優點與缺點,甚至是缺陷。也許是這些年我在江湖的漂泊生活,常常在頭一夜入睡前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事,于是我開始學會了要做讓自己快樂的事,因為我怕自己明天會后悔。
王承乾先生對于大毛找了一個傻瓜來當媳婦,顯得有些不理解,但是當著我的面也沒好意思發作,加上大毛瘦了一圈,回到家的時候又這么虛弱,大概王承乾先生認為這件事可以慢慢再議,或許過段日子大毛也就改了主意之類的。
當天晚上王承乾師徒倆收留我一起吃晚飯,席間大毛似乎有說不完的話,把這些日子以來我們倆遇到的事情加油添醋地告訴了王承乾,期間還不斷地夸著這傻姑娘其實挺好的,咱們身在江湖之中,雖然干的是那人錢財替人消災的事,但終究生死之交也就只有那么寥寥幾個而已,這傻姑娘雖然智力不高,但是人很真誠,咱們隨著年歲長大漸漸變得沒有那么單純,當自己想要再純粹一些的時候卻發現那樣的感覺已經無法找回。而傻姑娘卻將這樣的情感一輩子都這么維持著,說到底也都是苦命人家的孩子,爹娘為了錢把她給賣掉了,讓她自己出去謀生,恐怕要不了幾天就會死掉,自己是在救她,同時也是在救自己。
說道末處,大毛感慨的說,或許這就是命里的選擇吧,除了她,我誰也不要。
王承乾先生畢竟還是愛自己徒弟的,雖然自己心有微詞,但是既然大毛如此堅持,也把這當中的道理感悟得如此之深,最終王承乾先生還是答應了,盡管這樣的答應帶著一絲他內心的遺憾,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無法照顧大毛一生一世,等到自己百年之后,還是需要有人陪伴在大毛身邊的。
于是在那頓飯的末尾,看著大毛和王承乾的師徒情深,我不禁一邊默默地喝酒,一邊想起我前后兩位師父來,若是他們還在,我指的是任何一個人的話,或許此刻我們也會好像如此一般的把酒言歡,江湖豪情從來都不是做給別人看的,而是讓幾個知心交心之人,默默微笑,推杯換盞,然后在心里靜靜感受。
所以那一夜,我果然又喝多了。醒來的時候已經天亮,才發現我還趴在昨晚喝酒的酒桌上,我對于那一晚最后一個印象,就是王承乾先生拍著我的肩膀說,好啊,好啊,林其山收了個好徒弟,后繼有人,他的在天之靈,可以寬慰了。
人在酒后總是容易感性,所以當王承乾先生在我醉意已深的時候猛然提到了師父的名字,我竟然腦子一熱,痛哭流涕。哭著哭著,也就斷了篇兒。
大毛和傻姑娘的婚事被王承乾看了日子安排在第二個月,由于傻姑娘沒有身份,連自己叫什么名字都總是說不清楚,王承乾尋思著也不必去驗明正身了,反正這姑娘又不用去工作,只需要在家里幫幫忙打打雜,沒事的時候給她幾顆糖,就能夠換來她一整天的快樂,這樣也挺好。于是在一個月之后,大毛和傻姑娘就在家里舉辦了婚事,沒有邀請什么來賓,只寥寥通知了幾個行里的老前輩,以作見證。我是受邀人群里年紀最小的一個,也是輩分最低的一個,所以我的座位被按照規矩安排在了最末尾,可是那天我依然很高興,原來看到自己關心的人得到幸福,自己也會感覺到快樂。
只不過那天傻姑娘果然不負眾望地在婚禮上發了飆,可能覺得這結婚好麻煩的一件事,久久都吃不到糖,于是不顧自己身上穿著新娘子的紅色衣服,也不顧及因為化妝后變得更加美麗的臉,當著所有賓客的面一個撇腿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哭著喊著要糖吃,急得大毛一邊喂糖一邊哄著,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了起來,大毛的余生,估計這樣的日子會占據他的大部分時間,既然選擇了,就默默地一路走下去吧,是苦是甜,也許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了。
而我在大毛婚禮結束后的第二個禮拜,再一次鎖上了屋子,在門縫里留了一封寫給大毛的信,然后我離開了家鄉,浪跡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