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依,你又回來了。”
當她睜開眼睛,看到的是閻王近在咫尺的面容,一雙眼平靜無波,就隔著一釐與她對視。
她一時間還有些恍惚,許是沒從方纔的震痛中甦醒,表情麻木呆滯,慢慢地,張大了眼,猛地用手推開他。
“嘖,潑婦。”
她沒理會他的無禮,反正也早習慣他掛在嘴邊的嘲諷,只問道:“我怎麼會在這裡?”
閻王瞥了她一眼,身子軟軟地躺上那一席涼塌,用手肘撐著,纖長五指抵住額頭,那脣邊緩緩展開的笑容恍若陰間盛綻的曼珠沙華,開得血紅旺盛。
她心尖兒一顫,朝四周環顧一圈,這裡不是審判死人的地方,雖然顏色依舊昏沉陰暗,但偶有豔紅襯染,倒別有幾分惑人的美感。
——但是,現在不是她欣賞的時候,這時候……她應該是在病牀上,孩子,她的孩子!
楚依不敢上前,只站在原地顫著聲道:“我的孩子……孩子呢,我要回去,你讓我回去。”
閻王笑了笑,漫不經心地一彈指甲,道:“回去只有死。”頓了一下,又帶著微笑緩緩說,“而且還是一屍兩命。”
眼瞳驀地睜大,她驚愕地朝後倒退一步,聲音宛若破碎的玻璃灑了一地。她一腳踩在上面,那股鑽心的疼痛便倏地從腳心底直達腦中:“什麼……意思?是說孩子不保了?”
“你可知……這一次離魂,你恐怕……多數是歸不去了。”
“歸不去……”
“身體受損過重,你若強行靈魂附體,加上那嬰兒,恐怕是受不住的。”他解釋道,擡起眸子來,笑意點點,“如今也不用你受那痛苦,不是很好?”
楚依被嗆了一下,別過臉去,脣瓣咬得死緊。半晌才道:“那我到底還能不能回去?孩子……又能否保住?”
他看著她,那張強忍住痛意傷悲的臉孔,一對眼眸中光彩灼灼,似是急迫渴盼著什麼,又似是爲這陰幽溼冷處添一抹焰火般的豔梅之色。
這種表情,在這萬鬼之地,可是少見呢……這不禁讓他想起九重天上那一抹清靈絕麗,然如今……他撐起上半個身子,一段柔軟低緩起伏,仿若水面漣漪蕩起。
他莫測一笑,道:“這個……可是天機。”
“那麼歷史上是怎麼記載的?她就這麼早死了嗎?”
他輕撇楚依一眼,無聲無波:“就算她死了,也無傷大雅。這種人物……本就是可有可無。對於那既定的結局,也毫無影響。”
她只感到一陣陣陰風吹來,將她薄如紙片的身軀吹得戰慄不已。
就是說……她可能會死,就這樣……死掉?
楚依不信,她熬了那麼久,辛苦懷胎八個月,胤祉還在塞外,只需一月,一月的時間他便能回來。那時正是臨盆之際,說不準他回來就能見到自己爲他所生的孩子,他那麼期待,說要她和孩子等著。
難道……就讓他等到屍體不成?
楚依無法想像,前世裡對那薄情男的虛榮已然在這一世銷燬,原來所謂的愛並沒有那麼深,只不過是單純因爲空虛而產生的慰藉。可是胤祉不同,他所帶給她的觸動,早已在不知覺中植根深入,如何都拔不出。
難道就要在這美滿咫尺可觸間,便化作灰燼,連一絲影兒都徹底消失了嗎?
“我不能死……不能死——!我要回去,我可以不要孩子,只要讓我活下去……活下去就好……”她忽然上前,雙膝跪在他跟前,那手緊緊攥著他的衣袖,捏成一團褶皺。
他輕微地眉頭一蹙,眼中光線於昏暗中明滅不定,記憶似乎瘋狂流竄起來,他想到漫天焰火中那人回眸,悽豔絕美的笑,最後決斷剛烈地撲身,叫洶洶火龍吞噬。
時常沿著忘川走過,一路火紅豔絕的彼岸花,哪般濃重似在淌血,恍如那時她聲聲淒厲慘叫。
已是多少年華流轉而逝……他勾住她的下顎,輕輕一提,一對眸子亮得刺目,掩住那深處無盡無邊的漆暗黑沉:“不要孩子?”
她抓住衣袖的手一抖,眼裡迷茫的光最終汩汩流聚於一處,猛地眼孔膛大,一字一頓用盡氣力道:“只要讓我活下去,不管怎樣都可以!”
楚依不想死,就這樣死,怎麼也不會甘心!
才短短八個月的時間,她怎麼能這麼窩囊的死去?弘晴沒了,肚子裡的孩子沒了,但是她——不可以沒有!
嘗過死而復生的滋味,她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結果!
他看穿她的心思,撫著那眼角沁出的淚珠,他有一絲恍惚,指尖一觸便這麼消失了。脣邊一笑,帶著深長意味:“本尊何時說過你會死呢?”
她眨了眨眼,止住那幽幽泣聲,抽搭著擡起頭,淚眼朦朧中那人笑得如此之甜,比那桂花乳酥還甜。
那一霎間大起大落,她一時沒緩過神,愣愣地眨了下眼,面孔似在一片片冰裂。
“對了,本尊在逗你玩。”
“……”
她知道自己打不過他,知道自己於他來說不過螻蟻,知道自己必須依附他的力量才能茍延殘喘地活下去。
——但是……不在沉默中爆發,那就讓她在沉默中死亡吧!
——誰都不要攔著她,這禽獸,這畜生,這瓜娃子!這缺愛缺鈣缺維生素的王八蛋……!
那一口氣就這麼倒吸入腹,楚依的臉色由最初的鐵鍋底最終沉澱成一張錫箔紙。
她鬆開手,站了起來,用俯瞰的角度往下望著那個男人,哦不,是陰間的主宰者——閻王。
這個自稱本尊,狂妄邪佞,閒散毒嘴的男人。
他同樣瞧著她,笑眼濯濯。
對峙許久,楚依才背過身去,聲音機械而麻木:“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去?”
“不急,你此時靈魄不穩,先呆個幾天吧。”
她手一緊,沒說什麼,原是一動不動站著,彷彿成了塊石頭似的。他在她身後看著,未曾出聲,微微閤眼,慵懶之態。
良久的時辰過去,楚依忽然蹲下了身,用手環住膝蓋,將頭埋入其中。那哽咽聲非常的輕,就掐在喉口裡,一吞一吞。
身後人的眸子忽地深了幾分。
“這東西能看到你的肉身目前在人間的情況,本尊還有要事,你呆在這裡哪兒都不許去。若是走錯地方,被當作遺漏的鬼魂牽走了,指不定會將你送到哪一層去。……可明白?”
半晌,楚依才悶聲道:“知道了。”
見她這小媳婦姿態,他嘴邊一絲淡笑劃開,起了身便朝黑暗中沒入。她淚眼模糊間見他離去,才眸子一冷,用力抹去眼淚的淚漬。
轉身看到席上有一面圓鏡,她走過去拿起來,一片漆黑,皺著眉用手擦拭了一下,見漆黑中逐漸有人影慢慢浮現。
“方太醫……福晉如今是什麼情況?”
方錦閃爍了下眼眸,別過頭做出一副無力喪氣之態:“福晉如今的狀態恐怕不太……”
“難道說——”憐春捂住嘴巴,不由地紅了雙眸,腫脹的眼角淚水涌落,止不住的泣聲從指縫間泄漏。
“怎麼回事?這是出了什麼事?”門外,榮妃惶急的聲音響起。縱然她恨著厭著董鄂玉寧,但好歹她肚子裡還懷著祉兒的骨肉,若是這檔子丟了孩子,胤祉這孩子回來後定是不饒不休。
大人的錯,終不能怪罪到孩子身上去。
田氏拉著弘景上前,眼圈微紅,就這麼砰嗵跪在榮妃身前,後者退了一步,皺眉道:“你這是做什麼,難道這事與你有關?”
“府裡丫鬟都在說,是她霸著阿瑪,不讓阿瑪見額娘,額娘每天都在哭,景兒看不過去才——”
“你這孽子還敢說!”田氏驀地回頭瞪了一眼死性不改的弘景,那淚水一滴滴往眼裡冒,甚是悽楚可憐,“都是清蕓的錯……是清蕓沒管教好弘景,讓這、這孽子失手推了嫡福晉,這才、這才……這一切都是清蕓造成的,額娘若是要罰——便統統罰了清蕓,不關弘景的事兒!”
弘景忽地趴在地上抱著榮妃的小腿哭叫了起來:“不要罰額娘!奶奶不要罰額娘好好不好……”
榮妃眉眼一軟,雖然這個側福晉在胤祉面前討不了什麼好,性子又唯唯諾諾,但畢竟當初也是自己一手捧過,就是不太爭氣。
她伸手摸了摸弘景的腦袋,道:“這件事奶奶還未查清,景兒先莫哭,還暫時不會罰你額孃的……”
啪地——楚依將圓鏡一翻蓋住,她眼前只隱約浮現榮妃的軟態,田氏的虛僞,和弘景的哭叫,混亂的聲音交雜在一起,令她大口喘息著幾近窒息。
——弘晴死的時候,她便不分青紅皁白,把事情的責任全部攬給自己,逼得胤祉與自己鬧不歡。
——弘晟的事情,也是沒讓她解釋就一頓責罰,逼得她與弘晟不得相見。
——如今這肚子裡的孩子都快要被人害死,她卻做出一副慈祥之態,如此明顯的偏袒包庇!
楚依的手骨捏緊了席子,發出咯咯聲,她胸口一股窒堵的鬱憤狂怒涌上了腦子裡,涌入了眼底,便化作漫天豔紅色的火焰綻開。
一如黃泉路上那灼灼生輝的幽冥之花。
——你們所帶給她的痛,她楚依……終有一日要全數奉還!
我終於發呢——!
啊哈哈~我碼得凌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