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病勢如山倒也不過如此,喬憐羽已經整整昏迷了兩日。喂了山參喂了補藥,卻未曾見效。高燒雖退,卻未有清醒的跡象。大夫說:“小姐神思倦怠了多日,體質素來就不好,如今又淋了一宿的雨,怕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沈禹巖轉頭看向大夫,說:“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大夫怯怯地說:“有倒是有一個,不過也是有些冒險,而且要以吐蕊的冬梅做藥引,這時已然暮春,斷是沒有辦法了。”
沈千鈞也是一臉憂慮,問:“只此一法?”
大夫點點頭。在場的眾人陷入一片沉寂之中,都暗暗把臉看向孱弱的憐羽,一時間百味雜陳。
咸咸的眼淚掉在嘴里,又有些苦澀,頭腦中馬上浮現冬日采摘的吐蕊寒冷,兌了酒埋在那棵梅樹下,忙掩住眼淚,問:“大夫,酒釀的吐蕊梅花可行?”
大夫欣然說:“梅香已然入了酒中,有梅花酒自然也行。那老朽這就去寫方子?!闭f完匆匆走了出去,巧兒也跟了出去。
巧兒感念憐羽的救命之恩,拿藥熬藥都親力親為,手不停地扇著扇子,藥罐的水滾了又滾,巧兒這才將藥罐取了下來,倒上慢慢一碗藥,端了進去。
此時的病房中只有沈禹巖一個人守在床前,他將憐羽扶靠在他的胸前,接過藥碗,吹涼了些才喂給憐羽,一勺一勺,直至藥水喂完。
三夫人為此事被沈千鈞禁足一個月,要她待在佛堂里誦經思過。三夫人是連鉞執的獨生女,自小奉為掌上明珠,只因一面之緣便強嫁于沈千鈞。礙于連鉞執手握重兵才一直與三夫人月溪相敬如賓。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沈千鈞也不必諸多顧忌了。當即派了隨行的甄如亮副官著手安排此事。
一聲猝然的槍響伴隨著天邊的一聲悶雷響起,火光頓時映紅了整個夜空。連府的大門被推車撞開,連鉞執當先而立,仰天而笑:“沈千鈞到底是容不下我了?!闭缛缌镣锵еf:“大帥不是沒有給過你機會,只是你專橫跋扈,試圖謀害大帥,證據確鑿,不可不防。”
連鉞執笑說:“古有曹操寧可一殺一百,也不放過一個。”轉瞬對著諸位將士說:“我們跟他們拼了。”
話音剛落,兩邊的兵士便殺成一團,血流成河,尸橫遍野。連鉞執身中五槍毅然不倒,叩開扳機,子彈不偏不倚穿過甄如亮的胸膛,兩人各開幾槍才紛紛倒下。
得知捷報的時候,沈千鈞無比高興,可卻遲遲未見甄如亮的身影,便問:“甄副官到哪兒去了?”兵士含淚說:“甄副官與連鉞執斡旋到底,身中數槍,已經陣亡了。”
沙場多年,戰役無數,九死一生多少回了,都還好生生的,如今只是一個平叛卻搭上了性命。沈千鈞聲音也顫抖起來,“吩咐人,厚葬甄副官,順便帶些銀票送到他的家中,向他們致歉?!北繎寺暰屯肆顺鋈?。
沈禹巖來見沈千鈞的時候,他正在觀看一副萬馬奔騰圖,見沈禹巖進來便說:“漠漠黃沙,縱馬馳騁萬里,只為驅除韃虜,還我秀麗河山。當初我還只是一個小小的士卒,得嚴修兄的幫忙才得以建軍功,光耀門楣。如今嚴修兄不在了,甄副官也離我而去,我倒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爹,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禹兒?!?
“是啊,爹還有你。”沈千鈞拍拍他的肩膀說:“爹的身體不大如前了,戰事又緊,指不定那日就回去了。今日已不同往日,還不知道能不能夠活著回來。爹想看著你成親,也好了了我的一樁心愿。”
“爹你身體康健,用兵如神,一定可以安然歸來?!?
“不說這話了,爹只問你一句,你對憐羽是真心的嗎?憐羽是個好女兒,我不希望你辜負了她?!?
“兒子的心里除了麗夕,再也容不下旁人。我會遵守我的承諾,對她好,卻不能夠愛她。我想希望爹可以說話算數?!?
“我們的約定已然奏效。女人總得有個盼頭,既然你不能給她愛,那便給她一個孩子?!?
“此生除了麗夕,我誰也不要,更不會與別人生孩子?!鄙蛴韼r憤然地說:“兒子還有事要忙就不打擾爹了。”
匆匆回了屋子,點上蠟燭開始研究兵書,嘴邊里喃喃念道:“共敵不如分敵,敵陽不如敵陰。”突然將書狠狠擲于地上,推門走了出去。不知不覺便走到了喬憐羽的住處。
喬憐羽口干舌燥,喑著嗓子說:“水,水……”只見一個人遞了杯水喂她喝下,她緩緩地睜開眼睛,猛然抱住他的脖子,大哭起來,“你終于回來了?!鄙蛴韼r拍著她的后背說:“一切都過去了,以后再也沒人敢欺負你了?!?
喬憐羽低聲說:“那夜電閃雷鳴,風雨交加,我一個人跪在黑漆漆的園子里害怕極了,我怕長夜漫漫,更怕你找不到我?!?
沈禹巖猛人抱緊憐羽,說:“別怕了,已經沒事了?!?
半月后,憐羽的病徹底好了,屋外的蟬也開始嘰喳叫個不停。巧兒扶著憐羽出去走了一圈,日頭有些毒了,一會兒頭就有些暈了。
醒來的時候,看見沈禹巖坐在床頭笑笑地盯著她。憐羽不由問:“我有什么不對勁嗎?”沈禹巖贊嘆著說:“這睡了些日子,人也變得更漂亮了?!睉z羽說:“這許久不見,你會也說話多了?!眱扇四阋痪湮乙痪?,其樂融融。
屋子里的燈光有些暗淡,憐羽尋了把剪子把黑色的燈芯剪下,蠟燭的火焰也升騰起來,頓時明亮許多。又捧起宋詞來看,突然興致所致,便研磨將這首詞抄了下來。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墨寶突然被人搶了過去,抬頭一看,見沈禹巖正凝神看著,片刻便轉頭看向我,說:“你不是織女,我已不是牛郎,我們必定可以青絲到老?!眴虘z羽感慨地說:“即便我再不想,可也阻止不了這個時代的風氣,男人朝三暮四,三妻四妾更是平常之事,能獨享寵愛豈不是有些癡心妄想?!?
沈禹巖凝視著她的雙眸如叩問般,“在你心里,我也是這種人嗎?”
憐羽別過臉,看向窗外婆娑的影子,道:“曾經爹對娘一見傾心,互許終生,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可后來不也娶了二娘。漢武帝遺棄了陳阿嬌,司馬相如背叛了卓文君…..此類事件比比皆是,我又怎敢不惶恐。”
沈禹巖道:“根深蒂固的思想,也難怪你會這么想。不過我會向你證明,跟我去個地方。”沈禹巖拉著我的手從后門出去,一輛馬車已經等在那里,他先跳了上去,然后拉憐羽上去。今夜沒有趕馬的仆人,他坐在外面策馬前行。
今夜月色如水,幾顆星子點綴在蒼穹上。這是一條狹小的通道,但很是平坦,一面臨水,一面臨山,湖面上水波粼粼,乍看甚美。
憐羽忍不住問:“你要帶我去哪里?”
沈禹巖只是說:“到了你就知道了?!备袅撕靡粫謫枺骸澳闫綍r都喜歡讀寫什么書?。俊?
憐羽不解其意,但還是回答了,“唐詩宋詞,偶爾也會看看史記、左傳之類的?!?
沈禹巖一笑:“很少有女孩子喜歡史記、左傳的,她們通常看的也是女戒、女馴、道德經之類。”
憐羽薄唇嗔怒道:“那你是說我不安分了。不過史上有則天女皇,可想而知,很多事情并非女子不能做。畏首畏尾、安分守己,倒不如心性隨意,過得自在逍遙些。你想若是人人都一個性子,天下豈不大亂了。你們男人做得,何故女人就做不得?”
沈禹巖似贊非贊地說:“好一個口齒伶俐的女子。”頓了一下,道:“前面就要到了?!?
前面是個廢棄已久的碼頭,一艘裝潢美麗的木船掛著十來個紅紗燈,成為這空寂山色中的一抹麗影。一個眉目清朗,笑若朗月的玉樹少年伸手掀開窗簾,邀她進去。
泛舟湖上,沐皎皎月光,迎涼涼清風,與水嬉戲笑朗月,一個明朗少女的笑容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頭,這一刻,沒有麗夕,只有眼前的憐羽。
沈禹巖看得憐羽心頭一熱,臉也頓時像火燒似的,只是船頭的光線晦暗,瞧不清楚罷了。
沈禹巖一邊劃槳一邊說:“良辰美景,怎可辜負,不如我們對詩如何?輸了的人可要罰酒喝。”
憐羽只問:“不知是什么酒,要是俗氣的酒,我可不要喝。”
沈禹巖道:“與喬小姐同游,自是不敢怠慢,備的是梅花酒?!?
憐羽說:“梅花凌寒獨放,不與百花爭妍,香氣淡而高雅,自是好酒?!?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魂是柳綿吹欲碎,繞天涯。納蘭的《攤破浣溪沙》。”憐羽盈盈道。
“人生到處知何似?!?
“應似飛鴻踏雪泥,蘇軾的《和子由澠池懷舊》?!?
“檐流未滴梅花凍。”
“一種清孤不等閑,鄭燮的《山中雪后》。”
“身無彩鳳雙飛翼。”
“心有靈犀一點通?!?
“兩情若是久長時?!?
“又豈在朝朝暮暮?!敝灰娚蛴韼r眉眼含笑,便知自己上了當,隨手從頭下摘下一根簪子扔向他,他接在手里,笑說:“這是定情信物?”
憐羽都快把腸子給悔斷了,撲過去就搶他手中的簪子。沈禹巖舉得老高,憐羽踮著腳尖也夠不著,便狠狠踩了他一腳,拽向他的手,船顛簸了幾下,憐羽險些要掉進水中,幸好兩只手牢牢地抱著禹巖的腰。心跳驟然加快,又有些許貪戀這種感覺。但還是放開了手,羞怯地說:“剛才情勢所逼而已?!鄙蛴韼r沒說什么,把發簪還給她了。
船靠著岸邊泊下,沈禹巖鉆進船艙,說:“飽讀詩書的女子必定是好女子,沈禹巖此生得知己一個,便再無遺憾,為了這份情意,我們干一杯?!?
沈禹巖取出白玉酒杯,斟滿酒,取了杯遞給憐羽。憐羽說:“我也是一樣?!本票慌?,仰頭喝下。酒酣之時,沈禹巖取出一只玉笛,吹奏起《伉儷》。笛聲猶如空谷幽蘭,繾綣纏綿,一時如清泉叮咚,一時如珠玉落地,笛聲伉儷情深,讓人動容。
一曲畢,憐羽好奇地問:“這曲子聽著熟悉,叫什么名字?”
沈禹巖道:“昔時曾聽一人吹奏此曲,覺得好聽,便記了下來。我把它取名為伉儷?!?
“伉儷”伉儷情深,這首曲子是秦慕禛所創,凝結了他對顧妍楨的愛。悠悠十年,一切都成空。
舊時一夢,如煙如夢,悉數盡歸塵土。他忘了我,愛上了別人,我亦無法為他保全,只道此生錯漏,忘了,徹徹底底地忘了。
憐羽笑笑道:“挺貼合曲境。不過要是此時有琴相和便更好了。”
沈禹巖只是明白了,一點即通,當即說:“此生定不負相思意。”
憐羽說:“今晚的月色不錯,你愿意陪我一起看嗎?”
沈禹巖微笑著說:“即便是一輩子,我也樂意!”
憐羽靠在禹巖的懷里,于此岸望著迷離模糊的彼岸,清輝錯落,裝點著綿綿青山,碼頭的兩個特大的紅綢燈光格外耀眼。這個懷抱是溫暖的,亦讓人留戀。
只是這般美好,唯恐某一天某一刻驟然失去,心里突然有些后怕起來。明月清輝,明亮的眸子里又黯淡了幾分,問:“這不是一場夢吧!”沈禹巖握著憐羽的手緊貼著面龐,暖暖的,鼻息間的氣息也隱約可以感受的到。他的臉色頓時嚴肅起來,說:“如果這是一場夢,我愿與你共醉不醒?!?
“從前以為某些幸福會是一輩子的事情,可是一瞬間那些曾經都成了悲傷的畫面,爹、娘、大哥都離我遠去,我又變成了一個人,爹的寵愛呵護,娘的呢喃叮囑,大哥的心疼顧憐,我都不不再擁有?!闭f著,眼淚就劃了出來,如春雨般細密。
“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我不會再讓你孤單恐懼,我要讓你成為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嫁給我,我會一輩子對你好?!鄙蛴韼r邊說邊掏出一塊翡翠鐲子,套在憐羽的手上,說:“這是我娘出嫁時,外公送給她的嫁妝,現在我把它交給你了?!?
憐羽臉紅心跳,忙去捋手腕的鐲子,禹巖頓時握住她的雙手,說:“不要脫下來?!睉z羽低低地說:“可我還沒有準備好?!庇韼r說:“那我就等到你準備好的那一天,只是別拒絕我對你的好。”憐羽幸福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