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xù)三日都未曾露面,涂峰的影子也不見,二人便如人間蒸發(fā)了般。憐羽心里雖是焦急,面上卻還是極度鎮(zhèn)定。
這日傍晚,憐羽正坐在屋中刺繡,突然一道熟悉的身影落在眼前。映月道了聲:“少爺。”便退了出去。他看著憐羽久久才坐下,歉疚地說:“臨時有事便出了趟遠門,讓你掛心真是對不起。”
憐羽放下針,握住他的手,語氣柔和地說:“我們是夫妻,不用那么生分,只是以后出遠門告訴我一聲,我心里好有個底。”
中秋佳節(jié),城中一派繁華熱鬧。街道兩旁綴滿了各色各眼的花燈,許多小孩子拿著花燈嬉戲追逐。
人山人海,場面盛大。每個花燈上都寫著一個燈謎,憐羽隨手摸了個,燈謎是:“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生托杜鵑,打一詞牌名。”禹巖笑道:“蝶戀花。”看了看憐羽,道:“換我了。”禹巖挑了個嫦娥奔月的花燈,轉(zhuǎn)過花燈,燈謎是:“月下獨酌,杯中酒,空留歡,肯將嬋娟付流水。”憐羽隨即道:“悔不當初。”禹巖搖搖頭,道:“錯了。”可憐羽卻覺得甚是有理,不覺去搶禹巖手中的花燈,仔細一看卻只有一行字“花堪堪折折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憐羽羞得臉一紅,薄唇嗔怒:“你騙我。”說著便伸手捶在他胸前,禹巖就勢抓住憐羽的手,目光灼灼,卻只是剎那便松開了她的手,道:“那邊好些人呢,我們也過去瞧瞧。”
憐羽站在后頭踮著腳也看不真切便拉著禹巖的手鉆到了前面,頓覺視野開闊了不少。一個寬大的亭子,里面放滿了姹紫嫣紅的菊花,有紫龍臥雪、玉翎管、仙靈芝、殘雪驚鴻、點絳唇、白松針等好些叫不出名字的菊花,當然還有憐羽喜愛的紫菊,又名紫絳紗。
菊花絢爛紛繁,團團簇簇,熱鬧極了。紅的似火,白的勝雪,粉的、玫紅、黃的、紫的……極盡千妍,曼妙灼人。可惜卻也不如今兒早上見的園中之菊,超凡脫俗,讓人目之流連。
憐羽嘆聲道:“菊花開的雖好,卻是少了份韻致,實在是俗氣的很。”
禹巖淡淡一笑,道:“人家只顧著賞花,你卻還要講求韻致,實在是非同一般。”
憐羽道:“菊乃花中隱士,斷不可與芍藥、牡丹之流比較,過從嬌艷,最是俗氣。”憐羽轉(zhuǎn)身出了人群,道:“我倒覺得元稹的一首菊詩寫得好。秋叢繞舍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
禹巖似乎看到了什么,慌亂的低下頭,喃喃道:“你說的自然是好。”
他們漫步到了河邊,有很多人在放河燈,各種色樣的河燈,里面點著一截紅蠟燭,星星點點,皆是燭光。憐羽喜道:“這些河燈真漂亮,就像是一天璀璨的星子。”說著又艷羨地看向旁邊那一對情侶,一個男子握著女子的手,緩緩將河燈放入水中。兩人的臉上滿盈盈都是笑。
禹巖了然于胸,輕輕吻了憐羽的額頭,說:“你在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說完便轉(zhuǎn)身跑了過去。憐羽幸福地望著他的身影,直到那抹身影消失不見。
過了半炷香,沈禹巖還是沒有回來,憐羽焦急地徘徊了會,才匆匆往賣花燈的小屋趕去。買花燈的是個老伯,十分慈祥,一臉笑呵呵。憐羽比劃著問:“老伯有沒有一個這個高,穿月白紗的男子啊。”老伯呵呵笑道:“已經(jīng)走了很久了。”憐羽又問:“那你知道他往哪個方向走的嗎?”老伯伸手指了指那個方向。憐羽謝過之后便匆匆追了過去。
憐羽順著老伯所指的方向走去,只見一座精巧的長廊,花燈綴滿廊間,明亮泫然。遠遠地便聽見女子銀鈴般的笑聲,凝神望去,一對男女正歡喜的在廊頭放著花燈,一盞一盞緩緩向東流去。
男子突然握住女子的手道:“與你共放河燈,是我今生最大的福分!”說著便吻向了女子的額頭。
這動作似曾相識,憐羽猛然憶起禹巖走前的那吻,悚然一驚,卻不敢相信,躲在柱子后面靜靜觀看著,心里卻是迭起了千層波浪。
女子溫柔的凝望著男子,柔聲道:“禹郎,你很快就要當?shù)耍 蹦凶有老踩艨瘢溃骸罢娴膯幔繋讉€月了?”女子啐了他一聲,道:“兩個月了。”男子一把抱起了女子,在廊間歡悅的旋轉(zhuǎn),眸光如清月生輝,道:“麗夕,你知不知道,你有了我的孩子,我有多么高興!”
旋轉(zhuǎn)的剎那,那張朗如白玉的臉,憐羽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那時沈禹巖,她的良人,她的丈夫,她的枕邊人。
可是,此刻他卻抱著另一個女人幸福地笑著。她還有了他的孩子,這是多么諷刺、多么可笑啊!
一滴淚緩緩從眼角溢出,如寒潭冰涼般滾在臉上,心驟然沉到谷底。她甚至不敢上面去揭穿他們,不敢給他一巴掌,也不敢斥責那個女子。這天地之間好似他們才是名正言順的一對,而她不過是多余。
憐羽深情恍惚地悠蕩在街上,步子似灌了鉛般千金沉重。眸中是鋪天蓋地的悲傷,卻再也沒了半滴眼淚。到了沈府的時候,她望著門額慘淡地笑了笑,最后繞了過去,走進了后山。
沈禹巖昔日的話似萬千蟲子般爬進了她的腦中,一點點啃噬,疼痛萬般。
這究竟是怎樣一個謊言?憐羽頓覺心死如灰。
一向慣愛花草樹木的憐羽再也無半分興致賞玩,一步步艱難地邁上山去。草木如昨,來人的心境卻大不同。
憐羽坐于亭中,哀哀地望著那輪明月。耳邊任何的風(fēng)吹草動,她也恍若未聞。
入秋了,夜間山上的風(fēng)極大,吹在人的身上泛起一層涼意,可憐羽卻絲毫未覺。
一宿的風(fēng)露,衣衫已有濕濕的涼意,見憐羽深情枯槁地走了進來,沈禹巖奔了上去,握住她冰涼的雙手,切切地道:“昨晚你去了哪里?怎么這般濕呢?”
憐羽甩開他的手,目光如利劍般剜在他的心上,“該是我問你去了哪里才對!”憐羽冷冷一笑,道:“昨晚的河燈還真是漂亮,一盞盞向東流去。”
沈禹巖驚愕萬分,揮手讓房中的丫鬟都退了出去。映月瞟了眼才將門帶上,走的遠遠的。
沈禹巖扣住憐羽的雙肩,目光緊緊盯著她,道:“憐羽你到底怎么了?”
憐羽狠狠地掰開他的手,冷如冰霜:“不要碰我。”目注著他的眼睛,泠然道:“麗夕究竟是誰?你跟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錯愕,還是錯愕,過了好一瞬,沈禹巖反倒笑了起來,說:“還記得上次在萬塔寺,我對你說過的話嗎?她就是我深愛的那個女人。”
憐羽踉蹌著退了幾步,恨恨地道:“那么我們之間的種種又是什么呢?”聲音越發(fā)尖銳起來,“你當我是什么人呢?”
沈禹巖平靜地說:“時至今日,我也不打算再瞞你了。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你,娶你不過是為了成全我爹的心愿,更是為了我可以早日和麗夕在一起。”
憐羽冷笑一聲,道:“你還真夠坦白。”頓了頓,問:“撇開這兩層關(guān)系,你有沒有喜歡過我?”
沈禹巖倏然閉上了眼睛,歉疚地道:“對不起!”
這三個字最是傷人,憐羽如遭晴天霹靂,頹然地扶在榻上,道:“我真是可笑,竟然一味的被人當成傻子,別人對你一點好,你便無可救藥的陷了下去,卻不知從始至終,你都是被玩弄的對象。”憐羽仰天長笑,淚水轟然掙脫眼眶。
“你不愛我,為什么要娶我,為什么?你為什么不反抗,為什么?為什么要白白葬送我的一生?”憐羽歇斯底里地吼了出來。
窗外陽光明媚,紫菊絢麗的綻放,一團團一簇簇,美麗到了極致。花葉間散發(fā)著淡淡地香味。
沈禹巖歉然地道:“雖然我不能愛你,但我既然娶了你便會對你負責,我會給你想要的一切,你可以無拘無束的生活。”
“負責,你拿什么負責,一個女人若是沒有丈夫的愛,即便得到了全天下,即便無拘無束,那于她而言也不過是萬念俱灰。”憐羽厲聲道:“明明是拿刀子在剜人的心,卻還要告訴她,我實在拯救你,這會不會太荒唐?”
沈禹巖沒有理會,只是道:“麗夕已經(jīng)懷了我的孩子,我不能棄她于不顧。我已經(jīng)打算好了,三天后便接她過門,她只是妾,你永遠都是我的發(fā)妻。”
“妻與妾又有什么分別?不過一個稱呼而已。”沉默了許久,憐羽道:“這許許多多的欺騙也到了盡頭。”憐羽伸手拿起榻上的那枚剪子,“咔嚓”剪下一縷長發(fā),擲于地上,“從今往后,你我恩斷義絕。”說著捋下手腕的玉鐲放于榻上,轉(zhuǎn)身就走。
沈禹巖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門前,攔住她道:“我是不會放你走的!”說著便喚來涂峰將憐羽禁足在一個小小的院落里。服侍她的人仍是映月。
院子雖小,環(huán)境還算清幽,四周皆是花樹環(huán)繞,尤其是院前那管竹子,修長挺拔。
說是禁足,到底也怕憐羽跑掉,便派了兩人守在門口,除了這方院子,便哪也去不了,真真像是坐牢。不過憐羽也計較,出的去與出不去又有何分別?這個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呆了?只是她手無縛雞之力,要想出去,談何容易?
連續(xù)幾天,憐羽都只是靜靜躺在榻上,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就像個木偶人。映月在一旁看著直掉眼淚,任憑她百般勸解,憐羽也無動于衷。
是日夜里,狂風(fēng)大作,淅淅瀝瀝地雨鋪天蓋地下了起來,外面的花樹也簌簌直響,偶爾還聽到斷裂的聲音。
咳嗽聲猛烈的響了起來,映月走進里面,看到一紙蒼白的憐羽,嘴唇有干裂的緊,便倒了杯水喂給她,可憐羽緊閉雙唇,水往嘴角溢了出來。映月哭泣著道:“小姐你就喝一口吧,你這樣不吃不喝會死掉的,小姐,映月求求你了,你就不要在難為自己了。”淚如珠子,一串串滴落。
映月探了探憐羽的額頭,大吃一驚:“燒的這么厲害。”說著便取了冷水帕子,給憐羽敷額頭。
大雨如注,映月攜了傘便走了出去,走到門口拉了拉門,卻怎么也打不開,又喚了幾聲:“有沒有人?”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只有耳邊刮過的風(fēng)雨聲。
怎么辦?怎么辦?映月望著高高的圍墻,又看了看四周的地勢,見那邊有棵粗大的樹,便扔了傘,艱難地爬了上去 。樹皮有些粗糙,映月的手腕、腳上被咯得生生作疼。但她告訴自己不能放棄。
爬到與圍墻差不多高時,映月用盡全身氣力縱身一跳,腳下一滑,差點摔了下去,幸虧雙手緊緊抓著墻沿。她往下看了眼,腿腳都軟了,可是她還是努力往上爬,站到圍墻上,閉著眼睛縱身一跳。
疼,全身是徹骨般的疼,映月緩緩爬了起來,踉蹌著向著禹巖的房間走去。
映月到了門前,微微一笑,輕輕喚了幾聲:“少爺!”不會兒,便一個姿容勝雪的美人走了出來,映月認得她,她就是沈禹巖新納的妾室,也是他的摯愛。
映月躬身道了聲:“二少奶奶。”
麗夕仔細瞧了幾眼,見她灰頭土臉,滿身傷痕,目光也稍稍柔和了些,道:“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嗎?”
映月猛地跪了下去,連磕三個響頭,道:“大少奶奶她生病了,燒的很厲害,求二少奶奶讓我見大少爺一面。”
麗夕忙扶映月起來,道:“映月不是我不讓你見禹巖,只是禹巖幾日未眠,現(xiàn)下好不容易睡下,你就體諒體諒。再說這深更半夜,大夫也早已經(jīng)歇下了,上哪去找了,明天早上,明天早上我一定幫你請來大夫。”
映月焦急地道:“可是大少奶奶真的病的很嚴重,一刻也耽擱不得。”
麗夕語氣驟然變了,道:“映月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聰明的丫鬟,如今這腦袋怎么不靈了。”門突然被關(guān)上,從里頭傳來一句話:“你若是喜歡跪便盡管跪著好了。”
世態(tài)炎涼,人性涼薄。以前的她根本不是這個樣子,以前她溫柔善良,斷不會棄她人生命于不顧,可是今日她卻見死不救。究竟是愛情還是權(quán)力?映月不得而知,只是覺得好心痛。
映月靜靜跪在院子里面,目注著那扇門。她全身濕透,睫毛處雨水滑落,一滴滴落在地上。
她已經(jīng)叫過千萬遍了,可是里頭一點聲響也沒有。映月已經(jīng)猜到了什么。
安神香,這香一旦點上,人便會沉沉睡去,打雷也驚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