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此心已許他人。這竟是他們的重逢。
“我們打過勾了,你可不許反悔。”
“做人貴乎誠信,我既許諾,必不失約。”
他溫柔地理著少女被風吹亂的額發,眸光似水。
秦慕禛…顧妍楨…
命運總是這樣南轅北轍。
眼淚又急又密砸了下來,憐羽緊緊擁著錦衾,將那些撕心之痛啞在喉嚨里。
晚飯時分,她只是讓幺曲就通報一聲。喬嚴修一聽,大怒:“真是越來越沒有分寸,幾天前就叮囑她了,今天舉行家宴,她也缺席,真是不把這個家放在眼里了。”又喚來管家說:“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把小姐叫過來,知道嗎?”管家恭敬地應了聲是,轉身就走。
喬嚴修紫脹著臉,又忙賠笑道:“小女頑劣成性,不懂禮俗,真是叫賢侄見笑了。”
沈禹巖微微欠了欠身子,道:“伯父莫要這么說,憐羽天真爛漫,是個不錯的女孩。至于這件事,伯父恐怕多有誤會。她定是受了涼,才不能來赴約,伯父就寬恕了她。”
戚寶晨冷聲說道:“ 這都還沒嫁呢,夫家的人就幫著說話了。這憐羽還真行!”戚寶晨損人之言未免太落于下乘,深情倨傲,不可一世。
一直悶不吭聲的喬胤鈞實在受不了二娘的氣話,出聲道:“憐羽的身體一向就不好,二娘你也是知道的,今兒個怎么就見縫插針呢?”
喬嚴修只是哼了一聲,周圍頓時鴉雀無聲。由此可見,喬嚴修在家里的威望格外高。沈禹巖也不再說話,含笑夾菜、吃飯。偶爾喬嚴修問一句,他才答一句。如此而來,這一頓飯也吃得索然無味。
沈禹巖回到房中,枯坐一會,天就黑了下來。丫鬟崔巧過來送了籃水果,沈禹巖叫住她,問:“你家小姐都有什么興趣愛好?”難得有人這樣看得起她,還送她一塊色澤明麗,通體圓潤的玉佩作為報酬。崔巧兩眼生光,開始還推脫不受。但禹巖意誠相贈,最后也接了去。
崔巧將玉佩藏于袖中,喜笑顏開,“小姐她興趣廣泛,喜歡彈琴,喜歡詩詞,還喜歡跳舞…”崔巧仰著頭,冥思苦想。沈禹巖一笑,道:“沒關系,你說的已經夠多了,謝謝!”崔巧受寵若驚,這么一個翩翩公子居然跟一個丫鬟道謝,委實不可多得。崔巧紅著臉,退了出去。
沈禹巖在燭火通明的房中,踱來踱去,嘴里喃喃說道:“她喜歡彈琴!”這句話像是疑問,更像是詫異。
也許,在他不多的回憶里,曾經也有一個女人喜歡彈琴。沈禹巖情不自禁坐了下來,磨墨,隨即寫上兩句詩:“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后面又寫了一個名字,細看是昱麗夕。
昱麗夕,這是一個不可觸碰的傷口。想著她如今不知身在何處,境況如何,心中更是凄苦。
燭光搖曳,昏暗的火光下看不清楚沈禹言臉上的表情。坐了半晌,頓覺胸悶氣燥,推開窗戶,站在窗前看著萬籟俱靜的黑夜。
無星無月,只余一片茫然。雖是初春,但晚上的氣溫還是很低,尤其是有風掠過,更是令人汗毛豎起。可沈禹言卻不像個正常人,站在灌風口,閉上眼睛像是在緬懷什么。
整宿,沈禹言都未能落枕,翻來覆去,直到天亮時分,才迷迷糊糊睡去。
昨兒個睡得早,今兒也起的極早。她拉著幺曲在花園中溜達了一圈,此時已日上三竿,暖暖的陽光打在身上,讓人有種昏昏欲睡的沖動。喬憐羽坐在假山上面,幺曲叫嚷這讓喬憐羽下來。可喬憐羽是個什么樣的人,她膽大妄為,又豈會因為旁人的一言半語而止步不前。
喬憐羽嚷了一聲,幺曲才安靜下來。喬憐羽臉色古怪,問道:“昨天的家宴,我沒去,爹有沒有生氣啊?”幺曲道:“老爺發了很大的一通火,要不是沈少爺求情,小姐恐怕今天只有躺在床上的份了。”喬憐羽一愣,“他幫我求情。果然是深藏不露,當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嗎。”幺曲替沈禹言打抱不平,道:“小姐,我看沈少爺不是這樣的人,你跟他定有什么誤會。”
“幺曲,我發現你最近怪怪的,怎么老是幫他說話。”喬憐羽似怒非怒地調侃著她:“難道你的魂也叫他給勾去了。”
幺曲急得一跺腳,“我哪有,我這也是為小姐你著想,沒想到你卻…..“當即別過臉去,一張臉漲的通紅。
“幺曲,對不起,下次我再也不拿你開玩笑了。你就別生氣了。”喬憐羽待這個丫鬟也是極好,情如姐妹。
“你是主子,我只是一個卑賤的奴才,哪有資格生氣。”這語氣分明是在生氣。
喬憐羽有些急了:“幺曲,別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我待你的情義,尚有蒼天明證。我承認有時是過于頑劣,時常害你受訓。這些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十歲歲那年,偷偷溜出去采蓮蓬,結果害你被爹罰跪三天三夜;還有我十二歲那年,與鄰家的小孩打架,結果被一群人圍攻,是你擋在我的前面,最后被他們打得躺在床上半月有余;還有我十三歲……”
幺曲轉過頭,低聲道:“小姐,剛剛我的語氣太重了,對不起!”喬憐羽跳了下來,拉著幺曲的手,道:“其實是我不好,我明知道你不喜歡開玩笑,卻還是……”
“事情都過去了,就不要再提了。”
“好!”喬憐羽心念一轉:“還記得昨天我跟你提過的那件事嗎?”
“是你遇到的那個人嗎?”
喬憐羽點了點頭,一邊前行一邊說道:“初遇他,也就是我落水感冒的那天,而救我的那個少年就是他。起初我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昨日在萬塔寺桃林里,我才知道他就是我找尋多年的大哥哥。”說到這里,喬憐羽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說:“雖然他說,自己生于天闕長于天闕,可那樣的眼神,我是不會看錯的。”
幺曲亦嘆了口氣,復又聽到憐羽凄然道:“可他的身邊卻有了別人,正是桐城美女之首顧家大小姐。”
幺曲唏噓不已,道:“也許是命中注定,既然他已心有所屬,小姐你也該忘了,就當一場舊夢罷了。”
“是啊,命中注定,有緣無份。如今塵埃落定,我也別無他想。順其自然也好。”
“小姐,你想通了就好。”
“走,踢毽子去,每次都是你贏,這次我不一定會輸。”
“那小姐可要加油,我是不會讓著你。”說笑著兩人就走了過去。
原來前面有幾個小丫鬟在踢毽子,上前一看才知這件事的策劃者就是喬胤鈞。喬胤鈞不僅在研究古董上造詣高,就連這些女人玩意,他也是爐火純青。此時看到的正是喬胤鈞在踢,丫鬟們歡呼著“一百四十六”、“一百四十七”、“一百四十八”,氣氛突然頓了一下,幾個人丫鬟忙給喬憐羽請安,喬胤鈞三百六十度大旋轉,毽子落在他伸長的腳尖處。上揚,毽子落在掌心,對著喬憐羽一笑,“今天心情不錯,有沒有興趣陪大哥玩上一會。”
“沒想到大哥這么厲害,今天我本來和幺曲說好了,比個高低。以前每次都是我輸,大哥就替我扳回一局。”喬憐羽看向幺曲,挑釁道:“不知你敢不敢迎戰。”
“小姐,你都開口了,那我只有接受了。不過不知大少爺肯不肯幫你的忙。”
喬胤鈞嘴角扯出一個柔美的笑容,道:“還請幺曲手下留情!”幺曲道:“大少爺你太謙虛了。”
在眾丫鬟的歡聲沸騰中,激烈的比賽開始了。
兩人同時進行,丫鬟們也被分成兩派,當然喬胤鈞的粉絲多一些。就算他技不如人,但他的地位卻是幺曲不能比擬的。她們也會審時度勢,富家子弟的脾氣也是難以揣度,不小心就是一頓惡打。與其違逆,還不如順其心應其意,日子也會舒坦些。
喬憐羽一會兒看看這邊,一會兒看看那邊,不時還給喬胤鈞加油打氣。
幺曲看到憐羽這么關注這場比賽,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連額頭上涔出細密的汗珠子也沒有發覺。這一刻開始,幺曲就決定要留住她臉上的笑容,剎那也是好的。于是故意連轉三個圈,結果頭一暈,毽子就悠悠然掉了下去。
喬憐羽大喜,跳著拍手道:“大哥你贏了。”幺曲卻嚷著道:“這局不算,我要不是耍技術,也不至于輸。”喬憐羽卻道:“這是你的個人原因,這個理由不夠充分,所以這局還是我大哥贏。”幺曲表現出一臉無辜狀,說:“算了算了。”又對喬胤鈞道:“大少爺的技術真好。”喬胤鈞臉有慚色:“幺曲要不是你那一個趑趄,只怕我也贏不了。”
那些丫鬟們也隨著賽事的落幕,眾星捧月般地圍著喬胤鈞,歡呼雀躍。連幺曲這個當事人的臉上也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幺曲雖有些怕事,但待這位小姐卻極是忠誠,處處為她著想,甚至把她的快樂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人生得此朋友,夫復何求。這些也不是無源可尋的,這也有賴喬憐羽對她的呵護、照顧。
正自笑聲不絕,一個仆人匆忙跑了過來,附耳說了幾句,只見喬胤鈞臉色驟變,忙對憐羽道:“大哥有點事就先走了,你們繼續玩。”喬憐羽道:“大哥,你去忙吧!”喬胤鈞匆匆離開。
到了書房,掩上門,才聽喬胤鈞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下人喚作祥生,是藥店的大掌柜,他戰戰兢兢地說道:“剛剛運回來的幾車藥全都腐敗變質,價格共是一百萬大洋。”
喬胤鈞臉一沉,厲聲道:“怎么會這樣,這次是誰采購的?”祥生低著頭說道:“是袁慶。”喬胤鈞道:“去叫他過來。”祥生道:“好。”就要退出去,喬胤鈞忽然叫住他,又問:“離交貨還有幾天?”祥生恭敬地回道:“五天。”喬胤鈞眉心一皺,道:“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祥生退了出去。
喬胤鈞背著手在書房里來回踱步,臉上愁云慘淡。這是一個極其頭疼的問題,剛接手藥鋪就出現這樣的紕漏。喬嚴修若是知道,自己除了挨一頓家法,還要累及母親,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越想思緒越混亂,頭像要炸開一樣,喬胤鈞躺在竹椅上,雙手按著太陽穴。
半盞茶的功夫,祥生敲門進來,誠惶誠恐地對喬胤鈞道:“大少爺不好了,采購貨物的袁慶失蹤了。”喬胤鈞一驚,險些跌了下來,驚道:“失蹤了!那他的家里,有沒有去過。”祥生回道:“袁慶在桐城并無親人,我也去了他住的地方,一片狼籍。”祥生頓了一下,道:“哦,對了,在他家的院子里,我發現了一塊價值不菲的美玉。”說著就遞了上來。
喬胤鈞兩面翻看,看不出任何端倪,唯一的收獲便是這是塊上古好玉,價值連城。相傳是戰國時期楚國太子睢送給一個女子的定情信物,而這塊玉也隨著這位女子的死而永埋墓穴。這塊玉色澤均勻,質地良好,里面又似禁錮著一對鳳凰,如果沒有猜錯,這就是“鳳凰焚玉”。研究古董的的確不同凡響,三下兩下就破譯出它的來路。
祥生只是低頭站在一旁,許久都沒有聽到喬胤鈞發話,抬頭一看,只見他的臉色更加慘淡。只是主子的心意,揣摩不透時,裝作啞巴反而可以避禍上身。
良久,喬胤鈞放下手中的玉,道:“這是塊上好古玉,幫我去查一下,桐城中做古董生意的,以及收藏古董的人。”喬胤鈞突然放低聲音:“這件事只能秘密進行,你切忌要小心謹慎。還有這件事不許對任何人張揚,包括我爹在內,明白嗎?”
祥生心思玲瓏,當然也知道這件事的輕重厲,應了一聲:“明白了。”又對喬胤鈞道:“那要不要派些人手找尋袁慶的下落。”喬胤鈞道:“暫時不要,以免打草驚蛇。”祥生明白了,躬身退下。
喬胤鈞握著美玉,細細端詳,腦子飛速的運轉,卻也想不出這件事究竟是誰指使的。不過現在可以肯定的是,這個人一定是對藥鋪的運營了如指掌,當然他也收買了袁慶。
一連幾天,都沒有什么特別的消息。喬胤鈞也像無事人,照例去大堂看望爹娘。只是無暇顧及憐羽。
今兒早上便下起了傾盆大雨,推門一看,喬憐羽的眼睛雪亮起來。沉寂的心又開始躁動。現在時辰尚早,爹娘定然還未起床,打定主意,撐了把青竹傘就從后門溜了出去。
許是因為下雨的緣故,路上人影寂寥,往日熙熙攘攘的街上也安靜下來。喬憐羽登上橋,對著白茫茫一片的江水,大聲喊著。余音繚繞,也許是地處高山之處,回音使然。
心跳的節拍猛然加快,回眸一看,正對上秦慕禛的明眸淺笑,不由尷尬一笑。秦慕禛笑道:“這么大的雨,喬小姐也出來逛。”喬憐羽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長衫處已然濕漉,“我這是天性使然,那秦少爺呢?”秦慕禛咧嘴一笑,“彼此彼此“。兩人相談甚歡,于是邊走邊聊,在這個空曠的街道上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
一襲綠色衫子,一襲明黃長袍,格外醒目。一左一右,笑聲連連。
不知不覺,就來到了萬塔寺的桃花林。此時大雨驟減,飄著一層細細雨絲。
兩人同時收了傘,秦慕禛目光泰然,神色薰怡:“風雨脈脈亂紅堆,閑踩春泥幽花魂。”喬憐羽明眸一笑,續道:“路徑遺香凝為君,拾得花餞云一鍋。”四目相投,莞爾一笑。
小雨輕彈,放眼望去,一片殘紅,花枝上雨水猶深,額頭觸處又是一陣急雨。看著急雨沾身,兩人兀自笑了。此情此趣,恐怕也只有心意相通之人才能做到。
偶然,一只飛鳥當空橫過,一只羽色鮮亮的飛鳥緊追而去,共同沐浴在小雨芳香之中。
秦慕禛本能地取出腰間斜掛的紫笛,吹奏一曲。此曲初聞如汩汩清泉,再聽卻如環佩撞擊發出的脆響,音調越來越高昂,有種如聽仙樂的感覺。歡快、雅致且情致纏綿。喬憐羽素來討厭男子輕薄,此刻卻是越聽越入迷,最終忍不住在桃林中翩翩起舞,跳的正是她的獨創《桃花斬》,這舞與簫聲相得益彰,配合的天衣無縫。
一曲奏畢,秦慕禛被喬憐羽的《桃花斬》深深吸引,如此美麗的舞蹈世間罕有。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忽生敬慕之意,贊道:“喬小姐舞藝精湛,真乃當世霓裳。”霓裳,乃贊美她人舞技高深之詞,世間之人少有。
如此盛贊,憐羽心中雖樂,嘴上謙遜道:“秦公子謬贊,憐羽愧不敢當。”忽道:“秦少爺的笛聲當真出神入化,只讓我覺得昔日所聞之聲,皆是噪音。”頓了頓,又道:“此曲只應天上有,地上哪的幾回聞,卻也不為過。今日有幸聆聽,真是三生有幸。不知這首曲子叫什么?”秦慕禛謙聲道:“此曲名曰:‘伉儷’,乃是在下閑暇之時所作,得蒙小姐垂愛,當真惶恐。”
如此樂音,如此人,怎不叫人心動?卻不知何時,雙眼直直看著他,眼淚一窩窩涌了下來。
這是我的大哥哥,是我默默傾心十載的大哥哥。可是他什么都不記得了,他什么都不記得……
“伉儷”乃夫妻情深意重之意,為何他要吹奏?我本已放棄,為何還來攪我心神?
“喬小姐,你怎么了?”溫柔的語聲回蕩在耳邊,一如十年前。
曉夢驟醒,憐羽頭都未抬,便道:“憐羽還有事,先走了。”拔足奔了出去,在細雨中,那一抹綠色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桃林盡頭。
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只覺心內悲苦,到底為何,卻又說不清道不明。
地上兩把傘斜斜躺在那兒,一灰一青,青色傘面上繡著雅靜的荷花,并蒂而生,雨水自天而降,仿似添了道荷淚。秦慕禛慢慢靠了過去,撫上荷淚素雅的并蒂蓮,心中思緒雜亂叢生。
口中不禁念道:“做人貴乎誠信,我既許諾,必不失約。”只喃喃重復,余下的卻什么也記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