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我大哥給我的一月之限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天, 這三天裡,他對我的行爲雖有微詞,不過對於下嫁這件事情卻隻字未提。
並且解藥也照常供給, 望著孟卿九病弱的神色, 我心裡反而越發沒了底。
徐少亦已經爲孟卿九又施了一回針, 約莫折騰了一個時辰, 他已經很虛弱, 不過還是勉強倚著竹榻撐著坐了起來。
我大舅在我眼前踱著細碎的子,忠和靜靜站在一旁。
他步彷彿一夕蒼老了許多,鬢角已染霜華。上一次見他還是在年初的新年宴上, 他從秣陵趕來,例行每年的傳統, 爲我和母親賀新春之喜。
那時我還尚是未出嫁的瓊樂郡主, 不過聯想起他彼時已經些許微露的愁容, 或許他們早就知道我進宮的命運無可逆轉。
“阿瑤,你就沒有什麼話想要問我的?”
我看了他一眼, 誠懇地搖了搖頭,心裡想,你這麼問,不就是想要說的意思了麼?那我聽著就好了,還費什麼事兒呢。
忠和上前一步, 他眼裡的遲疑和不落忍, 彷彿從我知了人事起就一直跟著我一般, 從前我都未曾留意, 以爲這是他的固有表情, 等我現在猝然發覺的時候,卻好不震驚。
我沒有想到忠和居然是我大舅放在我大哥身邊的眼線, 這樣一個鐵血男兒居然甘心做我大舅的臥底,這麼多年來忍氣吞聲,遊弋於陰謀和兇險之間,到底是爲了什麼?
“莊主,有些事情也應該……”
“忠和,你先退下。”
我大舅沉聲揮了揮手,忠和一時語塞,隨即面色一凜,告了聲“屬下告退”,便領著阿沫和徐少亦一起退下了。
一時間,房間裡只剩下了我,孟卿九和我大舅。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焦躁的孟卿九,一邊是刻意壓制著病痛的折磨,另一邊,卻拿餘光死死防著我大舅,像是他會對我們不利一般。
我也從來沒見過我大舅用那樣凌厲冰冷的眼神打量我們,像是一條即將出擊的毒蛇,在藐視他的獵物。
良久,他蹙眉道:“我叫少亦在你的藥中加了一味絕情散,十三年裡,從未間斷。可是即便就是這樣,都沒能讓你把阿瑤忘記。”
孟卿九吃力地正了正身,淡淡迴應:“師父這些年盡心照顧小九,小九感激不盡。小九十三年前錯失阿瑤,幾欲將她遺忘。可如今熬過相思苦海,是再也不能相忘相離的。”
我大舅冷哼一聲:“你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現你的服用的藥有問題,而私自減了分量的?”
“小九竟然不知,藥有問題。”
“呵呵,你大可不必替我掩飾,事到如今,我也並不想再隱瞞你和阿瑤。是我叫少亦將絕情散混在你尋常會用的那種藥裡的,也是我告訴阿瑤我與你不和,讓她萬不能相認。我自然有我的理由,然而我的直接目標就是拆散你們。”
我大舅這段話說得極淡極淡,好像沒有一絲感情,不過紮在我心裡,卻泛起了一浪又一浪的酸楚。
孟卿九微微一愣,隨即擡起頭,在我佈滿疑雲的神色裡緩緩道:“是在平侯世孫的婚宴上。她那看似不經意的一瞥,她的古怪和可以的淡漠,叫我心中不覺一震。所以阿瑤第一次出現的時候,我就確信,不管她是不是我夢裡殘缺不全,要尋找的碎片記憶,我都對她有了感覺。自那以後,總是聽到瓊樂郡主各種無法無天的事蹟,而我做夢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殘缺不全的夢境折磨著我,我曾經一度以爲是我自己魔怔了,而把舒媛在我腦海中的印象模糊了。我嘗試去愛她,可是我越努力,夢裡那個女孩兒反而哭得越傷心。有一次,我在練劍的時候寒癥復發,恰好少亦哥外出採藥,不在身邊,而配好的藥丸也用完了,我昏倒在後院,雖然高燒不斷幾乎喪命,可是記憶卻回來了大半。我曾經問過少亦哥,他的閃躲讓我越發疑心,我自小吃藥,對藥理些許有些認識,所以……”
“所以在你並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而少亦又閃爍其詞的時候,爲了你夢裡那個幾乎追尋無妄的姑娘,你居然敢以性命相賭,私自減少續命丹藥的分量?小九,你還真是‘重情重義’啊。”
孟卿九低下頭,不再言語。
我大舅的眉宇間含著慍怒,倏爾卻又悽然一笑,那聲淒涼的笑意,彷彿往我們每個人的心尖又紮上了一刀。
心尖抵著的那把尖刀,叫□□如生命。
眼淚不知什麼時候浸溼了我的面頰,溼霧瀰漫,我眼裡的孟卿九垂著頭,單薄的背影卻是從未有過的堅毅。
我從來不知道孟卿九爲了尋那個夢裡的我吃了這麼多的苦,我從來不敢想自己被一個重視大過自己的生死。
在我自小受教,長大立志要完全擺脫這個人的時候,他是以怎樣的決心加上痛苦,來惦念一個他覺得註定會屬於他的女人的?
十三年的宿命糾葛,這樣一個我,連死生呼吸都會讓他覺得痛的我,走過的每一步,都與於他漸行漸遠的我,一個努力去愛上別人也要去忘了他的我,是被他怎樣在夜夜的夢魘驚懼中拉了回來的?
我們都太自負,以爲愛情可以相似替代,可不同的是,在我發現他無法替代後,我決心選擇的是逃離和絕愛,而孟卿九,你怎麼可以爲了愛我,而把自己變成了一個瘋子?
我好難過,心懸著一般地痛,痛著心裡一酸,眼淚跟著下來了。
“無論我是十三年前的那個一面之緣,還是如今的昭毓太后,你都要愛我麼,你,你怎麼這麼傻!大胤的男兒沒有一個不煩我的,想娶我的,要麼深惡我家族的惡名止步不前,要麼就是想要拿我當做跳板,一勞永逸。爲什麼我可以超越你對生命的珍視?孟卿九,你存心害我內疚麼,我們不可能了,我沒有那麼好!”
孟卿九淡淡地勾了脣角,下意識地揉了揉心口,然後吃痛的閉上眼,半晌幽幽道:“可是怎麼辦?我就是喜歡你‘不夠好’。”
“可是我們還能在一起麼……”
我大舅拉過我,抹去我臉上的淚水,柔聲道:“這人世間又有多少人是爲情所困,而又不能自知的?有些人明明可以清醒,卻寧願飲鴆止渴,自覺甘之如飴。有些人際遇坦蕩,卻偏偏日復一日,惟願一醉。可是你們以爲,這個亂世,它會給你們多少成全?阿瑤,你以爲你們這樣的愛情,能如何被成全?”
一股說不出的沉悶席捲而來,成全?事到如今,我們還能有被成全的可能麼?
孟卿九突然踉蹌著跪倒在我大舅面前,平靜道:“師父,徒兒不才,並沒有什麼雄心大志,來長安,結黨派,皆是遵循師父和家族的安排。之所以後來心甘情願培養黨羽,也是爲了找到我夢裡的阿瑤。現在徒兒找到了,徒兒依舊會遵守承諾做到師父吩咐的事情,之後只想殘生之年,可以與阿瑤廝守。”
我也一個踉蹌,方纔的沉悶居然頃刻間一掃而光。心中一瞬間跟明鏡兒似的,跳出了血糊糊的三個大字——不、可、能。
“小九,你知道什麼是廝守麼?”
“與相愛的人在一起,就是廝守。只要徒兒能與阿瑤在一起,其餘的,我什麼都不在乎。”
“嗬,與阿瑤在一起!可你知道阿瑤與你廝守的代價是什麼麼?首先,無論結局如何,整個傅家都會萬劫不復,可是在這之前大胤將會首先翻天覆地,包括五大家族在內的其他幾大家族將無法避免一場腥風血雨,最後廝殺下來的那個會展開瘋狂的報復。如果傅恆成功了,那麼所有的後果會有傅瑤一個人來承擔,如果傅恆失敗了,誰會給整個傅家翻身的機會?你以爲,在一起,就是廝守嗎?你以爲,這個世界除了相愛的彼此,眼裡就再也沒有其他了麼?,孟卿九,二十幾年的書,你都讀到哪裡去了!”
我大舅越說越激動,一邊質問,一邊從臥榻上把孟卿九給拖了下來。
孟卿九猛烈地咳嗽起來,臉色越發慘白卻絲毫沒能勾起我大舅一絲一毫的同情。
我繼續沉默著也不好,於是便尋思著打個岔什麼的。
“舅舅,你有話好好說,你爲什麼一定要……”
我才同他說上了半句話,他面上的慍怒已經轉成了一種無奈的乞求,讓我突然無措。
“阿瑤,算是大舅對不起你,你能不能……”
“師父!”
孟卿九喝斷了他,眼裡的怒火真切而可怕,虛弱的身子顫抖地叫我心裡一陣一陣揪著疼。
“師父,我可以,做什麼我都可以。不要把阿瑤牽扯進來,這是我唯一的請求,也是最後的底線。”
大舅最終把話嚥了下去,沉默良久,過來抓住我的手。
我從小也是兵策謀略的書裡打滾兒過來的,論學識智謀,我不算差,如果是個男孩兒,估計也早就扔到朝堂上去建功立業了。所以我大舅和孟卿九幾句話一說,眼圈兒這麼一紅,怒火這麼一發,我便知道了個大概。
事實證明我猜的一點兒也沒錯,不過我沒猜到的是,這種謀逆的背後,居然藏著那麼多豐富多彩的故事。我那看上去荒淫無道的先夫,他也有風華正茂的年華,而就是他當年的風華正茂,纔有後來這麼些我們陪著的驚天動地。
大胤的氣數將近,這個王朝即將不再屬於蕭家。十三年前發生的事情,真真假假已經不重要了,因爲事到如今已經完全暴露了出來,這就是一場關於全力的爭鬥,並且直接針對的,就是皇權。
可是比起來他們的爭鬥,我關心的,真的就只有我的孟卿九而已啊。
“大舅,你就非要和我大哥爭一個你死我活麼?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以至於你們非要走上這麼一條不歸路?”
“阿瑤,你想不想聽一個故事?”
“嗯?”
“一個發生在三十年前的舊事。”
我不覺蹙眉。三十多年那麼遙遠,我並不知曉不過,那正是我那倒黴的先夫繼位的那段時間。
“三十多年前,荒帝還只是個連王位和封號都沒有的皇二子,因爲是庶出,所以並沒有皇位的繼承權。人人都覺得荒帝荒淫無道,寵信奸佞,是個天生的亡國之君,不成氣候,居然還能以庶子之身繼位,實在是大胤將亡的徵兆。卻不知道,他年輕的時候,丈濟天下心懷家國,在遠離皇權中心的斡旋下一步步踏上權利的頂峰。而他能走到那一步,卻完全是因爲兩個女人。”
“兩個女人?”
我大舅笑得有些悽然,目光卻漸漸遊離並且定格在了孟卿九的臉上。
“對,兩個女人,兩莊冤案。”
“阿瑤,你知道你母親和我的姓氏麼?是柏。”
柏!怎麼會是柏!我突然反手捏住了我大舅的手,身子愈發顫抖地厲害。
“姓柏的?!難道是……是三十年前,柏氏滅門的血案?!”
三十年前,荒帝登基,第一件事情不是大赦天下,也不是立後納妃,而是處理了兩樁謀逆。
其中一樁,就是滅了柏氏滿門。柏氏涉商涉政,是大胤世家,涉及卻不貪戀,不過世代承襲的爵位,還是在話語權上舉足輕重,所以暗中培養了沒有任何背景的荒帝。
另一件,就是雷厲處決了皇長子蕭逸的母家徐氏滿門。已經“特設”的徐貴妃最終還是烈火焚身,慘死於冷宮,草草下葬。
“柏氏助力荒帝登基,蕭家更是連女兒都貼上了。呵,可是荒帝連自己的妻子都能陷害,連昔日手足都能痛下殺手,甚至連自己的親生妹妹都能痛下殺手。”
“大舅,你是說蓮月公主麼?她不是,不是因爲一些事情,被驅逐宗籍,貶爲庶民了麼?難道她也和這件事情有關?”
“蓮月公主被當做棋子,許諾給了荒帝身邊一位親如手足的兄弟,作爲拉攏的一步。可接下來他爲了徹底剷除篡位的陰謀痕跡,居然策劃了公主失身的好戲。最後,曾經驚豔天下的蓮月公主,淪爲了一個不被夫家所接納的小妾,受盡折辱。而那場大火中喪命的貴妃,實際上是他另一個兄弟的心中摯愛。”
我隱約知道一些關於蓮月長公主和徐貴妃的辛秘,不過也只是一個鑄成大錯被貶庶人,一個觸犯宮規,被冷宮處決而已。聽到如此程度,我就是個傻子,也能聽出來他說的誰是誰了。
“所以,蓮月公主就是孟夫人,而那兩個爲愛和家仇所折磨的,就是我大哥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