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處不悲哀, 可今年的悲哀,卻一股腦兒全跑到了我家。
況且於我而言,人生最大悲哀也不是生在奸臣之家, 而是這奸佞之勢蔓延, 居然從父族到母族, 居然都在惦記著皇帝家的那點子事兒。
我那先夫原是這麼不著道兒的一個人, 正所謂“飛鳥盡, 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可是他這殺傷面積也忒大了點,親如手足的兄弟也就罷了, 連自己的妻子甚至妹妹都能犧牲, 難怪不招人記恨。
但是單單留了我們傅家, 對我爹爹那麼寵幸也就算了,爲什麼大哥一直要表現出那種不削朝政, 常年在外征戰的模樣?
常年征戰在外,秣陵郡,刺殺……呵呵,果然他還是一個都不放過麼?
孟卿九見我一時出神兒,遂輕聲喚我:“阿瑤……”
“你不要說話, 你是誰的兒子, 對我而言並不重要。”
我笑著打斷他, 然後打趣道:“我大舅處心積慮, 如今看來, 是想要把蕭煜拉下馬,然後把大皇子扶上去。也虧他下得去這個狠心, 他現在這麼做,比先帝當年,又好了多少?賠上了我和姐姐的一生,難道他覺得,留我和蕭煜一條活命,他便不需要承受良心的譴責了?大舅呢,你們除了需要一個公道,你們還需要什麼?”
大舅沉聲道:“是,我們想要一個公道?!?
“要公道便好,若是還想要別的什麼,漫說我幫不上,就是幫上了,又能如何幫襯?傅恆將軍的王牌是大皇子,所以現下慕容恪死活爭取到一口氣給宣王喘,未必不是他的一種姿態,他沒有資本,也做不出這般的姿態。而你們最好的王牌就只有我和蕭煜啦,再謀劃豈不是造反?”
“啪!”
一聲刺耳的斷裂聲傳入耳畔,我回身一望,不覺大驚。
孟卿九不知何時,已經撐斷了竹榻的邊沿,竹子的斷刺刺入他的手肘臂,頓時血流如注,他卻木訥不知。
“小九,你怎麼了這麼不小心!”
指尖剛剛覆上他的傷口,卻被他輕輕擋開,淡笑道:“阿瑤,你出來久了,快些回去吧。我,是絕對不會讓你嫁給慕容恪的?!?
我臉一紅,嘟囔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想著這些!有止血的東西麼?少亦暈血,只能指望他遞些東西進來了。大舅?”
我大舅不知怎麼的,突然一副出神的模樣,愣愣盯著房間一處死角,然後依舊一副魂遊在外的口氣道:“阿瑤,你應該回去了?!?
“可是我……”
“阿瑤,你現在說什麼,都不如你日後親眼所見來得實在,對不對?所以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回到你的臨華殿,然後伺機爲柏家和徐貴妃翻案,還他們一個公道?!?
公道?我大舅要的,真的就只是公道這麼簡單麼?我大哥要的就不僅僅是翻案,如果我大舅要的僅僅是翻案的話,那麼他我大哥爲何不順水推舟送這個人情給他?男人的權謀世界,果然是可怕!
放在旁人眼裡,也許最後誰得勢,我都會高枕無憂,因爲無論通到哪裡,都隔著抹不去的血緣。可是隻有我自己知道,那份血緣著實可笑,就是因爲那份奇怪的血緣,我纔會步履維艱,註定被犧牲。
我沉默著擦去孟卿九手臂上的血漬,徐少亦進來爲他包紮了傷口。孟卿九自始至終沒有再看向我,天色已晚,我尋著理由便要回宮。
可是才邁出了幾步,徐少亦就憨憨地追了上來。
“小小姐,你不必想太多,有我在,小九必會平安。”
“額,當然了,有小九在,也定會護著小小姐的平安的!”
我:“……”
“怎麼,徐大夫覺得,哀家馬上會有危險麼?那你可得加緊把小九給治好了,不然的話,哀家可就真危險了?!?
“不是,也不是這個意思啦。雖然我是……可是我和小九一樣,我們都是隨性的人,我們沒有什麼野心的!絕情散的事情,我也是身不由己,其實我看著小九和小小姐不能相認,我也很傷心的,我也……”
瞧著他越發語無倫次的模樣兒,我心裡的陰霾散了許多,也有心思和他調笑起來。
“哎呀,徐大夫怎麼這麼緊張了?放輕鬆嘛,小九最近很忙,他沒工夫和你計較這些的,雖然他喜歡秋後算賬,可是……現在還是初夏不是?”
望著他一臉憨厚憋屈的模樣兒,我憋著笑繼續調侃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嘛,小徐大夫,你可以的?!?
徐少亦顯然是被我調侃得蔫掉了,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地把我往外送。我猜出了他的來歷,自然也能讀出他的沉默,這樣的沉默,也許是目前最應景的了。
出了竹舍好遠,一眼就瞥見了我那拉風的儀仗隊。折顏守在轎輦前,一副等得不耐煩,隨時都要衝進去把我提出來的模樣。
阿沫依舊無視她,替我打開了簾子,卻被她冷著臉又給打了下去。
“太后娘娘,方纔折顏看見了故人?!?
“哦?”
“傅家軍內的叛徒,忠和。”
我不禁皺了眉頭,折顏不過和我差不多大的年紀,她居然也認識忠和麼?
“是,哀家方纔也見過他了。忠和從前的確是我大哥跟前的副將,不過十三年前,也是他把我給救了下來。折顏,有些事情,不需要我說得太明白吧?你就不用隨我回宮了,現在就可以去將軍府告訴我大哥,明日上朝的時候,讓他帶著大皇子,做些他想要的東西吧?!?
“折顏不懂太后娘娘的意思。”
我一下子覺得這個女侍衛很有些意思,口風很緊,完全不理會明示暗示,做起事情也一根筋,我大哥吩咐什麼,她就做什麼,從不逾矩。
“那好吧,咱們回宮?!?
“回宮後,奴婢定會把這裡的一切都悉數向將軍稟報?!?
我無所謂道:“悉聽尊便?!?
折顏緩緩擡起頭,不知怎的,我望著她眼裡死水一般沒有波瀾的平靜,莫名覺得悲哀。明明是一個花樣年華的女孩子,卻總是像缺了靈魂一般。
歪在轎輦內的我,昏昏沉沉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已經在臨華殿我自己的寢殿裡了。
“主子,您醒了麼?太醫方纔來過,配了藥吩咐您要好好休息?!?
一睜眼,我面前就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我下意識揉了揉腦袋,只一牽動,脖子那邊就火燒一般地疼。果然,抹脖子的後遺癥還是很厲害的。
“你下去吧,叫你阿沫姐姐進來?!?
“喏?!?
自從我大哥浩浩蕩蕩迴歸後,我這個臨華殿的風頭是越來越不對了。秦嬤嬤被尋了個眉目,遣回了傅家,另外安排的一應女侍衛不說,就連我殿裡原來的老人兒,也被換的所剩無幾。
阿沫恰巧端著一杯熬好的藥進來,突然很沒頭腦地來了一句:“主子,我覺得折顏有些奇怪?!?
“隨她。我身邊的人,哪個是不奇怪的?你告訴羅攝,在臨華殿,不要和折顏起了衝突。這丫頭的身手藏得緊,鬧開了,指不定會怎樣?!?
“哼,鬧開了又如何?主子,你就一點都不擔心將軍接下來想要做什麼麼?你可別忘了,你身上還揹著一大堆事兒呢。”
我自然是不會忘了我身上的那堆爛攤子的,一仰頭喝了藥,問道:“冉冉她們呢?”
“明日便是冊封典禮了,按照禮制,郡主今日需要受禮教嬤嬤的訓導。八公主在九公主那裡呢?!?
我唔了一聲,順手吞下一顆蜜餞,望著窗外一彎明月,告訴自己,明日又是一場惡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