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一群全副武裝的禁衛軍把無憂山圍得跟蒸籠似的,他們想蒸的包子就是斜插在懸崖壁上的那棵歪脖子樹上掛著的我。
我和他們僵持了半日,眼看就要被人從樹杈上取下來了,本著堅決不能坐以待斃的原則,我一扯身上的滾得透濕的道姑袍子,氣沉丹田,一聲厲吼:“滾!”
吼完之后,歪脖子樹還堅強地顫了好幾顫,人群隨著“咔嚓”聲好一頓驚恐,呼啦一陣后退,只為首的那名禁衛統領上前了一小步,恭敬地垂著頭,手里托著一只足有我腦袋兩個那么大的釉色瓷甕。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諷笑道:“喲,現如今鶴頂紅都是拿大甕裝的了?皇上果然是大手筆啊,害怕貧尼死不透么?”
那人悠悠地抬了頭: “瓊樂郡主明鑒。”
我抱著樹脖子的手一抖,好意提醒道:“少年,你是新來的么?你不知道貧尼已經出家好些天了么?”
此少年頗有些清高孤傲的味道,他并不理會我,越發高舉著瓷瓶,揚聲道:“ 末將不知。末將只知道,今日來此,是為了迎接瓊樂郡主入主中宮的。皇上說了,郡主要是怕住在椒房殿念及故人,未央宮72殿可任意擇選,郡主要是喜歡講經論道,除了吉服意外,尋日可任著道服。郡主要是還執意剃頭,那么后宮眾妃也就只能陪著郡主燒戒疤了。反正還有一種東西叫做假發的。還請郡主念及陛下一片誠心,歲末將回宮,切莫再胡鬧了。”
陛下他竟然如此縱容我!
我突然就有些不想尋死了,抱著樹杈往上爬了爬,隨口道:“旁人怎的我不管,我爹和我娘呢?”
少年終于有了些惻隱之心,迎面又將瓷甕給拖高了上來,字正腔圓道:“在這里。”
我身子又一怵,跟被雷劈了似的,差一點就沒勾住那歪脖子。
禁衛軍也里嗷嗚響起了一陣唏噓,少年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不當言論,立馬補充道:“皇上說了,郡主要是不回去,那就把正在游街的傅大人一家都請到甕里面住。”
他頓了一下又道:“陛下還說了,君無戲言。”
我白楞地看著少年舉著的手,由衷的想,陛下真是選了一口好甕啊!
正章元年 ,關于大胤朝即將冊立的最后一個皇后的傳聞已經炒得漫天飛揚。
此女名喚傅瑤,年方十六,是先皇后的幺妹瓊樂郡主,父親傅鄺官拜右相,是大胤百年難遇的佞臣賊子,連皇上都對他言聽計從。
兄長傅恒卻赤城的很,是為國捐軀的忠烈大將軍。
可即便是滿門榮寵,也抵不過她小小年紀,便無法無天的威名來得震懾人心。
這位郡主招貓逗鳥的劣跡已經不足一提,迎娶新后的鑾駕到達傅府門口的時候,已被麻翻了幾日的替嫁婢女猛然驚醒,淚流滿面喊的是:“不好啦!瓊樂郡主出家啦!”
出嫁的郡主出家了,向來淡定的皇上變了臉色,猶疑再三,肉痛地把心肝兒一樣的傅右相提到了游街大籠里關了起來。
而那倒霉的郡主就是我,被隨后趕來拿人的禁衛軍給逼到了那顆歪脖子樹上。
天都知道,我其實一點都不想死,更不想當那短命鬼的倒霉皇后。
可萬萬沒想到,最后我還是回了宮。因為一番思量后,我覺得只有忘八才呆在甕里,而我高貴的傅家是絕對不與忘八同流的。
最重要的是,那老皇帝開出的條件,又實在很不錯。
那時候天還很藍水也夠清是非恩怨也還不甚分明,我二八年華卻已選作國母,作為大胤朝最尊貴的女主人,外有佞臣老爹作威作福,內有皇儲兒子承歡膝下,我覺得我似乎是傳說中的人生贏家了,可沒過幾天,我的貼身侍婢卻來告訴我,我必要為我駕崩的夫君哭上一哭。
我身子一怵,喪鐘卻已經敲了起來,再一轉頭,地上已經爬滿了哭喪的。
瞧瞧這效率,嗷嗚嗷嗚的,個個都是皇家典范啊!
哭得最厲害的是那老昏君跟前兒唯一算得上忠厚的蔣德祿,看著我的眼神兒充滿了同情。
“娘娘是天命所歸的后宮正統,凡是都要娘娘拿著主意呢!”
拿主意么?可我著實為難,咱們都還沒過蜜月期呢,他就在小妃子的床上掛了,我還沒為自己的處境哭上一哭呢,怎么現在又要為他的喪禮拿主意了?
我的乳娘暗自踹了我一腳,我一個趔趄,撲通跪伏在了地上,疼得嗷嗚喊了一聲。
“皇后娘娘,節哀啊!”
于是她們在毓慶殿里放聲哭了開來,一直哭到晌午,我才面前能吃上口飯。
吃飽喝足,我決定去看看那倒霉催的昏君。阿沫卻說,光看還不頂用,必是要哭一哭的。
她們里外三層給我裹著繁復考究的喪服,我時不時瞥兩眼,考究,真考究!可我覺得除了顏色,和喜服實在沒什么區別。
大概先帝大限將至,我命中注定就是要給他服喪的,而不是沖喜的。我長嘆一口氣,終于找到了一些悲戚的感覺。
阿沫端著我的胳膊跨進宣室殿,密密麻麻的人堆子里,除去一堆傻哭一堆點紙一堆閑聊一堆心懷叵測的,放眼望去,最轟轟轟烈烈的,莫過于圍著大行皇帝的棺槨瞎嚎的一群娘娘們。
阿沫環視一周,指了指整個身子霸著靈柩哭得最動情的一個,一挑眉,輕哼一聲道:喏,就是她。
望著那水蛇一般兒的細腰,我略一頷首:果然有幾分姿色。
滿眼的的素白和號喪聲兒晃得我暈乎暈乎的,禮部的謚號剛下來,明亮亮的一個“荒”,美其名曰“好樂怠政”,卻讓大胤舉國都有一種送了瘟神揚眉吐氣的感覺。
可,今兒哭的人竟也這么多么!
一個昏君倒下了,千萬個昏君站起來!他們到底在傷心什么呢?
我微微一詫異,握著阿沫的手邊便有些重了,圈著她捏了一圈兒,只聽她甕聲甕氣,底氣十足喊了一聲:“哎喲,疼!”
她這一叫,我心里卻怵了,憑白多了這么些人,我緊張得兩腿竟然有些發軟,被阿沫略一松手便要癱下。
正當我要給去了的皇帝行個遲到的大禮的時候,肩頭上突然搭上一只寬厚的手掌,一聲溫柔厚重卻寒意泠泠的男聲順著他掌上殘留的溫熱渡進了我心里。
“皇后娘娘,小心些。”
這聲兒便是我聽爛了嚼碎了也不能忘記的,我此刻心下一沉,一陣寒一陣燙,抬眼望著那孤傲清攫的背影,當下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阿沫卻全副戒備起來,像是捋順了毛的鬣狗,全身血脈噴張,如臨大敵一般護在我身前,咬牙道:“慕大人,承蒙好意!”
那人卻不惱,抽回手,繼續冷冷道:“先帝剛去,皇后娘娘理應保重些,做臣子的,萬不敢居功。”
一會兒工夫在先帝靈前被喚了兩次“皇后娘娘”,這種□□裸的守寡暗示,讓我鼻子一酸,立馬有了傷心的感覺,嚶嚶小哭了起來。
我哭得略囧,慕容恪啊,皇陵有了主兒,你也舍得回來了么!
他煙青色的袍子掃過我笨重的喪服,竟是毫不停頓地越過我而去。去了一會兒,復又擦過我的袍子出了門,全程當我不存在。
我一邊哭一邊想,一個死了男人的皇后,馬上就是太后了,被全天下喊娘的人,被他“敬重”一下,也算不上錯,該啊。
“皇后娘娘……”阿沫皺著臉在一旁小聲兒喊我。
我抹了一把眼,直了眼睛戳她: “你喊我什么?!”
我一二八少女,沖喜似的嫁給那個死老頭兒,房還沒洞呢,皇后才當了半天,他就嗝屁了,太后的徽號卻都已近下來了!阿沫你個熊崽子,你也起哄么?
“主子。”阿沫咽了一口口水,終是柔聲下來,掃了一眼棺槨旁哭得不成體統的一堆小妃子對我頻頻示意:“主子如今是皇后了,可得帶個好頭!”
我拋了她一個大白眼兒,狠狠抹干了眼淚,心里想,帶頭哭么,他要是活得褪了皮,我才真要哭瞎呢。
“他回來做什么,這次又是個什么職位?”
“是文貴妃給叫他回來的,貴妃說皇長子德行甚佳卻無心儲位,便封了個‘順親王’,帶著皇長孫和王妃去給先帝守陵了。貴妃又說咱們六王爺年紀太輕,沒有個貼心的人輔佐,到底是自家兄弟,所以千呼萬喚給請了回來……”
嘖嘖,我不由得佩服起來,慕家不愧是世代忠良啊,典型的“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啊。
文貴妃自己不爭做正宮,兩個兒子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也不做儲君,立了有出了名的奸臣傅家血統的六王爺也就算了,還把一個偏房里的侄子煞費苦心地弄出來輔政。
可是,她是什么法子,逼得原本是名正言順嫡長子的皇長子,“甘心”看祖墳去了?
我揚起手,作勢要打她:“叫你廢話多!我就問你,這回給他封了個什么官兒做?”
阿沫躊躇了半日,方才擠出幾個字:“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三公之列,掌百官奏事,負責起草詔命文書。客氣地說是皇帝的眼線,負責牽制丞相和太尉,不客氣地說,依照眼前小皇帝無權無實的境況,他簡直成了名義上的皇帝么!
慕家那個老女人真是看不出來的狼子野心啊!
我抬腿便要走路,我才不哭,我要回去接著暈倒去,不養好精力,往后怎么護著我姐姐留下那個倒霉兒子!
許是我方才實在傷心地有了些模樣了,驚擾了眾人,就在我轉身要跨出宣室殿門口時,我的存在感終于爆破了。
“皇后娘娘長樂無極!”
不知是誰起了個頭兒,靈堂里的哀嚎一下子就卡住了,大伙兒齊刷刷把眼光扔向了我,然后分了批次似的裹著一股子沙啞聲兒刷刷跪下朝我行大禮。
進宮前,我爹囑咐我說,做皇帝的女人,尤其是做人大老婆的,得好好端著架子,在奴才面前端著樹威,在小老婆面前就更要端著立信。至于前朝的……這輩子沒什么碰面機會,碰著了也是緣分……端著!
我悻悻掃了一圈兒,這皇后當得倉促,也沒來得及辦立后大典,這么多人跪著還是頭一遭享受。罷了,就當是提前行使一下太后的福利。
我爹是個奸臣,大胤誰的話都沒有奸臣管用,偏我爹還不是一般的品級的奸詐,攛掇的全是遺臭萬年的勾當,傅家的名兒簡直臭得爛了。
我反正生來也沒有什么好名聲,方才經過御花園還有小宮女笑話我是奸臣家送來的小寡婦來著。
掃了一圈兒后發現,這里全是些奴才和小老婆,夾著一群各部選來湊成治喪委員會的小官兒小吏,很符合我爹給我定下的“端著”的定位。
暗暗拿了主意,端著,就不叫他們起來。
我裝模作樣地嗅著鼻子假哭出聲來,搓著眼皮兒裝聽不見,估摸著小寡婦傷心了,他們也應著景兒跪著陪我抽搭。
可是我千算萬算還是算漏了一拍,就在我覺得倍兒長面子的時候,我那便宜兒子來了。
我那便宜兒子來了不打緊,反正比他老子也高明不到哪兒去。
一撥溜還跟著他們蕭家皇姓兒,他們蕭家的皇姓兒來了也不打緊,權利七七八八被架空到只剩下姓氏這個渣。
再跟著的卻是方才提了我一把的慕容恪,他姑姑——文貴妃。
我心尖兒上一顫抖,這下真是不太好了,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我可是新來的啊!
我那便宜兒子——蕭煜,首先朝我擠了個眼,脆生生請了個安道:“母后安康!”
便宜兒子論資排輩兒還是我親外甥,他那沒福氣的老娘,先皇后,便是我親姐姐。
這小子今天看上去心情大好,大概和他老子的情義實在一般。虧他還虛長了我好幾歲,敢腆著老臉喊我娘,我便賒了傅家祖宗的老臉受下了。
我朝他半干不尬地扯了扯嘴角,拿眼角抽筋兒似的戳了戳后頭一堆。他立馬了然,道了個“平身”,那群人爬起來明顯哭得比原先更賣力了。
老貴妃擰了眉頭,一副在別處就哭過的模樣,仔細打量一番我這個即將從皇后秒變太后的女人,然后回頭卻囑咐小皇帝道:“皇上,你好歹去哭一哭你父皇,皇后年紀小不懂事,你也跟著胡鬧么?”
這話說得,我怎么聽著味兒不太對!文貴妃一把年紀,比我娘的年紀都大,堪稱德高望重。
在奸臣當道,佞臣輩出的大胤,世代忠良的慕家就跟稀有動物一樣金貴,別說是我,就是駕鶴西去的那個,對她也是敬重得很。
但是常在河邊走,難免不濕鞋,慕家的忠良若不是到了頭,老皇帝需要扯出我們傅家來牽制么?
她不太情愿地朝我行了個常禮,因著年長的緣故,我趕忙對她略一福身。
她上下打量我一番,直到掃到我兔子一樣紅彤彤的眼睛時,心下才稍微安了那么一安,顏色稍微順了一順。
蕭煜被趕過去哭了兩嗓子,其他皇室宗親也跟著過去意思了一下。
五皇子蕭可和六皇子蕭瑨皆是文貴妃所出,卻不知怎么教育的,那叫一個刁鉆壞坯子。經過我身旁的時候,我仿佛聽見了個什么“尤物”和一聲嗤笑,隨后臉上被瞧得有些熱。
這兩個兔崽子!不,是狗崽子,忘八崽子!
我心里盤算著早晚要他們好看,文貴妃卻早就挨著我哭開了,叫我不好意思繼續走神。
不一會兒,陸陸續續又來了一些大臣,都是一副不哭的死去活來不罷休的模樣兒。
我心下納罕,我那個奸邪到令人發指的爹卻沒有來。
卻不知這回的人事變動,他撈著便宜了沒有呢?
宮里哭哭啼啼恐怕還要持續一些日子,一想到晚上還有陰森森的守靈,我心下便開始發毛,靈機一動,記起了小時候常對我娘做的把戲——兩眼一直,又裝作是背過氣去。
“皇后娘娘!”
文貴妃身旁的宮女首先發現了我的不對勁兒,沖上來便要晃我。
阿沫卻大喝一聲:“別動!”
我家阿沫總是機智在很關鍵的時候,我瞬間也很是感動,越發配合著憋氣起來。
被我一鬧,宣室殿就更亂了,文貴妃沒想到我一個新娘娘竟有這樣的覺悟,從昨兒開始已經悲痛地背過去兩次了!于是哭先帝變成了哭我,她領了頭,一堆人爬了上來哭我,哭得我陰森森毛骨悚然的。
“貴妃娘娘,我家娘娘許是傷心過了,略歇一歇就好了。”阿沫柔聲安慰并且循循善誘:“宣室殿旁似乎有片竹館?瀟湘齋?來人,送我們皇后娘娘去瀟湘齋!”
又是一陣七手八腳,我很歡喜,阿沫用她的智慧幫我脫離了苦海。可是我隱約又覺得哪里不對頭。
瀟湘齋?咦,好一個假正經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