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官兒自從進了第一道吉菜“海清河晏”之后, 便一直一副迷云中的模樣,我看著煩,便揮手讓他退下了, 于是御膳局的其他菜品魚貫而入。
八珍開道, 五谷緊接著而上, 各色杯碟瞬間充盈了案幾, 看著那些琉璃溢彩的盤器, 最開心的莫過于小怯兒了。
“老祖宗,吃!”
怯兒今日穿了一身朱紅色底子,袖口袍邊金線繡著百子的小袍子, 一雙大眼汪著水一般滴溜溜地望著我,嘴角已經(jīng)溢出了晶瑩的口水, 半張著等我喂食兒。
我捏了捏他粉嫩的臉蛋兒, 膩寵地沖他擠了擠眼道:“知道啦, 以后就叫老祖宗,可千萬別叫老奶奶。”
小東西吞了了一塊酥餅, 咯咯地拍著手就笑了起來。
“主子,你還要主持宴會呢。”
阿沫湊到我耳邊低聲一語,而后對怯兒說道:“小世子,去皇貴妃娘娘那邊玩兒好么?娘娘那邊可有好東西哦。”
汐兒當即過來領(lǐng)怯兒,怯兒他好像也很喜歡這個婢女姐姐, 天真地便往她的懷里撲去。
“承蒙太后娘娘抬愛, 臣妾給兩位娘娘添麻煩了。”
順王妃又一次盈盈下拜, 目光卻像是綢緞一般溫熱地鎖定在愛子的身上, 眼中的不舍, 就好像孩子下一秒就不再屬于她了似的。
我覺得順王妃今日客氣地有些過了頭,又或許她一直是這么溫和低調(diào)的模樣, 完全不像她活潑自在的兒子。
“王妃,是哀家叫你有了壓力么?王妃還是先入座吧,不然哀家準備的舞姬都沒法兒施展啦。”
我柔聲撫慰她,順便示意宮女將她攙扶坐到了座位上。
樂聲響起,舞女曼妙的身子搖曳起來,一時間,大家或是舉杯致意,或是私下閑聊,倒也一派祥和。
這中間最歡樂的要數(shù)小世子了,孩子的世界總是簡單的,旁人給他食物他便吃,給他玩具他便玩,一時間笑聲充盈。
“看來皇貴妃很喜歡小孩子呢。”
貴婦之一抿了抿嘴,笑得意味深長道。
“世孫妃這可就有所不知了,皇室子嗣單薄,陛下又剛剛納妃,皇貴妃喜歡孩子,這不就是……再說了,小世子也是先帝的孫子啊,論序齒,可是長孫呢。這往后啊……”
“這往后啊,能多陪著本宮的兒子,也算是堂兄弟間的友愛了。”
葉冉淡笑著喂了小世子一湯匙的食物,氣定神閑地回道。
那說話的貴婦聞言,面色極為尷尬,囁嚅了半日也回不上一句話,只得自飲了一杯,便不再出聲兒。
被叫做世孫妃的便是趙鑠的妻子張氏了,葉冉的疏冷到底叫她臉上沒趣兒,她便湊著去和云珂說話,可是云珂一向是誰都瞧不上的,連敷衍都懶得,直接無視了她。
張氏沒討到好臉子,又在言語中得罪了葉冉,于我,更是結(jié)怨已深,便梗著脖子,只能向舒媛示好。
“穎夫人圣眷正濃,陛下哪里要愁子嗣問題呢。”
她這話一出口,我簡直是把她丟出去的心都有了,宗婦里面有掩面而笑的,也有嗤之以鼻的,就連舒媛也一副被刺到的樣子,冷哼了一聲。
“姐姐哪里需要愁自己的兒子會沒有親兄弟相伴呢?旁的不知道,能添上一位哥哥或者姐姐,也是臣妾的福分。”
舒媛緩緩抬起了頭,媚笑著說道:“太后娘娘,臣妾這就要給您報喜的,可是方才開罪了娘娘,竟然不知道如何開口了。”
我面色一凜,報喜?你能報出什么喜事!難不成你…...不可能啊,怎么會呢,這些日子她都不可能在蕭煜身邊,便是在了這幾日,怎么……
我故作鎮(zhèn)定道:“哦,穎夫人何喜之有?”
舒媛冷笑著看我,那眼神兒里竟然是十足的恨意都無法填滿的,妒火,或者是更深的怨念,此刻已經(jīng)將她燃得理智全無。
“太后娘娘自然是大喜了。臣妾今日看著,太后娘娘和貴妃姐姐都是愛極了小世子的,臣妾昨日還在和陛下談起呢,就怕過繼一個兩位娘娘都不愛的孩子來,憑白掃了興。”
“你說什么?過繼?!”
我頓時被嚇得方寸全無,蕭煜這是要搞什么鬼!今日過后,順王的地位便不可同日而語了,這個時候把他唯一的兒子過繼到自己的膝下,這、這算怎么回事!
“圣旨到——順王妃接旨!”
在我出神的時候,一道尖銳的聲音刺破長空,下一刻,蕭煜身邊的傳旨太監(jiān)已經(jīng)站在了我面前。
我知道順王以及徐貴妃一族,柏氏一族、蓮月公主的的平反終于告一段落了,可是這旨意傳來,我內(nèi)心的不安卻愈發(fā)厲害了。
傳旨的公公打了個千兒道,眼里的不安和閃躲卻騙不了人:“奴才見過太后娘娘,兩位娘娘,各位主子千歲萬安。”
“好了,起來吧。安公公,是前朝的旨意么?哀家正在賜宴呢,你先去偏殿候著吧。一會賜宴結(jié)束,把旨意傳給順王妃。”
“娘娘,這……”
“還不來人,帶公公去偏殿候著?”
這個時候,沒有比壓著傳旨更有效的解決辦法了,舒媛一步一步忤逆我的意愿,這回發(fā)生的事情,誰知道是不是她背后的人授意的!
人已經(jīng)往后殿去了,卻沒想到舒媛又冒了出來。
“慢著!”
“舒媛,你反了!哀家還在這兒坐著呢!”
我氣得摔了面前的茶盞,渾身發(fā)抖地不行。
舒媛扶著婢女的手,一派安然淡定,徐徐道:“太后娘娘息怒。臣妾方才不是說了,‘太后娘娘大喜’么?臣妾是薄面的人,什么子嗣問題的都羞于開口。既然傳旨的公公都來了,娘娘為何不聽一聽呢?”
“你放肆!”
舒媛啊舒媛,看來我還治不了你了!
我喝道:“來人,把穎夫人給哀家?guī)氯ィ ?
安公公停在半道,尷尬地一會兒望望我,一會兒望向舒媛。
我知道舒媛現(xiàn)在盛寵,饒是我下了這道命令,侍從都猶猶豫豫不敢向前,誰都不想得罪,只能停在半道觀望。
安公公終于忍不住,低頭作揖道:“兩位娘娘息怒,雜家的確是帶著陛下重要的旨意來的,太后娘娘,還請不要為難雜家了,陛下那邊,還等著雜家去復(fù)命呢。”
“安公公,這是在駁哀家的面子?”
我冷笑一聲,聲音陡然高了幾度,大殿內(nèi)瞬間安靜了下來,眾人皆停箸不食,惶恐地等待事情的后續(xù)。
“雜家,雜家……”
安公公已經(jīng)低身跪了下去,我掃了一眼舒媛,說道:“穎夫人是自己回宮,還是哀家派人送你回去?”
舒媛也不應(yīng)答,也不反駁,突然望向了順王妃,然后,順王妃緩步走了出來,也跪到了我面前。
很好,很好!
我強忍怒意坐了下來,沉聲問道:“順王妃也有話說?”
她眼泛淚光,那種失魂落魄的神色,叫我心上猛地一疼。
“臣妾,懇請母后娘娘成全。”
是了,按照輩分,她的確是要叫我一聲母后的,可是她進來的時候不叫,恭維的時候不叫,偏偏現(xiàn)在舒媛下不來臺面了,她這么叫我,還要我成全。
順王妃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啜泣地開始喃喃自語。
“臣妾的夫君,大半生飄搖不定,自從母妃獲罪開始,夫君就背負著罪妃之子的名聲,雖然養(yǎng)在昭賢皇后的膝下,但是心里的苦卻難以明說。先帝過世后,一向克己守禮的夫君又被冠上了謀逆的罪名。犬子怯兒今年不過三歲,可是自出生以來就沒有太平過,如今母妃昭雪了,夫君也平反了,但是臣妾已經(jīng)心力交瘁。收監(jiān)的時候,犬子性命垂危,孟首輔曾在帶著名醫(yī)探監(jiān)的時候和臣妾說,今生要是能得到太后娘娘和皇上的庇佑,那便是臣妾和夫君的福分。臣妾懇請皇貴妃娘娘代養(yǎng)臣妾的兒子!臣妾寧愿母子分離,也要保全她!”
什、什么?!居然是孟卿九提議的!這到底是為了什么?!
我當下亂了方寸,也不知道怎么安慰順王妃。只得轉(zhuǎn)問安公公道:“你說,今日朝堂之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太后娘娘恕罪!今日、今日朝堂之上,原本是劍拔弩張的,只不過到了平反幾件冤案的時候,倒也和氣。但是過后,孟首輔突然提出了皇室子嗣單薄,希望將順王侄子過繼到皇室的名下的建議。傅將軍當場便翻了臉,對孟首輔厲聲斥責。最后是順王本人點了頭,皇上便允了,當即擬旨,欲將小世子過繼到皇貴妃的膝下。最后,最后傅將軍氣得拔了劍,孟首輔急火攻心,孟公子替他擋劍也受了傷…..”
“啪——!”
“郡主小心!”
“皇貴妃,奴婢該死!”
“啊呀,穎夫人,你的手被割傷了!”
一瞬間內(nèi),狀況百出。
順王妃話音剛落,就一連幾個婢女因為心疼自家主子叫了出來。我在聽見孟卿九的狀況的時候,的確也心中一寒,可是等不到我再深究,好多人都已近按捺不住了。
首先起身的居然是云珂,她的臉色很不好,似乎原先準備了一套說辭,不過顯然事情發(fā)展到了這一步,她很猶豫。
“云珂,你怎么了?”
“我、我只是覺得,孟首輔她,果然是很替皇帝表哥著想。”
云珂眼里的神色有些復(fù)雜,仿佛在提醒我什么,我蹙眉沉思,孟卿九?他提出來么,那……人質(zhì)!我心里一瞬明朗,原來根源在這兒!
舒媛眼里的譏諷讓我如芒在背,可是在我明了事情背后動機的時候,卻不能不去附和她的作法,即便這樣會讓葉冉受傷。
“原是這樣。的確,先帝十三歲便迎娶了徐貴妃,十四歲便做了父親,即便這樣,皇子當中,長到成年的,也不過幾個而已。孟首輔實在想的周到。安公公,你去回了皇帝,旨意哀家已經(jīng)知道了,今日便讓皇貴妃帶了小世子回椒房殿。”
“母后,請聽臣妾一言!”
我是知道葉冉心里委屈的。她原本應(yīng)該是大胤國高貴的國母,皇后,可是因為我大哥害怕葉氏獨大,硬生生變成了皇貴妃。蕭煜不愛她,就連敷衍都不愿意,如今,還要她為了大局,收養(yǎng)一個孩子。
蕭煜本就無情,這還是不過繼在舒媛的名下,而在葉冉的名下,那他就是名義上的皇長子。不過這個皇長子的血脈,明白人都知道占不到任何便宜,他的作用不過就是給皇貴妃一個交代,然后徹底將她打入冷宮。
我知道她的委屈,但是此刻卻不能讓她拒絕。
“好了,皇貴妃,你不是很喜歡小世子的么?不要再鬧脾氣了,今日的宴會到此為止,哀家倦了,諸位回去吧,不用去長樂宮問安了。”
“太后娘娘!”
“好了!無需多言,回你的椒房殿去,哀家的孫子有什么閃失,唯你是問!”
我不忍心去看葉冉眼里的失望,只能用生氣來掩飾我內(nèi)心的不安。
怯兒吃飽了,早在爭執(zhí)之前就已經(jīng)被領(lǐng)到偏殿去休息了。
順王妃像是丟了魂兒一般,葉冉則像是被抽了元神一般,都是頹廢的模樣。眾人沉默告退,唯有舒媛最活絡(luò),高昂著頭,有意無意間瞥向我,都像是在挑戰(zhàn)。
阿沫攙扶著我,剛要步入云輦,卻被人從后面叫住。
“太后娘娘,請留步!”
順王妃早已在不知覺中滿臉淚水,而云珂,居然也安靜地站在幾步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