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元年六月初六, 大胤朝繼位不久的新帝蕭煜終于迎來了他皇帝生涯的又一個巔峰——冊妃。
冊妃就意味著還政,意味著皇帝陛下從形式上徹底擺脫“傀儡皇帝”這一標志。而且這次助皇帝脫困成長的功臣還有兩個,一個就是皇貴妃葉冉, 另一個就是從一品的穎夫人。
葉冉以皇貴妃之尊, 獲得了位同皇后的統領后宮的權利, 如蕭煜所愿, 舒媛也被冊封了從一品的夫人, 賜號‘穎’,卻因為封號的事情始終不能如意,所以葉冉并沒有擬定封號。
冊封大典上, 我大哥儼然成了典禮上最耀眼的功臣,一身武官朝服威風凜凜, 迎著兩位新妃取冊寶印, 恭聽冊文, 可森然的目光,著實不太應景。不過大家都見怪不怪, 對他恭敬稱喏。
據說這個日子是由占星閣已經閉關許久的慎良相掐破指頭,在一堆大兇不吉的日子里挑出來的,最不容易發生血光之災的一個日子,美其名曰,六六大順。
但是我在乍聽的一瞬間, 便抖了一抖。
因為只要有點眼力的人, 望見這個大熱天兒里太后娘娘脖子里那一圈兒紗, 都能明白個大概。
瞧瞧, 慈愛寬厚的太后娘娘她老人家, 為了給兒子鋪路,已經下了狠心, 破了這個邪了。
一般來說,通常男人有了老婆后都會成長,可是顯然作為蕭煜后媽的我是不這么認為的。特別是無意瞥見了蕭煜看著舒媛那熾熱的眼神兒,讓我感受到了來自未來深深的惡意。
冊妃典禮行的端莊而隆重,上至宗室貴親命婦,下到各部官吏及眷屬,一應到齊,就連孟卿九都帶病來了,叫我的心肝好一陣跳跳。
若不是宣室殿內應景的喜慶布置,我還以為今兒又是幾天一次的垂簾聽政,太后賣傻的活動。
可是當我察覺自己穿戴上了那套堪比蕭煜登基和我自己受封的時候穿的那套九鳳朝皇還要壓著脖子的不知名的鳳冠,而動彈不得的時候,我又是多么慶幸自己一步登天的人生際遇。
要是我也從是小妃子開始打拼的,那我一定早就抹了脖子了。
所以照這么看來,顯然我的那次大婚是大大打了折扣的,什么儀式都沒有舉行,就直接送入了洞房。可見先帝他是……多趕時間啊。
“太后娘娘,您該給兩位新娘娘訓導了。”
蔣德祿瞇著眼睛在后頭提示我,我回過神兒,扶著脖子,一本正經地朝堂下望去。
葉冉和舒媛皆是一身吉服,一個端莊高貴,一個嫵媚傾城,一個是執掌鳳印的皇貴妃,一個是皇帝心尖尖兒上的穎夫人,我端著脖子想了一會兒又一會兒,最后微笑道:“旁的哀家也不多說了,你們姐妹倆要相親相愛,好好協助陛下,好好的……開枝散葉。”
……
葉冉顯然最懂我,雖然她的嘴角抽得極不自在,可還是很有涵養地繃住了,盈盈下拜,口中朗聲道:“臣妾謹遵母后教誨。”
我心虛地一抖,娘噯,小老人兒我終于有了嫡親的兒媳婦了!
只聽得蕭煜喉嚨里清晰地“咕咚”了一聲兒,然后對我說道:“母后,可以賜宴了。”
我舒了口氣:“額,對,賜宴,賜宴。皇貴妃啊,你來哀家身邊坐。”
“咳咳,太后娘娘,皇貴妃應該陪侍在陛下身邊的,就讓兩位公主來陪著吧。”
蔣德祿再一低聲,我覺得沒臉極了,今天貌似說什么都是錯,于是干脆閉上嘴,不再說話了。
蕭煜難得如此拉得上臺面,暗中替我解圍,舉杯道:“今日雖然是立妃典禮,卻也是家宴。諸位都是我大胤的忠誠良將,就如同朕的肱骨至親,所以今日家宴,不必拘束。朕先敬諸位一杯。”
眾臣趕忙齊齊舉杯:“臣等敬陛下,太后娘娘并兩位貴人。”
蕭煜在這宣室殿里,從來都是唯唯諾諾的,難得翻身做一次主人,自然很得顏面,酒過三巡,已有微醉。
“眾卿隨意,朕說了,不必拘束。舅舅,既然您平安歸來了,舅媽也就不必要在寺廟里繼續青燈古佛了。朕這就下一道旨意,迎將軍夫人歸府!”
我大哥托舉著酒杯的手一滯,目光猝然飄到了我的臉上,不明深意。
偏我這時候剛從孟卿九那張捉摸不定的神色里移出來,不承想他這一出,硬是撞出了幾許尷尬。
舞樂之聲在我耳里沒由得變成一串嗡嗡亂叫的雜音,我紅著臉,掩袖飲下了一杯烈酒,干脆避開了他。
蕭煜一言未盡,瞇著眼睛等我大哥向他叩謝,卻不承想,一直端坐在旁的,我的小侄女傅云珂施施然立了起身來。
“皇上,臣女聽聞,本朝的摘星閣掌控的是天下恒昌,王朝興衰之運,故而并沒有過多的經歷去替百姓祈福。母親一心向佛,總覺得父親雖征戰沙場,保家衛國,到底造下了殺孽,損傷陰德。世間生靈,生而可壽,臣女代母親向陛下情愿,原永伴青燈,祈愿生靈。”
傅云珂挽了一髻凌云,珠翠不映,一身淡赭色的對襟襦衣,里頭映著一身藕絲衫裙,左襟于右腰收緊處,彩線勾勒出一朵盛放薔薇,高貴而不耀眼,芳華又不奪目,顯然用心很深。
蕭煜“咦”了一聲,大概對自家舅母的想法很是疑惑,不過偏頭瞧見他舅舅一臉淡然的神色,深知這回恩德賜得甚是不得人心,也便打了個呵呵作罷,而云珂那出水芙蓉一般的為母情愿,居然下一秒就淹沒在了穎夫人遞上來的一杯溫酒里。
蕭八搖著酒盞道:“這是云珂表妹么?原來已經這么大了。你不常來宮里走動,倒是讓我們這些姐妹覺得生疏。”
蕭八和云珂自挾不對付’,但是這‘不對付’同與我的‘不對付’卻是截然相反的。
簡而言之,我倆之間是‘愛之深,恨之切’,而云珂與我們,則是一股腦的‘入不了眼’。所以即便我現在做到了太后了,她寧愿再也不進宮請安,也要避開一切對我下禮的機會。
蕭八突然這么一接茬,喝大了的蕭煜瞇著眼睛又呵呵了。
“哎呀,云珂表妹!可許了人家?”
云珂一時面頰羞上了兩朵紅云,喏喏道:“未曾。”
“那……”
我心上隱隱發毛。咕咚一聲吞下一口口水,卻只見葉冉在旁默默遞上了一片柑橘,柔聲道:“陛下,解一解酒乏。”
蕭煜一瞅葉冉,溫柔嫻靜的葉冉,即為人婦的葉冉,含著一抹嬌羞,卻不減高貴矜持,一時也有些迷了,呵呵地張口,一口吞下她遞來的柑橘,徹底把表妹拋到了腦后。
望著云珂憤然朝我瞪來的一記怒眼,我得意之余,暗自計較著不好,不好。
觥籌交錯,笑談朗聲,望著殿下的眾人,我的眼里和心里都有些許的脹熱。
自從我大哥“死而復生”回來之后,不僅朝廷的格局大變,就連我們傅家都翻了天。
從前我剛入宮的時候,爹爹傳出了不好的消息,還只是障眼之法,為我能夠自保卻又不至于卷得太深。看來爹爹一早便知道了我大哥詐死,也很清楚他的野心。
現在他終于榮歸,雷霆之下,送給自己的第一份賀禮便是整垮慕家,遏制孟卿九的勢利。現在慕氏不振,孟卿九劇毒纏身,仰賴他的解藥,一時也不能作為,曾經把持朝政的慕氏和孟氏,一下子便元氣大傷,他以勤王的姿態歸來,又慣有忠貞的美名,風頭一時無人能及。
阿沫悄悄得來的消息,他在府里與爹爹已經大吵一架,現在搬到了自己的將軍府,勢同決裂。
而今遭,爹爹和娘親均未出席。
我大哥擱下杯盞,眼里倏然盈入一絲略苦澀的笑意:“陛下,方才您說到姊妹兄弟,末將倒是想起一個人來。”
“哦?舅舅想起了誰?”
“聽聞數月之前,皇長子遭人構害,蒙受了不白之冤,被流放直邊塞不毛之地。末將在處理慕氏罪證期間,倒是把皇長子的舊案,理出了一些眉目。”
我的一顆心突然繃緊,血氣上竄,雙手不住地顫抖,卻被蕭八不動聲色地按了下來。
她唇語示我:“阿瑤,靜觀其變。”
“傅將軍此言差矣。”
右席傳來一聲沉郁的質疑,只見一個中年武將面含精光,不悅地從席間站立而且,拱手道:“一個負罪的宗室子,叫他一聲‘順王’已是恭維,何來什么‘大皇子’之談?簡直荒謬!陛下今日方才立妃,兩位貴人也皆未有所出,傅將軍恐怕還留在十三年過活,以為上面坐著的,是先帝么?!”
“葉將軍,難道沉珂舊案不值得為其正名?!您也是戎馬一生的武將,當知為君而戰,卻蒙受冤屈是一件多么屈辱的事情!傅將軍即便口誤,也是出于對順王的恭敬,畢竟順王罹禍的時候,還只是先帝的皇長子而已!”
坐在我大哥身旁的一名副將隨即挺身而出,陳詞慷慨激昂。
所有人被說得云里霧里的,心下難免嘀咕,順王被發落,是前幾個月,先帝駕崩的時候,被家臣檢舉,在府內私藏龍袍御制,意圖謀反。
最后蕭煜不忍正法他,又被一直和慕容恪對著干的孟卿九暗中周旋施壓,才被判了一個流放之刑。現如今,怎么會從傅將軍的副將嘴里說出那么個意思來?
“哼,傅將軍還是說明白了吧,究竟是為順王翻案,還是為三十年前的徐貴妃一門翻案?世人都以為順王是嫡長子,殊不知他的生母實為三十年年前被滅門的徐家之女。素聞將軍與徐貴妃幼時交情甚篤,怎么,如今?”
殿內的氣氛一時壓抑到了極點,本來翻案的確在我的計劃之內,可是我大哥的想法卻遠不止翻案這么簡單。
今天是蕭煜的立妃大典,說白了,就是蕭煜親政的起點,就算他日后頒布法令依舊多方受限,不過好歹有了親執玉璽的資格。我哥哥卻在這個節骨眼上試圖迎回先帝蒙受“冤屈”的長子,又是名義上的嫡長子,并且為他的生母的翻案,那么日后蕭煜只要落下一絲一毫的把柄,他就有絕對的威信和理由廢立國君。
其心實在陰毒!
傅將軍瞥了葉沉將軍一樣,緩緩冷笑道:“如今,我自然實在為幼時的摯友尋一個公道。”
我倒吸一口涼氣,蕭煜也猛然清醒了,眼里閃現一絲驚懼。
依著蕭煜的性子,怕是也說不上,而且也沒有立場說上什么話,我只得撣了撣云袖,正色道:“傅將軍,今日是煜兒的立妃大典,你做舅舅的,非要如此駁了他的顏面么?國喪在身,內庭動亂,煜兒已經不便立后,可是立了妃,便也是大人了,哀家都要還政于他了,傅將軍還怕煜兒親政之后,頭一件事,便不能還他兄長一個公道?”
“末將不敢。只不過,怕是想要沉冤昭雪的,不止末將一個。”
我掩著怯懦迎上他的目光,那般森然幽冷的瞳孔里,早已沒了我熟悉的溫存。
傅瑤和傅恒的戰爭,終于在傅玥兒子的婚典上,砰然開火,一勢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