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寒用手扶著額頭,坐在榻上凝視龍淵的背影,漫長的等待讓這次重逢有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他甚至懷疑,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宿醉和頭痛產生的幻象。
有多久沒見過他了呢?
公子寒抓著被衾回憶,來浮生山的前幾個月,龍淵在山腳憑了一座豪紳的府邸,花巨資改建成行宮,每隔一兩天上山一回,親密無間一如過往。從後半年開始,他來的次數逐漸少了,從三兩天減爲半月,臘月只來了一次,那天正是大年三十,兩人圍著火爐守歲包餃子,笑笑鬧鬧的灑了對方滿身麪粉,在山下的爆竹聲裡整夜歡好。大年初三分別,他按著腰間長劍,走的一步三回頭。
到了第二年,數月才能見他一次,他的話越來越少,神情漸漸冷淡,發怒的次數比笑容還多。
第三年,他沒來過。第四年的夏天,他陪自己看了一回石榴花。
接著又是孤寂的三年,春天完了夏天,秋天完了冬天,最初的期待化作擔憂,擔憂化作失望,失望化爲憤恨,最後連那恨意都消減下去,一顆心沉寂的如同院中井水。隨著時光的流逝,眼角的皺紋和鬢邊的白髮一日重似一日,清晨去溪邊濯洗衣裳,看著倒映在水中的枯槁容顏,不相信自己剛過三十歲。
曾經在愛人懷中撒嬌發嗔的少年,曾經行過二十冠禮,每日還要先討一個吻才肯進朝堂的年輕皇帝,曾經在外與百官談笑風生,回寢殿便坐在愛人膝頭,批一夜奏摺也不覺得厭倦的清俊男兒,一轉眼就老了。
公子寒聽見棠溪在院中大聲呵斥貪吃的狗兒,朝外望了一眼,天光耀得人直瞇眼睛,這才知道時候不早了。他撐著身子下牀,將一雙滿是繭子的腳放進草鞋裡,俯身撥弄草繩的扣頭,偏著臉對龍淵道:“來了?”
“日上三竿還不起,真是天生的懶骨頭,朕在這兒等了足有一個時辰……”龍淵將酒盞放回桌上,探身朝內室張望,公子寒穿好鞋子,正端著臉盆要出門打水。
兩人錯身而過,四目相對,待看清他的模樣,龍淵的後半句話突然哽在喉嚨裡,接著就溼了眼眶。
公子寒沒理會他的反應,徑自繞過龍淵走至門口,掀起門簾喚來侍童棠溪,把臉盆和毛巾交給他,囑咐他打一盆洗臉用的清水,再去準備午膳的菜品。
一樣樣佈置完了纔回頭,摸了摸自己的臉,平靜道:“嚇著了?昨夜喝了些酒,起牀才格外憔悴些,你不必如此驚訝,山裡日子清淨,我其實過得還算好。”
他穿著一身粗陋的土布衣褲,手腕和腳腕都露在外面,雖然去年被龍淵免了枷鎖,疤痕卻留下了,四肢瘦的如骨棒一般,一隻手扶住門框,腳尖在門檻來回輕踩,有些無所適從的樣子,屋外的陽光越過他的肩膀和斑白的鬢髮,將那薄薄的身子鍍了一圈金邊。
他擡起頭,認真打量著龍淵,突然笑了:“你一點也沒變,還是這麼好看。”
接著嘆了口氣,輕道:“三年了,我以爲你再不來了。”
龍淵望著他,只覺得如遭雷擊,怎麼都不敢相信眼前老氣橫秋的瘦弱男子竟是曾經那瞇著眼睛撒嬌的小公子,心裡多年的疤被猛然撕開,灑了鹽,再用十根手指頭伸進去狠狠抓弄,劇痛從胸口蔓延至全身,額角都出了汗,龍淵抖著手,抄起桌上的酒盞重重往地上一摔,一句話沒說,起身推開他衝了出去。
酒盞霎時四分五裂,公子寒搖搖頭,將碎片一片片撿起來,自語道:“快四十的人了,還愛砸東西。”
不知爲何,這次見他,心裡出奇的平靜。
龍淵不知縱馬去了哪裡,公子寒懶得追他,倚著門框吹風,擡眼眺望遠處的羣山,心說,這一段曠日持久卻沒有一絲希望的等待,該是了結的時候了。
有些人有些事,公子寒看不見,棠溪看不見,上山的貨郎也看不見,偏偏只映在龍淵眼睛裡,每一次他來探視,那粉衣少年便站在一旁怨毒的望著他,像在責備他爲何不遵守承諾。妖的眼睛,清澈起來能騙盡世人,狠毒起來,卻也不死不休。
七年前,龍淵與浮生山裡的桃妖立過一個約定。
那年公子寒剛過二十三歲壽辰,正是男兒最意氣風發的年華,手握江山,顧盼盡是風流,當年匈奴進犯中原,龍淵領兵平叛,出征第四個月,戰事重新壓回北疆苦寒之地,鋪滿毛氈的軍帳中,來了一位白鬚白眉的不速之客。
龍淵一身鐵衣,帳內也不卸武備,正端著一碗滾燙的燒酒,邊喝邊鋪開一張巨大的地勢圖研究軍情,擡頭看見那仙風道骨的老者,手中的酒碗一傾,燒酒盡數潑出。
老者作了個揖,道:“大限已至,就在一月之內。”
龍淵皺眉:“怎如此之快?”
老者略一沉吟:“公子寒本無帝命,若起死回生後只做一介布衣,應有三十年壽限,偏他是皇帝,身居帝位一日,福澤便折損一分,能撐到今日已是不易,我算定他在十日後突發急病,暴斃而亡。”
又道:“凡人皆有死生二限,帝君是否還要強行更改?若真要爲此廢去他的帝位,那小公子是否怨恨於你?”
龍淵微一錯愕,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道:“怨恨?不會,他聽話。”
說出此言時心中禁不住自豪,那心意赤誠又脾氣溫順的小公子,便是這般全心全意喜歡著自己,縱有再荒誕的舉動,他也憨傻的抱以信任,可愛的不知讓人怎樣疼纔好。
恨不得天天捧在手心裡,他生氣有趣,喜悅也有趣,即便一句話不說,坐在那兒正兒八經的讀書批摺子,見到了也忍不住過去逗他一逗,他慢悠悠的說一句,自己故意嗆他一句,一直把他惹急了,做出一臉嫌惡卻不願意發火的樣子,也是可愛。
爲這一天做過太多的準備,六年來遍訪四方有名風水術士,藉著征戰的機會踏遍千山萬水,親自選了一處靈山,名爲浮生,山體居於東海之濱,與蓬萊仙島隔海相望,山間氣脈通暢,蘊含天地鍾靈毓秀之氣,數千年來不知多少修仙者在此頓悟飛昇,也不知引發過所少文人墨客的情思,仙者居於山中可增進修爲,凡人若居於山中,即便惡疾纏身,亦可有好轉之象。
偏那小公子命薄,高廣大宅也住不得,只好尋了幾間敝舊竹屋,生活起居器皿皆置辦兩份,從此可要陪他把日子過到山裡來了,倒也不差,天氣晴好時一起曬太陽,挽著褲管在溪水中捕撈魚蝦,去後山開墾幾畝良田,踏著露水採摘自家種植的瓜果,每日舉案齊眉,攜手終老,將那塵世鴛鴦的快樂過到極致。
誰說世人不及神仙好?仙界萬年虛無縹緲,俗世一瞬卻有血有肉。
當地土地神說,有一桃妖在山中已居住二百餘年,雖爲妖孽,自修煉開始就一心向善,曾受仙人點化,只差些機緣便可位列仙班,細算命盤,竟與公子寒相合,若肯借妖力庇護,定能助那小公子度過此劫。
十日之內,大軍從關外回撤,日夜兼程趕赴長安,龍淵帶一股騎兵快馬加鞭往東疾馳,奔襲千里,一路風塵僕僕,進浮生山尋找桃妖,見面才知道,那桃妖兒,竟是故人。
是怎樣的故人?
那日天高雲淡,風過林梢,鳥鳴婉轉,一株三人才可合抱的老桃樹開滿繁花,粉色花瓣飄落如雨,樹下站著一名清清爽爽的少年,滴水似的嫩,冬筍似的白,身著寬袖粉緞衣裳,銀線捆邊,袖子兜著山風,腰身束的只有一握。
遠遠看見龍淵,少年又怕又恨,篩糠似的抖了半天,鼓起畢生勇氣,伸出一根手指指著他,顫聲道:“竟然是你這壞仙!你把靈狐的命還來!”
豎起眉毛,卻又戰戰兢兢的發抖:“你生來就是仙家貴胄,哪知我們的辛苦,草木飛禽成精怪已是千難萬難,精怪百鍊成妖,能悟道修仙萬無其一!當日那白狐已上天庭,不過因爲喜歡了你,哪怕你有一句安撫,他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可見你的心腸竟無一絲慈悲,真是壞透了!我們爲妖,修行數千載從未曾傷及他人性命,可是你這神仙,相隔百里我就能聞見你身上的血債業債!”
“若是旁人,一百個我也肯救,但是你帶來的人,就是今日刨了老樹的根,我看也不看一眼!”
這桃妖兒當年在天庭爲老君做些看守丹爐和打掃殿宇的雜活,連帝君的面都見不著,龍淵又怎麼會認識他?聽他提起白狐,纔想起這段冤孽,心中不由苦笑,嗟嘆萬事皆有因果輪迴,不想報應在公子寒身上。
此時距離一月之期只剩不到半月,再耽擱幾日,莫說救不了他的命,連騰雲術法都使不出來的肉眼凡胎,只怕連趕回長安,見他最後一面都不能了。
他爲凡人,我尚待罪,六道輪迴往生,自此重聚無期。
帝君不與他糾纏,握緊手中的馬鞭,擡眼道:“要我做什麼?”
桃花妖沒想到有一天竟能與紫微帝君面對面交談,聽他對自己說話,駭的險些一屁股坐在地上,魂魄半天收不回來,一遍遍重複:“白狐的命是你害的,我絕不能幫你……”
龍淵一撩衣袍,雙膝跪地,眼神堅定而冷冽:“我求你。”
那桃妖兒啊的叫了一聲,真的一屁股摔在了地上,驚悸中化出原形,腦後青絲開滿桃花,手腳等與地面相接處長出遒勁根鬚,半妖半人,瞪直了一雙眼睛,與龍淵相隔百米麪面相覷。
“不能的,這萬萬不能的,你是上仙,我是樹妖,尊卑有別,你怎能如此……”
“螻蟻尚且偷生。”龍淵道,“他是個善人,望你成全。”
帝君在浮生山裡從日出跪到日落西山,黃昏時分,天邊聚了大片暗紅的火燒雲,照的山中萬物腥紅一片。在這一天一地的耀目紅光裡,帝君終於達成心願,盔纓低按,輕挽紫繮,一路馬不停蹄的直奔長安。
一切都照安排進行,公子寒被綁來浮生山的第三天,龍淵進山看他,公子寒喝醉了酒,聲嘶力竭的逼問爲何如此,爲何連老臣都不放過,以後又打算怎樣過,問題一個接著一個,龍淵卻一句都不答。一直鬧到深夜,他喊的累了,伏在龍淵膝上打盹,龍淵撫摸著他絹涼的長髮,俯身在他耳畔,低聲道:“你不要難過,我看不得你難過。”
“我每天來陪你,我們還跟以前一樣過,別辜負我,好好地活。”
連續小半年,公子寒習慣了與龍淵在山裡當農夫,每天躺在院中的竹椅上曬太陽,暮春的陽光烘的暖,曬得連衣裳和頭髮都是一股暖洋洋的陽光味,公子寒摸貓兒似的摸著龍淵的脊背,低頭親了親他的臉,心想,除了生活拮據些,倒也湊合著過。
一切照舊,直到半年後的一天,龍淵剛走出小院不遠,一名粉衣少年眼含秋水,像噙著一枚人間至甘美的果實,又好像充滿了希冀與期待,站在石板路的拐角,鼓足勇氣對龍淵說:“你不要再來了。”
桃妖說,那目光恬靜,說話輕聲細語的年輕人,比天界的任何仙家都儒雅和善,比人間的每一個過客都溫柔細緻,就連手指劃過花瓣,小心翼翼的給花兒授粉,企圖讓桃樹結出桃子的動作,都讓人心神震顫。
不知從何時開始,公子寒在燈下讀書,映在窗紙上的剪影,成了花妖兒心裡的一個夢。
於是他滿懷邂逅時的喜悅與忐忑,固執的抓著龍淵的衣角,加重語氣道:“答應你的事已經做到,這裡是我的地界,你不要再來了,我不想看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