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花開時龍淵又來了一趟,帶了些宮里凝碧池結(jié)出的蓮蓬和公子寒小時候愛吃的糕點,陪他坐一天,飲完了整壇自家釀的高粱。酒后他竟難得的主動求歡,公子寒瘦弱,幾乎拼了命迎合,熱情的像要燃盡余生。
南方有八百里急奏直接遞進山中小院,龍淵讀完奏章,當(dāng)天黃昏就要走,公子寒沒有挽留,臨行前將補好的衣裳塞給他,柔聲道:“秋涼時穿,下雪前一定記得回來。”
誰料,龍淵這一走,又是整整兩年。
時光在公子寒對往昔戀人日復(fù)一日的思念中悄悄流逝,谷雨,暮春,初夏,當(dāng)山腳的貨郎第三次帶來村里枯死的桃枝時,他終于開始懷疑,龍淵也許不是不想見他,而是已經(jīng)將他遺忘。
兩年后的三月初一,貨郎進山拜訪,交換完貨物,公子寒拉著他問山外情形,那時貨郎已靠販賣碧桃積攢了豐厚家資,在長安連開五家店鋪,除了見公子寒,極少親自出門賣貨了。聞言局促的抓了抓頭皮,答曰:“已是太平盛世。”
傳聞皇帝龍淵深諳治國之道,以手段狠辣果決聞名,繼位四年,江山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百姓安居樂業(yè),邊疆萬國來朝。
太平盛世。
今年的夏天來得格外早,剛進六月,天氣已經(jīng)燥熱難耐,夏蟬像被白花花的太陽掐住了脖子,一聲聲催命的叫,小院培植的中藥和花木耐不住暑熱,無精打采的垂著葉子。
公子寒穿一身灰布短衣,蹲在灶前燒火做飯,夏天桃枝含水多,燃燒時升起大量煙氣,他被熏的咳嗽,瞇著眼睛抬手擦汗,蒼白的臉頰沾了一大片煤黑。
農(nóng)活辛苦,耗人精力,好在手腳被枷鎖磨破的地方都成了繭,慢慢感覺不到疼了。
將最后一捆柴火投入火塘,趁鍋里的湯咕嘟嘟冒泡,公子寒慢悠悠的起身回后院汲水,一桶桶倒進水甕,又逐缸檢查自家釀的桃花米酒,忙了一圈感覺體力實在不支,這才叫醒在里屋打瞌睡的小童子,使喚他看火,自己則執(zhí)了一卷《逍遙游》,坐在葡萄架下邊讀邊靜等羊肉煮熟。
小童子手握蒲扇呼啦啦朝灶臺扇風(fēng),火塘煙塵四起,熏得他打了個大噴嚏。
公子寒瞥了他一眼,抿著嘴搖了搖頭。
肉湯香氣四溢,守院的大灰狗饞的圍著大鍋溜達,小童子偷偷咽口水,見公子寒讀書認真,飛快從鍋里撈了一塊羊肉塞進嘴里,被燙的一蹦三尺高,吱吱哇哇亂叫。
這回公子寒沒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小童子是龍淵差人從市集買來給公子寒作伴的,名叫棠溪,十二三歲的男童,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總像在盤算什么壞主意。自從他來,小院就再沒了片刻安寧,一會兒打了碗,一會兒趿拉著草鞋跟院里的雞吵架,正經(jīng)活兒不干,最愛偷懶耍賴,好在公子寒脾氣好,只當(dāng)添了個頑皮的弟弟,一大一小共同打發(fā)時間。
山中的清寂時光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改變著這位曾經(jīng)的皇帝,在結(jié)束他帝王生涯的同時也給予了他另一種形式的生命力,他開始學(xué)著做飯,釀酒,拔凈雞毛煮一鍋蘑菇雞肉濃湯,看日頭判斷時辰,分辨貨郎帶來的種子,甚至親自開墾了一片地,培植中藥、香草和蔬菜,每天天不亮就帶著棠溪澆水翻地,農(nóng)家生活也算過得有滋有味。
閑暇時一個人坐在桌邊打棋譜,繡衣裳,將龍淵遺忘的小玩意兒拿出來把玩,晴天的夜晚會做奇異的夢,夢里一名粉袍少年站在桃樹下,衣袂臨風(fēng)翻飛,眼如秋水,肩上落滿粉紅花瓣。
公子寒認為自己沒有令鬼神惦念的價值,一向把少年當(dāng)成長夜漫漫的臆想,索性稱其為弟,夢中清談,講些詩詞歌賦打發(fā)時光。
他教少年詩經(jīng)里的句子: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子之于歸,宜室宜家。
少年聽說這是用桃花比喻待嫁女子,興奮的跟著念了許多遍,又問用何句形容相思,公子寒倚窗而立,修長的手指把玩龍淵留下的一枚玉佩,神思不定道:“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少年目光沉郁,質(zhì)問他:“那皇帝脾氣喜怒無常,對你如此無情,你為何還眷顧于他?”
“若他真如你所說那般無欲無求,甚至不懂情愛,為何苦心策劃十年,要同你搶天子之位?”
公子寒一直存著心病,聞言怔忡許久,道:“也許有不能明言的苦衷,龍淵自繼位才性情大變,此前并無半分異兆。”
“即使在囚禁我的最初幾月,他三日進山一趟,仍對我百般愛護。”
那粉衣少年一驚,低頭盯著自己的手指,不再接話了,公子寒一覺睡醒,發(fā)現(xiàn)竹舍的門窗明明緊緊關(guān)閉,屋內(nèi)卻生出異象,桌面,床榻,地面,凡是能承物之處,盡是落花。
繁華富貴,往事如煙,與兩小無猜的戀人共同譜寫的詩詞已經(jīng)在書箱里霉爛,過去的生活離農(nóng)人公子寒遠的像一場被遺忘在前世的夢。
如公子寒所回憶,龍淵與他在宮中一起度過的十四年時光里,也曾執(zhí)手相看兩不厭,溫柔到無以復(fù)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