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寒深知自己沒有治世之才,繼位時就曾設想有人會覬覦他的皇位,但這個人絕無可能是公子龍淵。
龍淵是公子寒撿來的,公子寒對他有知遇之恩。
那時公子寒還是太子,乘轎輾隨父皇微服出宮,聽聞街市喧嘩,撩開帷帳向外張望,只見一名乞丐懶洋洋地曬太陽,全身又臟又臭,生了一頭癩疾,流著紅紅黃黃的膿水,身邊扔了一只粗瓷破碗,里面裝著半截長了綠霉的窩窩頭。
那乞丐蓬頭垢面,生的皮相卻好,一雙微微上挑的鳳眼,大約飽嘗世態炎涼的緣故,眼神出奇的冷冽,隔著街道見公子寒看他,突然笑了,將破碗大喇喇的向前一伸,大聲唱起歌來:
“王侯吃酒肉呦,百姓咽米糠,三年徭役重呦,逼我走他鄉,娘死爹不管呦,滿頭癩疾瘡,富貴如煙散呦,一副臭皮囊,地府閻羅殿,黑白嘆無常,才知薄皮棺材裝枯骨,一生原是空奔忙!”
唱完撿起筷子叮叮咣咣的敲碗飯,沖公子寒叫道:“君有錢財,我享自在,哎那位穿著好衣裳的小公子哥兒,賞幾個錢吧,反正死后也沒用嘛!”
他的唱腔粗野不羈,公子寒卻從中聽出一種來自智者的嘲諷,暗合對人世的厭棄,像一根刺,在胸口微微扎了一下。還沒等他繼續揣摩唱詞的含義,一大群騎高頭大馬的紈绔子弟突然從街道轉角沖出來,領頭的少年打著呼哨,仿佛根本沒注意街邊攤販,揚起馬鞭徑直向小乞兒奔來。
公子寒想都不想,一個箭步沖出轎輾,跟在轎后的隨從仆役皆是禁衛軍喬裝,見太子搖搖晃晃要去攔馬群,嚇得魂都飛了,紛紛抽刀護駕,一時馬嘶人吼,只聽一聲凄厲的叫喊,領頭少年連人帶馬被當街斬首,熱血飛濺三尺,撲哧哧染污了果販的木板車里今年新采的櫻桃。
隔著滿街亂兵,公子寒看見那小乞兒滿身黏紅,低頭向著碗里那半只臟了的饅頭露出痛惜的目光。
公子寒向隨從討了五個銅板,買了一碗陽春面,塞給癩頭乞丐,趁他大口朵頤,在一旁耐心問道:“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兄長?我是當朝太子,你跟我回家,天天都有陽春面吃。”
癩頭乞丐往嘴里扒面,聞言停了停,抬頭掃了公子寒一眼,點頭道:“哥兒再賞兩個酒錢,賞完酒錢我就去。
知情者卻始終記得那天太子回宮的情景,白白凈凈的小手兒,牽著一名高他許多的襤褸少年,那乞兒瘦精精的站在庭前,被陽光刺得微瞇著眼睛,投在白玉階前的影子像極了一只猴兒。
從此之后,公子寒于深宮之中多了一名玩伴,對外宣稱為兄長,兩人同榻同食,同堂讀書,但凡公子寒有的,都同樣分給這乞丐一份。
那些滿心妒忌,背地嚼舌頭的世子們最愛拿一件事開玩笑,就是自從那乞兒進宮,太子所居的鸞音閣整整鬧了一個月的虱子。
認異姓兄長這件事,說起來有個淵源。
按照欽天監指示,太子寒出生時星宿不利,有短壽夭折之相,要在十歲前憑機緣尋一名少年結成契兄弟才能順利長大,但老皇帝怎么都沒料到,身邊王侯世子不下百人,公子寒挑來選去,竟認定了一名乞丐。
回宮那天癩頭乞丐沐浴完畢,被帶去殿前面圣,一名高僧為他摸骨相面,忙到一半,高僧突然口念佛號撲通跪地,對老皇帝連磕了三個響頭,顫聲道:“這孩子命局奇異,恕老衲不才,實在看不出其中蹊蹺?!?
老皇帝面容威嚴,坐于高廣大殿之上,眉頭緊鎖,右手不住把玩一串脂玉念珠,道:“你只說是吉是兇?!?
僧人看著跪在大殿中央的兩名錦衣少年,擦了擦額角的汗,遲疑道:“這是太子命定的機緣,只怕天機至此,已非人力能測,但憑太子自行決策?!?
皇帝頷首,轉頭問公子寒是否執意留此乞兒,公子寒一向謙恭,此時竟態度強硬,梗著脖子道:“是?!?
“為何?”
公子寒稚氣未脫,想了一會兒,答道:“我喜歡看他的眼睛?!?
公子寒說這些話時,那乞兒一直跪在他身后,低賤之人不能面圣,只能以額頭點地,垂首等待,他長手長腳,滿頭癩疾,更顯得污濁不堪。
老皇帝命他抬頭,四目相對,不禁打了個楞,他覺得少年的眼神甚是奇妙,無論破衣爛衫在街邊被舍一碗陽春面,還是此刻錦衣華服跪于殿前,那一對狹長的鳳目都看不出喜怒,似乎一舉一動只為形勢,無關情緒,尊卑,更無關野心和仇恨。
凜冽的像極了一口薄薄的,精鋼鍛造的寶劍,兵器無喜無悲,劍鋒過處,水寒風輕。
老皇帝將視線移至兒子修長的脊背,心道太子自小與世無爭,性格過于馴順,正需要一柄趁手的利器。
“從今日起賜名龍淵,望你知恩圖報,時刻謹記忠心護主?!?
龍淵與公子寒從此居于鸞音閣,日夜為伴。
不久聽說白馬寺發生一樁奇案,寺廟住持忽然決定離寺修行,游歷天下,走前留下一句讖語,道:“乞兒命犯孤煞,有朝一日必禍國殃民,親友橫遭屠戮,累及九州四海百姓?!?
三日后,此人身著僧袍于終南山腳下遭雷禍而亡,坐地化為焦炭,后人語曰:道行淺薄,妄議天機,必遭報應。
作者有話要說:我編的乞討詞兒配上小曲肯定特別好聽!誰有興趣找個破碗試試效果?
越來越強迫癥了,一千八百來個字改了十幾遍,嘆氣